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入魔
苏淮瑛漆黑的意识深处出现了一张小小的脸,笑起来眉眼弯弯,让他的心也软了几分。
苏淮瑛自小便知道自己不讨人喜欢,所有人都畏惧他,即便是父母,对他也存着几分疏远。
人人都只喜欢可爱乖巧的妙妙。
但是妙妙喜欢他。
——我阿兄是武朝的大英雄,是苏家的荣耀!
——阿兄,他们讨厌你,是因为不了解你,妙妙喜欢阿兄就好了!
——阿兄,我最喜欢的宝贝,都分你一半!
苏淮瑛生了一张英俊却冷酷的脸,自生下来便被寄予厚望,他是苏家的嫡长子,当光耀门楣,为此不惜己身。
他少年从军,出生入死,征战多年,换一身伤痕,满门荣耀,还有父亲的赞许,母亲的叹息,众人的畏惧,以及妙妙的心疼……
妙妙和他不一样,她被养在深闺,像一只小猫一样承欢膝下。小猫不怕他,哪怕他冷言冷语,她也眼巴巴地跟在她身边,阿兄阿兄地叫着。
苏淮瑛并不擅长表达感情,但对这个妹妹,他知道自己是多了几分纵容的。
他知道,妹妹能留在身边的时间也只有短短十几年,之后便会嫁与他人,冠上夫家之姓。而他,便是妹妹的依靠。
苏淮瑛最了解京中贵族的嘴脸,表面的光鲜,私下的龌龊,拜高踩低,趋炎附势。他不愿妙妙在别人家中受委屈,那苏家便须爬到最高,让妙妙无论走到哪里,都无人敢欺凌她。
家族荣耀是什么?不就是为了让家人过上顺心如意的日子吗?
而妙妙是他最在乎的家人。
可他最在乎的家人,却被一只下贱的妖兽诱骗,失去了清白。那只妖兽不懂人伦礼仪,不明白,或者不在乎,自己那么做会对妙妙造成多大的伤害。
他当然要杀了那只玷污妹妹的妖兽,他这么做有什么错?
苏淮瑛不明白,为什么他只是做了一件正确的事,保护了妙妙,却让她如此心灰意冷,恨他怕他。
向来乖巧懂事的女儿与妖族相恋,父母亲震怒失望,杀了知情之人,企图遮掩此事。但也不能将她永远锁在家中,玉京没有贵族女子二十仍未出嫁,但失去清白的苏家嫡女如何还能找门当户对的贵族门阀,他们盘算着找一个低一点的门户,可以封口的“自己人”,让妙妙嫁过去,掩住此事。
但苏淮瑛知道,这是一条死路。他的妹妹会因此受尽折辱,而父母却会为了名誉而不敢声张。
于是苏淮瑛向父亲提议,让妙妙远嫁恭国。
父母欣然同意,因为恭国远在万里之外,即便事后恭国世子知道妙妙的往事,这丑闻也传不回玉京。
但苏淮瑛从没想过,让妙妙嫁到恭国。他率领亲兵一路跟随,既是为了诱出修彧将其诛杀,也是为了劫走妙妙。
他已经安排好了亲兵,会有人护送妙妙离开玉京,一生一世保护她,又给了她一笔几生几世都挥霍不尽的财富,让她从此自由快乐。
只是没想到,姜洄和他存着一样的心思,假扮妖兽抢亲。
看着妙妙决然离去,苏淮瑛心中怅然,却也松了口气……
苏家绑住的,只有他一个人便够了。
也许他真的不懂妙妙想要的是什么,她喜欢养猫,可他总担心她被猫抓伤,几番阻止,她喜欢骑快马,他怕她从马上坠落,只许她慢行。她的朋友,她的恋人,都被他伤害了……
妙妙会明白他的心意吗?
