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丹霞
姜洄和苏妙仪梳洗用完早膳,出门时已近午时了,好在登阳山绿荫茂盛,暖日清风,春夏之交温暖又不失凉爽。
两人都换上了骑装,服帖的衣衫勾勒出纤细的腰身,笔直的长腿,倒多了几分与平日不同的飒爽。
苏妙仪所谓的骑马,也只是骑在马上慢慢溜达,吹吹风看看风景,寻一处花开得正好的湖畔休息品茗。贵族小姐们更注重仪态优雅,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策马游猎容易把自己折腾得香汗淋漓鬓发散乱,因此大多数人都不擅此道。
姜洄却是随着高襄王南征北战在马背上长大的,骑上马感觉自己好像又回到了无拘无束的南荒,脸上不自觉便露出了笑容,连眼睛也比平日更加璀璨明亮。
没有等苏妙仪,她便策马扬鞭,绕着湖畔的平野疾驰狂奔。
掠过湖面的微风带着泥土与花草的芬芳,吹走了燥热与烦闷,让姜洄胸怀为之一畅。
苏妙仪见姜洄红色的身影瞬间便跑远了,急忙呼喊道:“郡主,不要走远了!”
但姜洄早已跑远,哪里听得到她的声音。
苏淮瑛皱眉看着那道身影,有些意外姜洄的骑术如此之好,也有些不满她的自我与轻狂。
“阿兄,你追上去,别让她遇到危险了。”苏妙仪忙道。
苏淮瑛淡淡点了点头,立即策马朝姜洄追去。
姜洄借着驰骋之快,将心中许多的烦闷暂时地抛诸脑后,也想起来苏妙仪还未跟上,便放慢了速度,想着等苏妙仪跟上来。
但身后很快便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她回头望去,便看到苏淮瑛紧追而来的身影。
苏淮瑛来到姜洄身旁,两匹马并驾齐驱,苏淮瑛看了一眼姜洄身下的坐骑,微笑道:“不愧是烈风营日行千里的神驹。”
姜洄淡淡道:“神火营的马也不逊色多少。”
姜洄说着,便踢了踢马腹,马儿又小跑了起来。
她不想在心情不错的时候面对苏淮瑛,否则她还要分心去克制自己动手打他的冲动。
有时候她也觉得费解,三年前和三年后的祁桓差别不小,但苏淮瑛却还是一如既往地惹人生厌。每每看到他的脸,她就会想起那日他来到王府,交给她染血的方巾,告诉她阿父的死讯。
那双鹰隼一般残忍冷血的眼眸,几乎成了她的噩梦。
苏淮瑛看到姜洄骤然加速,顿时一怔。
他如何看不出来姜洄对他的厌恶,但他实在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最多也就是夜宴台上教训了祁桓一下,甚至都还没真的碰到他。
她就当真那么喜欢那个男宠?
如今高襄王如日中天,他并不想得罪姜洄,这次提出护送两人来登阳山,也是存着修好关系的心思,但看来姜洄并不领情,甚至连表面上的客套也懒得敷衍,浑身上下写满了抗拒与厌憎。
苏淮瑛为人自傲,自小到大,他从旁人身上感受最多的,不是欣赏仰慕,就是畏惧臣服,还从未有一个人如此明目张胆地表现出厌憎。
他脸色当场便沉了下来,踢着马腹追上姜洄。
“郡主,还请掉头回去,不要远离侍卫的保护,免得遇到危险。”苏淮瑛沉声警告道。
姜洄没有理会,目不斜视地策马而行,甚至速度越来越快。
苏淮瑛不悦更甚,始终紧紧跟着姜洄,两人已经暗自较上了劲,到最后竟是一个比一个快。
苏妙仪远远看着,瞠目结舌:“这是在做什么?”
