星霜荏苒(二十五)


  军部的车一直把他们送到周家门口才离开,柳池站在大门口,不知怎么的生出一点‘近乡情怯’的惆怅犹豫。

  管家对周景烁说:“少爷,老爷在书房等您。”

  周景烁脸色猛地一臭,把行李箱交给管家,衣袂翻飞、步履挟风,噔噔噔几下就走没了影。

  管家却像是见怪不怪,朝被丢下的柳池露出了公式化的微笑:“行李箱给我吧,我让下属帮忙送到您的房间去,”

  柳池没拒绝,礼貌回问:“周叔叔现在有空吗?”

  “暂时没有,老爷跟小少爷谈话的时候不喜被打扰,”管家说:“我可以帮您预约一下,最迟两个小时后给您答复。”

  柳池点点头:“帮我预约上吧。”

  柳钰在周家住了这么久,不论过得好不好,出于礼貌,柳池也该在落地之后立刻登门拜访、感谢周家家主。

  不过现在看来,比起跟他拉扯客套,周家家主更想跟自己的儿子聊聊人生。

  管家问:“需要我把您送到客房吗?”

  “小钰现在在哪里?”柳池一想起软乎乎甜腻腻的柳钰,就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对弟弟的思念之情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带我去找他。”

  管家唤来几个手下把行礼运走,亲自带领柳池往后花园走:“柳小少爷这个时间段应该在花园的温房,陪夫人赏花弹琴。”

  “看来他们相处得很好,”柳池的面色温和了许多:“他们没闹过矛盾吧?”

  “小少爷很乖巧听话,夫人很喜欢他,”管家说:“简直把小少爷当成亲儿子无微不至地照顾。”

  管家说:“好久没见夫人这么笑过了。”

  柳池:?

  好像有什么乱入了。

  柳池说:“小钰从小没有父母的关怀,如今能得到周夫人的喜爱与照顾,也算是变相补全了缺失的童年。”

  管家微笑点头。

  获利的不仅是柳钰,周夫人也从柳钰身上释放了无所寄托的母爱、并得到了回应,或许这是一场相互救赎的过程。

  管家把柳池带到后花园,花园里都是人造植物,只有温房里的才是真正的、鲜活的普通植物。

  稍微走近一些,就能听到那些温和倾泻的音符乐声,柳池顺着声音摸索过去,半透明的温房上流淌蹦跳着阳光,这让温房整体呈现一种柔和的乳白色。

  温房里的植物在温暖的环境里生机盎然地舒展躯体,交叠的枝叶挡住了里面的一部分视野,不过柳池还是很快捕捉到里面的情形——在温房的一角,有一架古董钢琴。

  这种古老的乐器弹奏起来比光脑上的音乐合成器麻烦多了,音色也非常单一,再加上价格昂贵,只有富家子弟才有机会接触这种乐器。

  周夫人坐在琴凳上,留给柳池一个典雅端庄的背影,她纤长手指拂过黑白的琴键上,那些哀婉的音符便流淌出来。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优雅的贵妇人,会是周景烁口中可能瞬间爆发的精神病人。

  柳钰就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安静地聆听——等等,他听得见吗?

  柳池快步上前,脚步声打乱了琴音节奏,周夫人转头看向柳池,笑道:“怎么现在才回来呀,宝宝从早上就在念叨你了,恨不得搬个小板凳坐到门口等你。”

  柳池:......

  宝宝?

  就连柳池本人都没这么腻歪地称呼过柳钰。

  柳钰若有所感,朝着柳池的方向转过头,他的眼睛上蒙着一层削减光线的浅黑色纱布,让人有些看不清他的表情。

  “哥哥,”柳钰说:“是你吗?”

  柳钰的声音没有之前那么大,发音也准确了很多,咬字清晰脆嫩,像是个经过调教培养的真正的小少爷。

  柳池一下子就听出不对,他愣在原地,大概过了两三秒后才不敢置信地看向周夫人:“小钰他的听力——”

  “痊愈了,”周夫人温和点头:“不只是听力,他的视力也已经恢复了大半,但是还需要再好好调养半年。”

  柳池就这么杵着,也不敢说话,也不敢动,像是生怕惊醒一场飘渺无痕的幻梦。大约半分钟后,他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跪在周夫人面前,胸膛剧烈起伏。

  周家虽然有医药企业,但其实这些医药企业都是周夫人带来的陪嫁,在她的议员父亲手上,还掌握着更加庞大的医药资源。

  周夫人是独女,这些产业未来必然属于她,柳钰的眼睛能被治好,周夫人绝对出手干预了。

  柳池曾经带着柳钰跑遍了首都星所有医院,几乎没有医院敢贸然接收这个年纪小、体质差的病患,何况他失明失聪是大脑和神经问题,一不小心出了问题可能会把人治傻、甚至治死。

  “你放心,这些医疗技术用在小钰身上之前,已经经历过十年动物实验、三年人体实验,失败率低于0.5%,”周夫人用一种微不足道的语气说:“小钰是个好孩子,这么乖,这么可爱,我可舍不得让他一直这么浑浑噩噩地过下去,要是以后被欺负了怎么办?”