他希望她能明白,但又觉得,她最好不明白,永远恨他,就不会有牵挂。
妙妙是恨他,但在这一刻,还是奋不顾身地奔向他。
她还是会低低地唤他“阿兄”……
手背上灼烫的热意让苏淮瑛短暂地恢复了一丝清明,那一刻脑海中闪过的画面如吉光片羽,让他在黑暗中看到了光明。
苏淮瑛松开了扼住苏妙仪的手,与魔气对抗让他痛不欲生,跪倒在地。
“妙妙……走!”苏淮瑛颤抖着厉声喝道。
“阿兄,我们一起走!”苏妙仪没有离开,她哭着上去拉苏淮瑛的手臂。
苏淮瑛知道,他抵抗不住这样的侵蚀,支撑不了一时半刻。
眼中的黑雾在争夺对意识的控制权。
苏淮瑛一把推开了苏妙仪,对修彧怒喝道:“还不带她走!”
苏妙仪向后跌去,被赶来的修彧接在怀里。
修彧神色复杂地看着苏淮瑛。
——人族真的是很难了解的生灵。
——但有时候也确实值得敬重。
苏淮瑛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举剑横扫,狂风骤起,飞沙走石,将观星台的废墟辟出一道坦途,露出通往地宫的幽暗洞口。
姜洄讶然地看了苏淮瑛一眼,但没有迟疑,转身便向地宫奔去。
心魔发现苏淮瑛居然挣脱了束缚恢复神智,顿时暴怒。眼看姜洄便要进入地宫,心魔当即抬起左手,于掌心凝出魔气幻化的利剑,向姜洄的身影斩落。
苏淮瑛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魔剑,以胸膛止住了魔剑去势。
姜洄只觉有热血溅落到背上,她没有回头,却听到苏妙仪悲痛欲绝的一声呼唤——
“阿兄——”
苏淮瑛死了,这个骄傲一世的贵公子,不愿堕落成魔,为人傀儡。他选择以人的方式,站着迎接死亡。
至少,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还是妙妙心目中的大英雄。
姜洄脚步不停地奔向黑暗与深渊,耳中回荡着苏妙仪痛苦的呼喊。
她恨苏淮瑛杀了她的父亲,却没有想到他会了保护她而死。
或许苏淮瑛并不是想保护她,他只是选择以这种方式有尊严地死去,而同时为人族留下一线生机。
深埋在观星台下的地宫,藏着武朝千年不灭的秘密。
姜洄一眼便看出,这个空旷的地宫大殿是仿照开明神宫而建,与开明神宫不同的是,原本立着三巫像的地方只有一面白玉璧,而此时无瑕玉璧爬满了蛛丝般的黑纹,被魔气所侵蚀,显得诡魅恐怖。
地上以鲜血绘制天眼法阵,这个法阵自存在以来,吸收了无数恐惧与贪婪的力量,让人不敢直视。
姜洄快步走至阵眼,刚一踏上,便觉眼前一黑,灵魂如坠地狱,仿佛听到了万鬼同哭的凄厉哀号,让她头痛欲裂,软倒在地。
血色天眼陡然冒出丝丝缕缕的黑气,好像无数只鬼手从地下钻出,想要攥住姜洄的脚踝,将她扯落地狱。
魔气攀爬上姜洄的身体,几乎要将她吞没,彻骨的寒意让她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魔气包裹住自己。
然而当魔气企图侵蚀她的心口时,却发生了异变。所有的黑雾都瞬间沸腾了起来,仿佛碰到了什么不可冒犯的存在,激荡着远离她的身体,瞬间便缩回了脚下天眼之中。
此时玉璧之内传出了一道清冷的女声:“天眼已开,诸人莫入。”
暖意回到身体,姜洄急促地喘息着,仰起头看向玉璧中模糊的身影。
“你就是洞玄巫圣。”姜洄四肢麻痹,艰难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我是。”玉中人说道。
她的声音没有一丝人族该有的情绪起伏,仿佛只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木偶。
“你应该知道,怎么破坏天眼,告诉我,我放你出来。”姜洄急切说道。
“凡人无法破坏天眼。”洞玄巫圣缓缓说道,“因为这是以巫圣的半神之血所绘。”
姜洄一惊,不敢置信地盯着玉中身影:“是帝垚……抽取你的血液,画下天眼?”