祁桓眉心紧锁,即便隔了很远,他还是感受到了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众目睽睽之下,他倒不担心苏淮瑛做出对姜洄不利之事,他反而担心姜洄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伤了自己。
登阳山的湖不小,两人较劲赛马,竟极快地便跑完了一圈,几乎同时回到了苏妙仪身边。
苏妙仪忙上前去找姜洄,后者面颊上已经微微泛着粉色,鬓角也出了一层薄汗。
她不遗余力,苏淮瑛也寸步不让,双方都没想到,自己居然赢不了。
姜洄对这个结果不满意,而苏淮瑛更是觉得屈辱,他一个身经百战的大将,居然在骑术上跟一个小姑娘不相上下,没有大胜,便是大败了。
“郡主,我们是出来散心的,不要伤着累着了。”苏妙仪一边说着,一边捏起帕子给她擦汗。
苏淮瑛冷冷看着姜洄,忽地笑道:“听说郡主精通骑射,既然是来游猎,不如试试身手?”
苏妙仪扭头对苏淮瑛不满地说道:“我们只是来骑马吹风,不是来打猎的,更何况这个时候又没有猎物。”
贵族们游猎,并不会将自己置于险地,往往是到圈定的围场,让人准备好温顺的猎物投放其中,再进行逐猎。而有些人甚至会将战俘奴隶也当作猎物投放,以此游猎取乐。
苏妙仪不喜欢这种游猎,她觉得姜洄也不会喜欢,因此并没有提前让人准备。
苏淮瑛却道:“手中有弓箭,何愁没有猎物?”
他刚说完,便反手从马背上抽出弓箭,弯弓拉弦,一声利响,箭矢如闪电射出,瞬间便洞穿了平湖上飞过的燕雀,而箭矢去势未绝,直直钉在了远方的树干上,余颤不止,嗡嗡作响。
“上三品的异士,对付一只燕雀,竟也用上了灵力。”姜洄不屑地笑了一下。
苏淮瑛呼吸一窒——这个女人很懂得怎么激怒他。
攥着长弓的手指节微微发白,苏淮瑛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没有笑意的笑容。
“与郡主狩猎,我自然不会用灵力,免得胜之不武。”他说着举起长弓,轻拉空弦,“我也不会用箭。”
姜洄冷冷扫了他一眼,侧过身,接过侍卫送来的弓箭。
苏淮瑛笑道:“我们便比比看,三箭之内,谁射落的猎物更多。”
三箭即便全中,也就是三只而已,他竟要比谁射落的多,言下之意便是有把握一箭射落两只甚至更多。
姜洄双指拈起长箭,徐徐拉开弓弦。
便在这时,一只灰雀从湖上飞过,两人同时松手,箭矢飞射而出的同时,无形的劲气也劈向了灰雀。
姜洄的箭矢正中灰雀的翅膀,但无形的长箭却削去了灰雀的脑袋。
姜洄脸色微变。
“郡主仁慈,只射灰雀的翅膀,还想留它一命。”苏淮瑛笑道,“不过既然参与了这场狩猎,就不需要多余的仁慈了,这对它来说不是好事,对你来说,也未必是好事。”
苏淮瑛的话让姜洄心中一震,刹那间许多念头划过脑海。
——她既已决定成为猎人,那也该放下一些多余的心软了。
苏淮瑛察觉到姜洄神色的变化,只见她再度举弓之时,那双漂亮的眼睛便笼上了一层锐利的杀意。
苏淮瑛心神一凛,他隐隐有种感觉,哪怕那箭矢没有对准他,但那杀意似乎冲他而来。
苏淮瑛定了定心神,又道:“郡主稍等,由我先惊起林中飞鸟,免得猎物不够多,让郡主不能尽兴。”
说着便拉满长弓,双指一送,磅礴的灵力从湖面掠过,惊起一道白浪,灵力没入林中,顿时惊起鸟雀无数。
苏淮瑛微微一笑,举弓欲射,但便在拉满弓弦之时,余光瞥见姜洄的箭矢掉转了方向,正对着自己!
