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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知己


那烈火般的身影没有片刻停滞,越过众人向祁桓而去,翻身下马一气呵成,扶住了身形不稳的祁桓。

“你还好吗?”姜洄脱口而出,说完便看到了他胸前迅速晕开的血迹。

姜洄急喘未定,脸色发白,她转头看向不远处的秦傕,急道:“秦伯伯,你们不能杀他!”

众人从怔愕中回过神来,不仅看清楚了来者身份,也听明白了一件事——那句住手是对谁说的。

秦傕似乎对姜洄的出现感到惊诧,他脸色沉了下来:“王姬,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冯志!”

秦傕震怒地看向匆匆赶来的冯志、程锦年二人。

冯志苦着脸解释道:“王姬骑着雪云驹闯营,我们拦不住……”

她目光坚定,势不可当,而雪云驹与她心意相通,风驰电掣之下,速度惊人。

他们要拦下她倒也不是不能,但那样一来,必须伤了雪云驹,而姜洄也势必受伤。

她这样做,便是将自己架于刀尖之上,以自己的性命胁迫冯志二人让路,让冯志左右为难。

秦傕看着姜洄长大,自然也是知道她的脾气,看似绵软活泼的小姑娘,实则和她父亲是一样的脾气,她打定主意要做的事,从来没有人能阻拦。

但他没想到,姜洄为了祁桓竟然如此奋不顾身,闯营犯禁不说,甚至身入六合破军阵,方才若不是他及时撤手,她恐怕已经受重伤了。

“送王姬出营!”秦傕沉声厉喝。

冯志这便要上前去擒姜洄。

“我不走!”姜洄的眼睛直直盯着秦傕,不退不避,朗声说道,“秦伯伯,我不会让你们杀祁桓的,难道你们忘了烈风营存在的宗旨了吗?烈风营征战八荒,不为私情,只为公义!”

“诛杀奸佞,便是公义!”秦傕冷然道。

“不,这是私仇!”姜洄断然否定了对方的说法,“你们认定是他害死了我父亲,便借着巡营的契机杀他,为我父亲报仇!”

“你!”秦傕紧攥着莲花枪,脸色铁青,却无法反驳姜洄的话,他又气又怒,“你这样护着他,难道你也被他骗了吗!”

“我不是护着他,我是护着所有人。”姜洄深吸了口气,眼眶微微发红,“就像你们也护着我一样。我知道,你们想为我阿父报仇,又担心牵连到我,所以才不让我留在这里,逼着我离开……”

冯志听到这话,顿时脸色微变,低下了头,无力叹息——原来她都明白……

“其实我们想的都一样。”姜洄苦涩地笑了笑,声音软了下来,却依旧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我们都想为他报仇,但是我始终记着父亲的训示,烈风营是人族的枪与盾,是为守护人族而存在,不是他的私军,也不能卷入人族的内斗之中。父亲蒙冤而死之时,烈风营兵变暴乱,第一次违背了父亲的训示,我明白你们当时的苦衷……你们是想保护我,你们担心我会沦为罪奴。”

秦傕低着头看站在自己面前的小姑娘,她红着眼眶,声音哽咽,依稀还是旧日天真活泼的模样,但却已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悄然成长了起来。

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高襄王有多么珍视这个女儿,他把她放在心尖上疼,恨不得为她遮挡世间所有的风雨,最终却还是未能如愿。

高襄王去世后,烈风营上下便守着他的遗愿。

守护人族,也守护姜洄。

而姜洄,也在以她的方式保护烈风营。

“你们保护我,我也想保护你们。”姜洄眼泛泪意望着秦傕,澄澈的眼眸掠过营地中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父亲的仇,我来报,但烈风营的初衷,你们的道心,不能动摇。烈风起于深渊,只为涤荡尘嚣,驱逐妖邪,不能陷于私情与利益。你们已经为了救我破例一次了,不能再有第二次了。”

少女的声音带着柔软而坚定的力量,如春风一般吹过每一个角落,抚平了众人心上的愤怒与烧灼。

秦傕的眼神一点点软化,最终化为一声怜惜的长叹。

——原来他们做的一切,小姜洄都明白……

——小姜洄长大了,王爷若是知道了……

——该有多心疼啊……

秦傕是看着姜洄长大的,她刚出生时小小的一团,被姜晟极其珍重地捧在掌心。那个力能扛鼎的一品异士,劈山填海轻而易举,却几乎动用了全身每一块肌肉,每一丝力气来抱这个脆弱的小家伙。

——你们修为太低了,不会抱小孩,闪一边修炼去!

——只有我抱,她才不会哭。

姜晟总是这样得意又嫌弃地对他们炫耀自己的宝贝女儿。

后来姜洄三岁时没了母亲,便开始了随军生涯。

小姑娘是烈风营里唯一的亮色,是南荒妖泽上最美的花。半大的孩子便开始学习巫医,从来不喊苦不喊累,默默为他们熬制伤药,用稚嫩的嗓音唱最动听的歌,她在众人的掌心中长大,体贴懂事得让人心疼。

她一点点地长大,脱去了稚气,转身走入了高高的王城之内,从天真快乐的高襄王郡主,成了尊贵却跋扈的高襄王姬。但无论世间之人如何贬低非议她,他们都不曾怀疑过她。

因为她不仅是姜晟的女儿,也是他们全力爱护着的孩子。

秦傕微微哽咽,哑声说道:“孩子,我们明白你的心意,但是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你身后之人,恶贯满盈,我们今日非杀不可,你让开,不要脏了你的手。”

姜洄没有移动半分,她仰着头看秦傕,神情凝重,目光诚恳而真挚:“秦伯伯,我阻拦你,一半是为了你们,另一半,便是为了他。”

秦傕讶然,他抬起头看向站在姜洄身后的祁桓,却在后者的眼中也看到了同样深沉的异色。

姜洄肃然而坚定地说道:“他没有害过我阿父,也不是坏人。”

“你?”秦傕皱起眉头,“你不要被他花言巧语骗了,他为虎作伥,甘为走狗,替蔡雍杀了多少人!”