这个名字似乎太过遥远,洞玄巫圣顿了一下,才回道:“是。”
帝垚不爱烛九阴,他爱的是比他更加无情的洞玄巫圣。
但对那位平定八荒建立武朝的大帝来说,感情是最微不足道的东西,跟江山永固比起来,就算是心中挚爱,也可以封印利用。
这个护国大阵,镇压着最爱他,和他最爱的女子。
永生,对她们来说成了不灭的灾劫。
巫圣,乃神明取人魂与神髓合二为一所造,神髓不灭,神血不绝,因此巫圣不老不死。
武朝不灭,她们永不得翻身。
“想要破坏天眼,是不是需要另一位巫圣的半神之血?”姜洄哑声问道。
“以半神之血,绘下禁咒,封于天眼。”洞玄巫圣回道。
姜洄松了口气,露出一丝笑容。
她自腰间抽出匕首,毫不犹豫对着掌心划下,鲜血顿时涌出,滴落在身前地上。
姜洄双手结印,鲜血浮于半空,凝成晦涩深奥的字符。
——禁咒,巫术的一种。
——最简单,也是最难的。
——它能禁止诸天万法,也可能什么都禁不了,完全取决于施术者的能力。
这是当初徐恕教过她的。
巫术是一种强大而邪恶的术法,先伤己,后伤人。
父亲并不愿意让她学这种伤人伤己的邪术,他本意只是让她学习巫医。但她仍瞒着父亲偷偷学了不少禁术。第一次施展巫术,便是在与祁桓成亲的那一夜。
而这一次施展巫术的结果,便是将她的灵魂带回了三年前。
姜洄一直以为,她与小洄换魂,是因为摄魂蛊之故,但现在终于明白,那只是一个迷惑人的巧合。真正导致她与小洄两次换魂的,是与血液相关的巫术。
烛幽的能力,是以燃烧血液为代价。
洞玄巫圣和徐恕都以为,遮住他们双眼的烛幽巫圣,是那位超一品的异士,名震八荒的高襄王,没有人想到,会是他那个不成器的女儿。
她甚至连神窍都未能打开,只有一副普普通通的凡人之躯。
姜洄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她身上会流淌着烛幽的血液,这力量是从何而来?
这世界有太多的谜团,解开一个还有一个,但眼下她无暇去想,只想以自己的血液封禁天眼,斩断心魔的力量之源。
血字禁咒凝聚成形,缓缓沉入天眼之中,迸射出耀眼的光芒。
霎时间,天摇地动。
玉中身影发出一声轻轻的喟叹。
“我看见……烛幽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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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有一声洪钟响彻寰宇,令天地为之巨颤。
玉京方圆千里,地动山摇,鸟兽不安。
一道夺目的红色光芒冲破了王城废墟的禁锢,直上云霄,那道红光缓缓凝聚成形,庞然巍峨,似一道红玉山脉悬于半空,将阴沉的夜映出了霓虹漫天,霞光璀璨。
但那光不是从她身上而来,而是来自那双嵌入日月的双眸。
烛九阴,上古大妖,赤精之蛇,无足之龙,睁眼为昼,闭眼为夜。
她睁开眼睛漠然俯瞰久违的人间,眼中光芒令月色也黯淡无光。
烛龙洞中的那一缕精魂在此时回归本位,千年记忆涌入脑海。
巫圣的警示,帝垚的背叛,林芝的守护……
大梦千年难醒,今夕大彻大悟。
烛九阴回头看了一眼背上的人族少女,低笑一声,红光消散,庞大的原形真身化为一道曼妙婀娜的身影,红裙如蛇尾一般曳地,掩映着修长白皙的双腿。
烛九阴抬起双臂,接住从空中坠落的姜洄。
姜洄因失血过多而脸色苍白,神情恍惚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美艳容颜。
“你就是……烛九阴……”
那个林芝守护了千年的九阴大人,她被帝垚钉在了护国大阵之下,随着天眼的封禁崩毁,此刻终于重获自由。
雄浑磅礴的妖力正如她的容貌一样张扬,让人无法忽视。横空出世的大妖打断了王城之上的混战,烛九阴抱着姜洄缓缓落到地面上,扬起明艳而锐利的眼眸看向众人。
祁桓与徐恕合力共抗心魔,虽然不败,却也如心魔所说,无法彻底将他杀死。他依靠天眼源源不断攫取力量,也用魔气侵蚀了越来越多的人。
但是当天眼被禁咒所封的那一刻,他便失去了倚仗,他无法再用天眼补给力量,笼罩玉京的黑雾也逐渐散去,那些被魔气侵蚀的人不再是心魔的傀儡,魔气离体之后,尽皆昏迷倒地,失去意识。
心魔怨毒的眼神盯着烛九阴怀中的姜洄,用粗哑的嗓音嘶吼道:“原来是你……你才是真正的烛幽!”