苏淮瑛一惊,转身抬手,想要挡下姜洄的离弦之箭。
然而那弓箭却不是朝他而来,离着两尺距离从他身畔掠过,朝他身后的苏妙仪而去。
苏妙仪已经惊呆了,她抱着白猫坐在树下,正看着两人比试箭术,却眼睁睁看着姜洄的弓箭朝自己射来。
她没有动弹半分,而弓箭已经从她头顶擦过,当的一声钉在了她身后的树干上。
一箭钉住了那条从树梢上探出脑袋的青绿毒蛇。
苏妙仪回头一看,冷汗顿时流了下来,脸色发白地逃离那棵树。
苏淮瑛上前查探,问道:“妙仪,你有没有受伤?”
苏妙仪摇了摇头,惊魂未定地说道:“没、没有……还好郡主把那条蛇钉住了。”
那只蛇离她头顶只有一二尺的距离,若非姜洄发现及时,只怕她就要被蛇咬中了脖子了。那蛇头尖尖,浑身青绿,是剧毒之蛇,若被咬了一口,不死也去了半条命。
方才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这场比试上,没人注意到突然出现的毒蛇,除了姜洄。
苏淮瑛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误会姜洄了。
也是,她怎么可能无缘无故想杀他……
苏淮瑛自嘲多疑,他上前向姜洄拱手道谢:“多谢郡主出手救了妙仪。”
“无须客气。”姜洄淡淡说道,又看了一眼苏淮瑛的弓箭,“你方才那一箭射空了,我赢了。”
苏淮瑛一怔,随即道:“还有第三箭。”
姜洄笑了一下,居高临下看着苏淮瑛,眼神带着几分轻嘲。
“苏将军,输赢的规矩,并不由你来定。我只比两箭。”
姜洄说罢,便策马离去,不多给苏淮瑛一个眼神。
苏淮瑛眼神暗了下来,紧紧盯着姜洄远去的背影,一股无名的火在心头燃了起来,心跳快了几分,血液也随之而滚烫。
他自生下来,便是猎人的角色,却在这一刻,有一种被人当成猎物的感觉。
姜洄垂下眼去自己的手。
其实刚才,她是想射杀苏淮瑛的,虽然不太可能成功,但是反正失败了他也不能拿她如何。
可是也幸好是那一眼,让她看到了距离苏妙仪仅有一尺之遥的毒蛇,她没有丝毫犹豫,便将箭射向了那条毒蛇。
果然,她当不了苏淮瑛那样的人。
“郡主。”祁桓从身后追了上来,轻轻唤了一声。
姜洄回过神来,转头看向他,苦笑道:“苏淮瑛说得对,我明明参与了这场狩猎,心中却还是放不下多余的仁慈。”
祁桓看着她眼中的自嘲与悲哀,不由得轻叹一声,伸出手去握住她的微凉的掌心。
“没有什么仁慈是多余的……”祁桓温声说道,“也许一时的仁慈会让你失去猎物,但失去了仁慈,你便失去了自己。”
姜洄闻言一震,笼罩在心头的迷雾瞬间被这一句话轻轻吹散。
姜洄心中豁然开朗,她不该被苏淮瑛的话影响,她本就不想当他那样重利轻义的人。
“你说的,比他更有道理。”姜洄朝祁桓露出轻浅的笑容。
那样波光潋滟的双眸,真的让人很难不沉沦。
看着那成双成对的背影,苏妙仪长长叹了口气,转过头看苏淮瑛,神色严肃地说道:“阿兄,我本来是希望郡主能当我的嫂子的,但现在看来,你真的是配不上人家。”
苏淮瑛看着姜洄对祁桓露出的笑容,心头顿时沉了三分,又听到苏妙仪这句话,更沉三分。
“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了,郡主是我最好、最好、最好的朋友,你绝对不能对她不敬失礼!”苏妙仪重重地强调了三遍,这才骑上马去追姜洄。
他配不上姜洄?
苏淮瑛心里冷笑了一声。
她连奴隶都可以,那他为何不行?