  “谢谢,谢谢您,”柳池伸手去摸柳钰的脸颊,声音哽咽:“您让我做什么都行。”

  柳钰能透过纱布看到一点影子,他试探着握住柳池的手,没想到就这么一个动作,柳池彻底绷不住了,握着弟弟的手嚎啕大哭起来。

  柳钰茫然无措地愣在那里,又试探性地摸了摸柳池的脑袋。

  周夫人看着他们,眼底微微漾出点笑意,紧接着又是淡淡的失落。

  等柳池缓过来,周夫人才说:“我也不要你回报什么,只要把小钰放我这里再养几天就好。”

  柳池擦了一把眼睛,点头道:“我也不瞒您,我这次回来就是奔着肃清集团毒瘤来的,小钰跟在我身边太危险了。”

  柳钰甜甜软软的声音说:“就算我跟哥哥回家了,我也会经常来看妈妈的。”

  周夫人的情绪明显好了很多,点点头:“你们兄弟俩好好聊聊吧,我也该去睡美容觉了。”

  她提醒道:“小钰的眼睛还在恢复期,不要在强光环境下摘下纱布,照度不能高于500勒克斯。”

  柳池点点头,牵着柳钰的手带他回了客房。柳池服兵役的时候,柳钰一直住在这间客房里,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令人镇定的味道,让人联想到一个温暖的怀抱。

  柳钰伸手碰了碰柳池的眼睑:“哥哥,别难过,我真的很快就痊愈了。”

  “我这是高兴,”柳池认认真真打量着柳钰,按着他的脑袋,在他眉毛上亲了一口:“我太高兴了,小钰,你怎么不提前告诉我?”

  “我想给你一个惊喜,”柳钰像小时候那样,亲昵地抱住哥哥:“这样我就不会拖累哥哥了。”

  “谁跟你说的这个?”柳池摸了摸弟弟毛茸茸的脑袋:“你从来不是我的累赘,哪怕你永远无法痊愈,我也心甘情愿照顾你一辈子。”

  柳钰黏糊糊地抱着他,小狗一样在他肩头蹭来蹭去:“哥哥,我好想你啊。”

  “天天视频也想?”柳池摸了摸他的耳朵:“好吧,我也很想你。”

  相依为命的兄弟俩,怎么可能忍受长时间的分别?

  “我现在会自己吃饭了,”柳钰扳着指头细数:“能自己洗澡和上厕所,还能用盲文学一些单词的读音发音。”

  柳池安静地听着,陪着他四处溜达,给他讲自己在前线星的故事,一直到晚上柳钰该睡觉的时间点,柳钰依旧精神的不得了。

  “好了,快睡,”柳池说:“我回来了,以后再也不用上前线了,有的是时间陪你。”

  柳钰往他怀里蹭,像只回窝的小动物或归巢的鸟,很快入睡。

  直到柳钰入睡,柳池才放肆地打量起他——记忆中白嫩矮小的弟弟长大了,至少蹿高了一个头,圆圆的脸蛋逐渐显露出锋芒棱角,柳池发誓,即便没有亲哥滤镜,柳钰也是他见过最漂亮的男孩。

  这么好的小孩,也不知道以后要便宜谁。

  柳池长叹了口气,把弟弟揽入怀中,一夜安眠。

  *

  正如柳池所说,接下来他肃清柳氏集团的举动吸引了不少仇恨和注意,他甚至在一次发布会上遭到了雇佣兵枪击——联盟是全民禁枪的,只有士兵和军部高层才有持枪证。

  柳池对此早有防范,那些恨他恨得牙痒痒的人拿他没办法,想用他失明失聪的弟弟发泄怒火,却发现柳钰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公众视野里了。

  把柳钰留在周家是正确的选择。虽说周家在周庭之的挥霍下逐渐走下坡路,但这种老牌豪门就算落魄了,也无法轻易撼动根基,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何况‘骆驼’还有军粮填肚子。

  柳池整顿柳氏集团的时候,周景烁也搭乘了军舰前往前线星任职,数年来战功赫赫,不出意料成了联盟最年轻的少将。

  在那之后,周庭之勒令周景烁休职回家管理公司——谁都看得出来他是怕儿子爬到比他高的位置,彻底翻脸不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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