帝烨,包括徐恕,一直以为所有与姜晟有关的人都受到巫圣神力的影响而遮掩了命运的轨迹,却没有想到,那些人也同样与姜洄息息相关。
而在姜晟死后,这股力量没有消失,他们亦想不到是因为姜洄。
烛幽巫圣的转世,怎么可能只是一个连神窍都没有的普通凡人?
直到此刻亲眼所见,徐恕仍不敢相信。
心魔自然知道,破解天眼的唯一利器就是巫圣之血,因此他刚才第一个要杀的便是徐恕。他以为只要杀了徐恕,自己便无所畏惧,却没想到,姜洄是隐藏的第三个巫圣。
暴怒的心魔将魔剑指向姜洄,翻涌的煞气如浪潮一般向姜洄席卷而去。祁桓与徐恕双双出手,但出手更快的却是烛九阴。
她冷哼一声,眼中掠过赤红光芒,周身气息如燃烧的烈火一般抗拒魔气的侵蚀。她将姜洄护在身后,抬起一只手挡住了魔剑。
心魔低吼道:“烛九阴,你被人族镇压千年,难道还要出手帮人?”
烛九阴的竖瞳闪过锐利的锋芒,傲然又不屑地扫了心魔一眼:“不需要你这肮脏的东西教我做事。我曾立下誓言,谁能推翻武朝,放我出来,我会帮她做三件事。在这之前,任何人不能杀她。”
烛九阴震退了心魔,回头看姜洄。
“你身上有半神之血,倒也算不上纯粹的人族了。说吧,想让我帮你做什么?”
姜洄因失血过多而气息不稳,迷离恍惚的眼神缓缓恢复了清明,似乎刚刚从梦中醒来,回想起了所有事情。
她指着心魔,坚定无比地说道:“杀了他。”
心魔对上祁桓与徐恕,也只是立于不败之地,犹不敢称能胜。而此时天眼已破,后路已断,而对方又添一名上古大妖,心魔压力陡增。
烛九阴二话不说,妖力倾泻而出,如赤龙经天,扬起头颅张开巨口,向心魔扑去。
与其同时,祁桓和徐恕守住另外两个方向,三人合围,让心魔无路可逃。
三人同时出手,磅礴浩然的人力、妖力、巫力合而为一,如擎天山岳一般向心魔斩落。
心魔大惊失色,举手相抗,这股霸道无比的力量让他跪倒在地,膝盖撞上了地面,脚下的土地裂出了蛛丝纹路,他面现痛苦之色,丝丝黑气从他身上冒出。
眼看便要被碾为烟尘,心魔眼中闪过一抹异色。
下一刻,三股力量镇压之下的帝烨身躯化为血水,而一团黑雾却从中涌出。黑雾之中隐约有一张狰狞的面孔浮现。
“这具肉身太过脆弱了……他只会束缚我的力量。”黑雾凝聚成人形,只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的狠戾双瞳,面容却难辨雌雄。
“我本不愿露出真身,是你们逼我的。”心魔哑声冷笑,“我是不死不灭的魔神,这世间不存在能杀死我的力量。”
烛九阴向心魔喷吐赤精烈焰,然而那黑雾却站在火海之中,对此丝毫无惧,足以焚尽万物的烈焰,竟无法伤害到心魔。