苏淮瑛生平第一次如此挫败,这种陌生的感觉几乎要撕碎他的心脏,让他满腔郁结,无处发泄。
为了赶上第二天日出的花开,姜洄和苏妙仪早早便睡下,半夜便起床登山。
一队人马跟在身后,苏妙仪不如姜洄矫健,走到一半歇息了一会儿,怕赶不上日出,还是咬牙继续往上走。
姜洄一手拉着苏妙仪,一手拄着登山用的木杖,到山顶时天还未亮,她身上也出了一层薄汗。
此刻的天是靛蓝的,兑了墨一般的浓稠,但当旭日升起,它便会慢慢褪色。
山间弥漫着浓雾,绝壁上什么也看不清,苏妙仪坐在一旁气喘吁吁:“要是今天不开花,我们明天还要再爬一次山呢。”
姜洄看着浓雾,微微笑道:“那你还爬得动吗?”
苏妙仪咬咬牙,说道:“爬得动!爬不动……就让他们抬我上来吧。”
姜洄忍俊不禁,扭头看她:“这么执着啊。”
“是啊。”苏妙仪眼睛亮亮地看着她,“因为一起看到丹霞花开的人,可以白首偕老呢。虽然这是男女之间的期许,但我却常觉得……”她眼神微微黯淡,“世间婚姻大多身不由己,贵族夫妻往往貌合神离,有情人常成怨偶,也许女子之间的情谊,反而更能长久。”
这似曾相识的话,让姜洄又陷入了恍惚,她低下头,露出苦涩的笑意,轻轻叹息。
苏妙仪看着她,轻声问道:“郡主,你也是在为婚姻之事烦忧吗?我知道,你父亲希望你能在玉京找一个可以白首偕老的夫君。”
“嗯?”姜洄眨了下眼,她都几乎快忘了这遭了。
三年前的此刻,这确实是她的烦心事,但重回此时,她哪里还想得起这种无关紧要之事。
苏妙仪也跟着叹了口气,幽幽说道:“我前几日为了养猫之事,也与阿父妥协了,答应过了生辰,便去相看。”
玉京的贵族少女,大多十六岁便开始婚配。
“京中贵族有百姓,但望姓豪门仅八,我们苏家的势力也算强盛,我的夫婿,大概也就是在其他七家之中进行挑选。那些差一点的门阀,才会将女儿许配给诸侯质子,远嫁他乡,终其一生都再难回到玉京了。”苏妙仪说着,明亮的也眼眸也黯淡了下去。
姜洄想起,三年后,苏家将苏妙仪许给了恭国质子,那几乎是最远的诸侯国了,不要说回京了,这路途遥远,妖兽横行,能否安然到达,都是个未知数,加上水土差异,娘家远在天边……
很多远嫁的女子,受夫家薄待,也求救无门,年纪轻轻便客死异乡。
“我能留在玉京,常常能看到家人,与其他人相比便已算幸运了。”苏妙仪苦笑了一下,她虽然平日里看起来胸无城府,心思单纯,但许多事情她其实看得很透彻,她只是清醒着苦中作乐,让自己的日子好过一点。唯有在姜洄面前,她才会袒露心声。
“妙仪……”姜洄忍不住轻唤了一声。
大概是她的声音无意识地流露出了担忧,苏妙仪抬起头看她,又挤出了一丝笑容。
“郡主别为我担心,我没有难过怨恨,其实我很知足,我受家族庇荫,父母宠爱,自生下来便已经胜过世间千万人了。哪有只享福不回报的,婚姻之事,身不由己,又算得了什么呢。”苏妙仪笑眯眯的,藏起了一缕哀思,“反正我也没有喜欢的男子,和谁成亲,都是一样的,而且阿父阿母那么疼我,定会帮我挑一个最好的郎君。”
不,他们没有……
姜洄鼻子发酸,别开了眼,不敢看苏妙仪的眼睛。
他们疼爱的,是那个让他们引以为豪的女儿,是那个京中贵族女子的典范,而不是悖逆父兄的逆女。
苏妙仪看着姜洄骤然发红的眼眶,怔了半晌,小心翼翼地向她靠去。
“郡主……我说错话了吗?”她轻声问道,伸出一只手扯姜洄的袖子。
姜洄清了清嗓子,忍下了泪意,声音却有些沙哑:“没有,只是听你说起家人,有些感触……”
苏妙仪忽然想起,姜洄很小便没有了母亲,她方才说阿父阿母疼爱自己,一定是勾起了她的伤心事。
苏妙仪心中一紧,张开双臂环住姜洄的肩膀。
“郡主。”苏妙仪微微哽咽,“你也有世上最好的父亲,我看到在夜宴台上,他为了你拼尽性命。”
少女的体温并不滚烫,却足以化开一切坚冰。
“是啊……阿父会为了我豁出性命,我也可以。”姜洄喃喃自语。