徐恕当即双手掐诀,血丝凝聚为牢笼,想要束缚住心魔的本体。
巫圣之血,出自神髓,是施法的最强灵媒。徐恕不知道魔神从何而生,但隐约感觉到两人的力量出自同源,或许能够互相克制。
但心魔却对此不以为意,狂笑着摧毁了徐恕以神血凝聚而成的牢笼。
“你以为半神之血能克制我吗?”心魔快意地看着徐恕跪地吐血的狼狈模样,“不错,我的魔气无法侵蚀你的意志,但同样,你也无法对我造成伤害。即便出自同源,我的力量仍然远远强于你。”
心魔猖狂地笑着,人形黑雾翻涌着膨胀,化为数丈之高,他无惧妖力与巫力,疯狂地对三人发起反击。
徐恕绝望地承受着心魔的攻击——这世上似乎真的没有任何力量能遏制这个诡异的存在。
究竟何为魔?
祁桓似乎感受到了徐恕的绝望,淡淡开口道:“既然魔的本体如此强大,他为何一开始不露出真身?”
徐恕闻言一震,喃喃道:“不错……他若一开始就以真身攻击我们,那我们早已落败……”
“因此,他的本体必然有致命的弱点。”祁桓一边说着,一边挥剑将心魔逼至绝境,“心魔,由心而生,依附于人心而存在。你虚张声势,只是在遮掩你的恐惧。你的恐惧又是什么?是无法离开宿主,还是畏惧见到日出?”
祁桓的话让心魔露出惊骇之色。
他没想到,祁桓竟能一眼看出他的致命破绽。
天生万物,必然相生相克,不存在无敌的力量,越是强大的生命,弱点也愈加致命。
生于人心的心魔就像一株毒草,不能离开土壤太久,亦畏惧天日的灼烧。只有寄生于宿主体内,才能让他扎根于土壤,又可躲避烈日。
离天亮还有一个时辰,他们支撑不了那么久,心魔也不能,所以他一定要尽快找到宿主。
然而三人联手让心魔根本无法杀出重围,他眼中血丝渐浓,忽然黑雾一分为三,分出三道人影,分别牵制住三人。
而缠上祁桓的那道黑雾却比另外两道强横许多,心魔双手架住祁桓的重剑,双手的黑雾骤然散开,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剑身,攀爬着蔓延上他的胳膊,狠狠刺向他的心口。
众人见状俱惊。
“你说得没错,我是需要宿主。”心魔血红的眼睛直勾勾盯着祁桓,阴沉着声音说道,“你们杀不了我,又不让我走,那我只能在你们之中选择宿主了。你的肉身不错,我要了!”
徐恕、姜洄是巫圣之身,不受魔气侵蚀。
烛九阴是上古大妖,妖族的心与人族不同,心魔难生。
唯一的选择,也是最好的选择,就是祁桓的肉身。
心魔的气息渗入祁桓体内,感受到无比磅礴的生命力,顿时眼中露出狂喜之色。
这具站在人族巅峰的躯壳,远远胜过帝烨万分。
一旦他夺舍了这具躯壳,便再也没有任何弱点了!
彻骨寒意自心头而起,游走于祁桓四肢和五脏,甚至连血液都渐渐凝结。
烛九阴和徐恕也意识到了这点,脸色俱是一变。他们想要逼退与自己缠斗的心魔分身,去帮助祁桓,阻止心魔夺舍,然而心魔亦不能让他们如愿。
“祁桓!”姜洄脸色苍白,不顾自身安危奔向祁桓。
心魔冷笑一声,再度分出一缕浅淡的分身对付姜洄。
巫圣之血虽有神异,但姜洄终究只是个肉身孱弱的凡人,对付她,无须心魔吹灰之力。
心魔分身冷然迎向姜洄,举起剑向她心口刺去。
姜洄侧身避过要害,剑尖划过手臂,滚烫的热血喷溅在黑雾之上,心魔顿时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号,被热血喷溅过的黑雾仿佛受到了烈日灼伤一样沸腾着消散。
烛幽之血,是烛幽台的灯油,燃烧之时甚至可以烫穿时空的壁垒,心魔也无法直面其光芒。
姜洄见状,抽出腰间琅玉鞭,用受伤的左手狠狠攥住,猛地向外一抽。剧痛自掌心而起,血液再度喷洒而出,将琅玉鞭染上了猩红之色。
姜洄挥舞着琅玉鞭,用自己的鲜血逼退心魔。每一次鞭影落下,都会在心魔身上烙下一道红光明灭的鞭痕,宛如纸灰烧过的余烬。
心魔又惊又怒,躲避着染血的长鞭,他不敢靠近姜洄,却自有其他手段对付她。
魔气收剑化为掌,对着姜洄的胸口狠狠拍出,煞气卷起了狂风,将那道单薄的身影吹飞。
姜洄像蝴蝶一样飞起,又重重摔入废墟之中,瓦砾碎片划破了细嫩的肌肤,留下了无数细碎的伤口。
鲜血自指缝间不断涌出,一点点带走她的力量与温度,却留下了锥心的痛楚。
她浑然未觉,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没有一刻停歇地便又向祁桓奔去。
“姜洄!”祁桓颤声喝道,“不要过来!”
姜洄的眼中含着泪,水雾映着祁桓苍白的面容。
她的声音低微而哽咽:“祁桓……我是小洄……”
隐忍的哭腔中藏着刻骨的思念,她不知道这一个月来发生了什么事,她已经决定放下那个孤独的灵魂,却又莫名回到他身边。
姜洄看到他的那一刻就知道,她根本没有放下过。
少女的呜咽伴随着魔气一同侵入祁桓心间,他浑身一震,眼中缓缓漫上了黑雾。
“只要是人,必有心魔,既生心魔,便为心魔的奴隶。”
“原来……她是你的心魔。”
心魔的声音在祁桓脑海中响起。
和那些丝丝缕缕的黑雾不同,那只是心魔利用天眼所衍射出去的一丝力量,而此刻在祁桓体内的,却是心魔本尊,他能勾出人心最深处的贪嗔痴、惊忧怖,一念生魔,永堕无间。
黑雾紧紧裹着祁桓的心脏,如无数冰锥刺入最柔软脆弱的地方,那一刻,濒死的剧痛让他脑海中掠过了无数画面。
那些曾经让他悲痛欲绝的时刻,贪恋流连的瞬间,都被心魔勾起,笼罩上了层层阴影。
他心中亦有贪欲和恐惧,那些都与一人有关。
他的贪欲是她,而恐惧,是失去她。
祁桓的意识模糊了起来,依稀又回到了大殿之上。周围人影攒动,声音鼎沸,但他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到,眼中只有一个身影。
“我心悦祁司卿已久,愿结发为夫妻,望陛下成全。”
声音清脆,掷地有声,如珍珠玉石落在了他的心上。
他静静看着那个人,震惊、错愕、不解……狂喜。
“臣——求之不得。”
那句话,是真心的,只是她永远不会明白,而且永远不会相信。
当她的身体在他怀中逐渐失去温度,恐惧开始侵蚀他的意志。他几乎忘记了自己所追求的道,宁可舍弃自己的一切来换回她睁眼看他。