“他一定不希望你这么做。”苏妙仪轻声说,“他做了很多事,都只是希望你能好好地活着,远离危险和忧愁,只是他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你最好的。”
姜洄微怔,抬起头来,看着苏妙仪的眼睛。
妙目晶莹而清澈,她年纪虽小,但贵族世家的嫡女,怎会不谙世事。
“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你不属于这里。”苏妙仪浅浅笑着,“这里虽然不像南荒妖兽横行,但只是表面平静,底下暗涌杀机,我常听父兄谈话,所以多少知道一些。如果说玉京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水潭,那高襄王就是一条突然闯入的巨鳄,打破了这一池水的平衡,有的人想巴结他,有的人想对付他,生怕他的到来会吞噬自己的领地。”
姜洄喉间一紧,问道:“那苏家呢?”
苏妙仪笑了笑,非常诚实地说:“我阿父想巴结高襄王。”
“所以……才让你接近我吗?”姜洄无奈苦笑。
苏妙仪定定望着她,忽地扑哧笑出声来:“倒也不是……只是,我想保护你。”
姜洄讶然瞪大了眼。
“可是现在我觉得,你好像并不需要我的保护。”苏妙仪笑得眉眼弯弯,“你和我最初想的,不太一样。我原以为你是只傻乎乎的小兔子,到了玉京这龙蛇混杂之地,只怕要被人生吞活剥了。”
姜洄心道——我原也是这么看你。
不过,原来的姜洄是实打实的天真,而苏妙仪却从来都不傻。
“你和玉京其他人都不一样,我觉得很新奇,忍不住想逗你玩。”苏妙仪见姜洄皱起眉,便又笑着去拉她的手,“你别生气,我没恶意的,我想保护你,教你贵族的规矩,却又不希望你变得和她们一样。”她目光皎洁,真挚而温软,“我本没有想过和你说这番话,但这几天我却在想,许是我看轻你了,你比我们都更聪明勇敢,我不该自以为是地想要保护你。”
姜洄终于明白了……
原来苏妙仪一直是这样的想法,她是以自己的方式保护她。
这番话,三年前她并未同她说过,因为那时候的姜洄未经磨难,不谙世事,苏妙仪想保护她的天真,甚至以为可以永远保护下去。
姜洄黯然垂眸——阿父何尝不是这样想的,但她不能永远活在别人的羽翼之下,总有一天要自己去面对那些风雨。
“妙仪,谢谢……”姜洄苦涩笑道,“我明白你的心意。”
“不必说谢谢,我也不能为你做什么。”苏妙仪无奈地笑了笑,“我本来是想……如果你能嫁给我阿兄就好了。”
对她这份心思,姜洄倒是知道的。
“如果高襄王府与苏家结盟,那么朝野再无任何势力能与之匹敌,也不用担心会有人欺负你,就连我阿兄也不能欺负你,因为我一定会站在你身边。”
苏妙仪此刻直言不讳,前世未说,是因为她不愿用这种权谋利益去玷污两人之间的关系,但如今她却觉得,她没必要遮遮掩掩,因为姜洄的明智足以洞悉其中诡谲。
苏妙仪遗憾地叹了口气,故作轻松着笑道:“不过看起来,你和我阿兄的缘分不如你我之间深厚,他确实不会讨人喜欢。”
她与苏淮瑛缘分可深了,不过是孽缘。无论是三年前还是三年后,他一点都没有变,依旧那样傲慢冷酷。
“所以……”苏妙仪握着姜洄的手说,“你不喜欢他就不喜欢吧,反正讨厌他的人本来就很多。只是不要因为他,影响我们之间的关系就好了。”
姜洄忍俊不禁,弯了弯唇角,轻声道:“好。”
心中却长长叹息——她又有什么资格去说小姜洄,她也没什么长进,一样是人家说什么,她便信什么……
便如小姜洄说的那样,父亲去世之后,她便不再见苏妙仪,因为她知道,只要见了苏妙仪,她便会忍不住心软,忍不住相信她……
可她终究是仇人的女儿、妹妹,她若是原谅了她,又怎能对得起枉死的父亲。
姜洄忍着心头苦涩,忽听到苏妙仪惊喜大喊:“天亮了,开花了!”