那一刻他心中起了恨,恨徐恕自作主张,在她身上种下了摄魂蛊,恨她不爱惜自己,为了报仇竟舍生赴死。
更恨自己……
他竭尽全力,却依然无法救回高襄王。
他只是一个生而卑贱的奴隶,行走在这个世间,每一步都要付出比别人更多的努力。
但是曾有一个人,为他倾身而来,与他并肩携手,走过至暗的夜,看到了日出。
却又在日出后,离他而去……
“祁桓,我是小洄……”
祁桓闻声一震,举目四望,不知身在何处。
那个声音忽远忽近,似烛火于黑暗之中忽明忽灭。
微光中,他看到小洄遍体鳞伤地向他奔来,最终无力地跪倒在地,鲜血不断涌出,染红血衣如嫁衣。
“小洄……”
喑哑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极度的恐惧让人痛彻心扉。
祁桓想要向前走去,揽她入怀,然而却被一股莫名的力量钉在原地。
那股力量仿佛要吞没他,他伏倒在地上,向着浴血的小洄伸出手,却始终也碰不到她的指尖。
映在他眼瞳中的光芒也逐渐黯淡,带走了他最后一丝希望。
他的一切,终究被黑暗吞噬。
于祁桓,在幻境中走过的是一生。
于现实中的人来说,那只是短短一瞬。
就在姜洄不支倒地的那一刻,祁桓的眼中涌上了冰冷的暗色。
心魔大喜:“原来她是你的心魔!她是你的贪婪,也是你的恐惧。”
她勾起了祁桓内心深处最不为人知的贪婪与恐惧,让心魔找到了他道心上的罅隙,乘虚而入。
一念生魔,万劫不复。
缠绕着祁桓的黑雾仿佛在这一刻找到了缺口,疯狂地涌入他心口,想要吞没他的神智,侵占他的身躯。
徐恕大惊,一旦让心魔成功附身祁桓,那他便再没有任何弱点,也无法战胜了。
但就在心魔以为自己即将成功之时,狂喜骤然凝滞在脸上。
“怎么回事……”他忽然发现,自己失去了对魔气的控制。
那些涌入祁桓体内的黑雾并不如他所想的一般去吞噬祁桓的神智,它们就像汇入汪洋的涓流,反而被汪洋吞没,斩断了与源头的联系。
心魔骇然失色,他想抽身离开祁桓,却猛然被祁桓一把攥住。
——魔是无形无质的气,怎么能被人抓住!
而他身上的魔气,正顺着祁桓的手不断地向他涌去。
不是心魔在吞噬祁桓,而是祁桓在吞噬他!那些被吞没的黑雾,成为祁桓的一部分,在他身上凝成了冰冷的黑焰。
心魔抬起头,看到了祁桓的眼睛。
漆黑无光,冰冷无情。
那已不是人的眼睛。
心魔发出痛苦的惨叫,无力挣脱祁桓的禁锢,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吞噬。
他的力量正在疯狂地流逝,此消彼长,他每弱一分,祁桓的气势便越强一分。
他没有想到,自己放出的,是真正的魔。
被祁桓压在心底一千多个日夜的心魔,被他撕开了缺口,释放而出。
那是比帝烨的惊惧更加沉重的心魔,帝烨的心魔,是为了自己的生,可以让天下人去死。
而祁桓却可以为之万死不辞。
可以为之舍生赴死的,既可以是道,亦可以是魔。
光与影,本就相伴而生。
眼看被祁桓擒住的一道心魔分身便要被吞噬殆尽,另外几道分身心胆俱裂,立刻罢手,合而为一,想要逃走。
但为时已晚。
祁桓漠然抬眼,向着心魔伸出右手,屈指一握,便有不容抗拒的力量将心魔自空中扯落。
那团黑雾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连声求饶:“你放了我!放了我!我们都是魔,你不能吞了我!”