姜洄举目望向云海,金光破云洒落,由远及近,一步步走到了群山之上,仿佛有火种投入了山谷之间,消融了山间的浓雾,点燃两侧绝壁上的丹霞。
硕大的花苞被金光点燃,徐徐展开金红色的花瓣,像一团团火苗相继燃起,转眼间便成了燎原之势,流霞漫山,几乎要映红了上方的天空,浓烈的花香肆无忌惮地溢散,霸道地宣告着自己千日一次的盛开。
无论多少次见,都会被这样的盛景震撼。
丹霞花,真无愧为仙人之花。
姜洄失神地看着丹霞花开的美景,忽觉手心一热,才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何时已被苏妙仪握在掌心。
她与她十指交扣,结了个手印,笑着说:“这样,我们就能白首偕老了!”
姜洄哑然失笑,眼底却有了湿意。
苏妙仪又道:“下一次,若你找到了想要与之成亲,共度一生的人,便也和他到这里来看花开吧,记住这个结印的手势哦。你的左手已经和我结印过了,右手就留给他吧。”
姜洄才不信这种无凭无据的传闻,但苏妙仪如此兴致勃勃,她也不会拂她的意,便微笑着点头称是。
与之成亲,共度一生……
姜洄心想,她其实是已经成亲过的,只是,她没有想过和那人共度一生。
“郡主心里是不是想到谁了?”苏妙仪凑近了看她的眼睛,“一个让你心情复杂的人,你想与他白首偕老吗?”
姜洄眼神闪烁,回避她的探视,支吾说道:“我和他……不可能。”
苏妙仪恍然大悟,轻拍她的肩膀宽慰道:“郡主,你和我不一样,我没有选择,但是你有的。只要是你喜欢的人,无论富贵贫贱,身份地位多么悬殊,都不是问题,我相信,高襄王在乎的,只有你的喜乐。”
姜洄苦笑叹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和他之间,并非简单的尊卑之别,更有杀父之仇,甚至隔着最遥远的时间。
而且,她也没想过与他共白首。
“难道你真的只是把他当成男宠吗?”苏妙仪不信,“我觉得远不止如此的。”
如果昨日之前,她还想过把姜洄拐回家当嫂子,那见到姜洄与祁桓相处时无言的默契,还有姜洄对祁桓露出的笑容,她便知道,自己那个不成器的阿兄没戏了——姜洄对他的厌憎简直快溢出来了。
“什么男宠?”姜洄一怔,对苏妙仪的话感到茫然。
“就是祁桓啊,他不是你的男宠吗?”苏妙仪说道。
姜洄顿时涨红了脸:“谁说的!”
苏妙仪道:“每个人都这么说。”
姜洄眼前一黑,险些软倒:“胡说八道,他才不是,他……”
“他是什么?”苏妙仪扶着姜洄,好奇追问。
姜洄闭上了嘴,抿着唇。
他是什么?
她也说不清,下辈子拜过堂的丈夫,这辈子签了契的奴隶?
她既没有将他当成丈夫,也没有将他当成奴隶,这不上不下的,难道还真算是个男宠吗?
姜洄心脏狠狠跳了一下。
不行,可不能让别人把她绕进去。
姜洄别过脸去,冷哼一声:“你别问了,反正……我和他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苏妙仪了然地点点头,心中暗笑——小郡主害羞了。
苏淮瑛没想把那两个姑娘的对话听得这么清楚,但是上三品的异士,耳力自然不同凡人。
苏妙仪的心声他都听在耳中了。
她自幼就是个聪慧的孩子,虽然被父母宠得有几分任性,但她识大体,在大事上从不会让家里人失望。或许也是因为知道她早晚有一天要为家族利益牺牲自己的婚姻,所以父母才对她加倍补偿。
世家贵族的子女,既享受了荣华富贵,又怎能不为之牺牲一点个人的利益。
苏妙仪如此,苏淮瑛也一样。
但苏淮瑛没想到的是,苏妙仪与姜洄之间的感情竟如此深厚。
这世上真有白首如新,倾盖如故吗?
那他和姜洄之间,是否算得上倾盖如敌?
苏淮瑛自嘲一笑。
他喜欢柔顺体贴的女子,不愿意把精力放在驯服女人身上,像姜洄这种一身傲骨满身桀骜的女子,便是他最讨厌的。
或许姜洄和他是一样的人,她也不喜欢一身傲骨的自己,喜欢的是那个谦恭柔顺的奴隶。
原本他也曾想过,若是为了家族利益,娶一个自己讨厌的女子倒也无所谓,反正苏家正妻只是个摆设而已。
但事到如今,选择权也不在他了。
就如姜洄说的,输赢的规矩,不由他来定。
姜洄和苏妙仪互相搀扶着,徐徐走下台阶。
苏妙仪远远对苏淮瑛喊道:“阿兄,你帮我从绝壁上摘一朵丹霞花吧!”
苏淮瑛转过头去,看着两个牵着手的小姑娘,姜洄清亮的眼眸含着轻浅的笑意,在晨光中仿佛散落了碎金,比山间怒放的丹霞花还要美上三分。
他收回目光,冷淡地说道:“这花日落便会化为灰烬。”
“那我也想要。”苏妙仪哼了一声,“你若不去摘,便让侍卫去吧。”
苏淮瑛无奈道:“我去摘。”
见苏淮瑛纵身飞向绝壁,姜洄对苏妙仪道:“苏淮瑛对你倒是不错。”
苏妙仪笑道:“他其实烦我,因为我总爱告状,阿父也偏心我一些。或许是因为知道我并不能在家中留多久,这十几年的宠爱,便是对往后几十年的弥补。”
苏妙仪的天真烂漫之下,藏着一颗玲珑通透的心。她自小所受的教导,让她早已准备好为家族利益而牺牲自己的自由。人人如此,她亦如此。
“阿兄是武朝的大将军,是苏家的下一任家主,他为家族付出的,只会比我更多。”苏妙仪看着山间云雾,浅浅笑道,“我们在京中能有安稳的日子,都是因为他在外南征北战,这么多年,也未有过一日安定。虽然很多人都惧怕他,但在我心里,他是苏家的支柱,也是武朝的英雄。”
苏妙仪的话让姜洄微微失神,良久,唇角勾起苦涩的弧度。
苏家的安稳,建立在无数人的尸骸之上。苏妙仪能明白贵族之间的利益争端,却看不到玉京之外的苦难。她的一生都在这个镶金嵌玉的锦盒之中,看不到更多的光景。
她一直把苏淮瑛当成英雄,甚至希望他能成为第二个高襄王,所以在知道是苏家构陷忠良,杀害高襄王之后,她的信仰也随之崩塌。
——她引以为傲的家族与家人,并不是什么英雄,而是通妖的叛贼,人族的蛀虫。
——那她的牺牲又算什么?