祁桓冷然说道:“魔,生而相食,弱者为强者食。”
心魔以天下人的魔念为食,而今日,他亦被祁桓的心魔吞食。
魔不死不灭,只是会以另一种方式永生。
烛九阴和徐恕震惊地看着祁桓,那不可一世的心魔顷刻间便在祁桓手中惨叫着化为乌有,与此同时,祁桓身上的气息再度攀升。
无论是谁吞噬了谁,此刻的祁桓都已不再是原来的他。
他身上散发着冷冽至极的气息,让人望而生畏。他已经入了魔,而且再无人能战胜他。
此时,震天撼地的脚步声与马蹄声自四面八方传来。
心魔已死,障碍已除,烈风营、神火营、鉴妖司、景国部队也随之赶来,但看到的唯有断壁残垣,还有散发着骇人气息的祁桓。
但是祁桓谁也没有看,幽暗的目光只看着血泊中的姜洄。
他转身朝她走去,却被从天而降的长枪拦住了去路。
秦傕挡在姜洄身前,带着强烈的敌意盯着祁桓:“你现在……究竟是谁!”
是心魔,还是祁桓?
祁桓眼中浮起杀意,他抬起手,轻轻挥袖,便将这二品巅峰的异士击退十余丈。
“滚!”他哑声说道。
秦傕吐血倒地,却没有退下,反而有无数的士兵上前将他团团围住。
烛九阴眉头紧皱,喃喃问道:“他到底怎么了?”
徐恕神色凝重地说出两个字:“入魔。”
心魔放出了另一头巨兽,他以为自己能驯服,却没想到自己反而被他吞噬。
每个人心中的魔障不同,执念不同,生出的心魔亦是不同。
帝烨的心魔是江山永固,不死不朽。
而祁桓的心魔,是姜洄,为此万死不辞。
他会不顾一切地除掉所有两人之间所有的阻碍。
看着祁桓如凶兽一般冰冷无情的眼睛,所有人都明白,他已经不是过去的他了。
“大人!”景昭失神地看着入魔的祁桓,不知该进该退。
难道他要下令鉴妖司和景国士兵对祁桓动手吗?
他做不到……
但是烈风营却必须保护姜洄,而苏伯奕率神火营而至,眼见苏淮瑛已然殒命,悲愤欲绝,只道是祁桓杀了苏淮瑛,当即下令全力将其诛杀。
众人的围攻加诸于身,箭矢如暴雨,灵力如风雷,却无法止住祁桓的步伐,只是在他身上留下更多的伤口。
他举手挥袖,便扫清了眼前的阻碍。
烛九阴和徐恕挡住了他的去路,妖力磅礴如巨浪逼退他的脚步,而巫力化作牢笼,束缚他的肉身。
“放了他……”姜洄虚弱的声音从烛九阴身后传来。
烛九阴讶然回眸,看到她自血泊中艰难地站起身来。
她一步一个染血的脚印,颤抖而坚定地走向祁桓。
“我相信祁桓……他不会伤害任何人。”姜洄眼中含着泪,心疼地看着他。
“这世道对他,太过不公,而他却想还世道一个公平……难道你们还没发现吗……他没有主动出手伤过任何一人!他只是想来见我……”
可是没有人明白他,没有人心疼他。他们只想杀了他。
“他已经入魔了,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徐恕冷然说道,“姜洄,你并不了解他。”
“徐恕,你太依赖自己的眼睛了。”姜洄苦笑着说道,“或许闭上眼睛,你能看到更多。”
北国的风带着冰雪的凉意,南荒的风携着花草的芬芳,那些眼睛看不见的远方,只要用心便能感受得到。
正如祁桓的感情,她如此真实地感受过,也愿意坚定地去相信。
秦傕想要拦住姜洄,但举起的手却未能落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走向祁桓。
她和她的父亲一样,认定的人和事,便不会更改。
姜洄投入祁桓冰冷的怀抱,以伤口抚慰伤口,以鲜血温暖鲜血。
“祁桓……”姜洄哽咽着呼唤他的名字,抬起手碰触他冷漠的眉眼,在眉心留下了染血的指痕。
即便失去了神智,他依然会为她而来。
指尖那点微薄的热意驱散了眼底的浓雾与坚冰,烛幽的血在他幽暗的眼眸深处重新燃起了光。
疼痛,却又温暖。
“小洄……”破碎沙哑的声音溢出喉间,他俯下身,紧紧抱住怀中温软的身躯。
他不在乎这世间的风刀霜剑,因为总有一人相信他,温暖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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