“妙仪,也许……苏淮瑛和你想的不一样。”姜洄艰难地开口,不知道该如何让苏妙仪明白,这种肮脏的世道不值得一个少女为之牺牲。
苏妙仪转过头,定睛凝视姜洄。
却在这时,变故陡生。
一道道迅如闪电的影子从旁边的林中窜出,直直扑向姜洄和苏妙仪。
守在一旁的侍卫手疾眼快,登时便围了上来。
“妖袭!妖袭!”有人厉声大喊。
姜洄眼神一凛,攥住琅玉鞭挥向扑来的妖物,那道身影十分灵活,竟一下子就躲开了姜洄的鞭子。
姜洄也看清偷袭的妖物是什么模样了,那些妖兽形如猿猴,双目赤红,头部是白色,四肢却颜色赤红,背后拖着一条粗壮的尾巴,倒挂于树上,来去如风。
“朱厌!”姜洄一惊。
朱厌现世,天下大兵。
这种妖兽攻击性极强,四肢极为有力,可轻易将人撕碎,在南荒战场上的威胁不亚于狼妖,其实力相当于一名八品力士,速度却远胜力士十倍,而且经常成群出没。
朱厌所到之处,必有兵事,见之大凶。
它们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
姜洄将苏妙仪护在身后,挥舞长鞭逼退朱厌的袭击。
随行的侍卫有二十人,但朱厌竟一下出现了不止二十只,而且朱厌有灵智,几只一起围攻一人,起落间便已经杀了三四名侍卫。
姜洄且战且退,眼看朱厌便要围攻上来,一道银光当空扫落,把几只朱厌逼退。
祁桓手握长枪,挡在姜洄身前,灵力纵横,让那些朱厌无法前进半步,发出刺耳的嘶鸣。
“郡主,快走!”祁桓杀出一条道,护着两人离开。
苏妙仪脸色发白,颤声道:“等我阿兄来了就没事了。”
她懊悔万分,不该叫苏淮瑛去摘丹霞花。
那些朱厌颇有灵智,潜伏许久,也是等到苏淮瑛离开才现身围攻。
好在苏淮瑛感知敏锐,刚刚摘下一朵花,便察觉到山顶的异动,当即便转身折回。
苏淮瑛神色狠戾,虚空一攥,当即便有一只朱厌爆头而亡。
二品异士的怒火不是这些妖兽能承受的,一团团血花相继炸开,浓烈的血腥味盖过了丹霞花香。
一道尖啸从天而降,张开的双翅遮天蔽日,苏淮瑛仰头看去,向俯冲而来的妖兽挥出一拳。
“是朱鸾?”姜洄不敢置信地看着空中盘旋的妖兽。
朱厌,朱鸾,都是不祥的妖兽。朱鸾形如鹞,却生人手,叫声凄厉,能摄人心神。这种妖兽有着稀薄的神兽血脉,但即便只有一分神血,也让它们足以傲视群妖。
朱厌不过是八品力士的实力,朱鸾生来便在五品之上,而眼前这只朱鸾观其气势,恐怕已修炼大成,就算未成妖王,也与上三品异士没有差别。
而它背生双翼,对上人族异士,便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
朱鸾对着苏淮瑛不断发起进攻,让苏淮瑛无暇他顾。
——上一世并未听苏妙仪说过山上有朱厌和朱鸾。
——难道是冲着她来的?
姜洄心中一惊,却在这时,耳后吹来一股腥臭的冷风。
“郡主小心!”苏妙仪大喊一声,双手已经用力将姜洄推了出去。
姜洄向前倾去,回头便看到一条巨大的毒蛇咬在了苏妙仪推开她的手臂上,尖锐的毒牙扎入细嫩的血肉中,苏妙仪脸上顿时血色尽失。
毒蛇一击失败,眼中闪过怒色,仰头一甩,竟将苏妙仪的身体抛了出去。
而此处便在山崖边,苏妙仪的身体轻如一瓣落花,瞬间便被吞没在云雾之间。
“妙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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