“这些都是世人对他的误解与中伤。”姜洄摇了摇头,“秦伯伯,世人如何说我高襄王姬?”

秦傕脸色顿时有些难看,那些话太过难听,他也很难当着姜洄的面说出口,只能宽慰道:“那是你为了自保不得已的伪装,旁人不了解你,但我们都相信你不是那样的人。”

姜洄微微笑了:“是啊,你们相信我,而我也相信他。”

祁桓失神地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背影,他并没有想到,她会来,更没有想到,会从她口中听到这句话。

秦傕给他的伤并不致命,花瓣在心口剜了一刀,却不如她那句“我相信他”,让他觉得酸痛难忍,几乎抽光了他浑身的力气,连呼吸都心口抽疼。

姜洄环视那一双双盯着自己的眼睛,深吸口气,沉声说道:“大家听我一言。”

“即便你们不相信他,也不信我,但是你们都信我阿父。

“烈风是为驱逐妖邪而起,不是为人族自相残杀而生。

“是非难辨,善恶难分,我们没有权力代天审判。

“若自恃强大,便以自身是非来决断他人生死,那与邪道何异!”

少女清朗的声音在营地之上回荡,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恍惚间他们好像看到了那个顶天立地的身影,音容宛在,虽死不朽。

她用稚嫩单薄的双肩,扛起了一片青天。

祁桓始终沉默着凝视她的背影,却依稀在心中看到了那双澄澈明亮的双眼,带着南荒骄阳的温暖,消融所有的冰雪,焚尽世间的污浊。

一只手轻轻落在姜洄肩上,她微微一怔,回过头便看到祁桓温润含笑的眼眸。他唇角微弯,噙着几分笑意,鲜血凝于唇边,添了几分艳色。

“我不需要你保护。”祁桓的声音低哑,明明是拒绝的言辞,却又无比温柔,“我既来此巡营,便知道自己会面对什么,也做好了准备。烈风营,只服强者,想收编烈风营,这一关我必须自己过。”他抬起头看向神色肃然的秦傕,微笑说道,“我也不觉得……我会输,你说呢?”

秦傕心中一震,攥枪的手猛然收紧。

他从那双含笑的眼眸里看到了山崩海啸般的气势,所有的壮阔波澜都藏在平静的表象之下,而身为二品异士,他却能感知到那种威胁。征战多年,他只有在高襄王身上才感受过那种云淡风轻间湮灭一切的无形压迫。

秦傕长长吸了口气,他按下心中的惊骇,也摒去私仇与憎恨,重新以清明的目光来审视眼前这个男人。

“你若能经受住这一场巡营洗礼,那烈风营从此……为你驱策。”秦傕沉声说道。

祁桓轻轻一笑,抬手抚了抚姜洄的发顶,看着她清润的眼眸,柔声说道:“你走远一些,看着我就好。”

点点涟漪在心头荡开,姜洄失神地看着祁桓苍白而从容的脸庞。

片刻之后,她勾起唇角一笑,轻声道:“好,我等你。”

她刚说了,她相信他。

夜色深沉,烈风营中燃起了篝火,四下静谧而肃穆,军纪森严的军营没有说话声,只偶尔有巡逻士兵走过的脚步声。

这一夜和往常的每一夜一样,好像没有分别,一如既往地平静。

不平静的只有将士们的心情。

他们三百人,被一个人“围攻”了,虽然没有败,但人数如此悬殊,却打成平手,便是惨败了。

秦傕把军营中最好的伤药都送到了姜洄手上,让姜洄给祁桓治伤上药。他心里有点不舒服——以前都是小郡主帮他们治伤的。

深色的官袍遮掩了血迹,脱下来扔到了一旁,却掩盖不住血腥味,姜洄眉头紧皱,借着烛火的映照,小心翼翼地帮他胸腹处的伤口。

最为骇人的,便是秦傕的莲刃造成的伤口,花刃旋转着刺入胸口,若换成旁人,当场便会被穿透胸口,生生剜出心脏来。只是祁桓修为深不可测,以血肉之躯止住了花刃的去势,花刃被卡在了肋骨之间,他面不改色地将花刃从骨肉之间拔出,鲜血喷涌,他也只是呼吸沉重了几许。

点穴止住了出血,姜洄用温水拧干了棉布,小心地擦拭他身上的血污,而后用软刷蘸取药膏细细涂于伤处。

祁桓盘坐于榻上,感觉到蘸了药膏的软刷轻轻地拂扫伤口,他轻轻吸了口气,攥了下双拳,只觉得那丝丝缕缕的麻痒比疼痛还折磨人,不只是软刷,还有姜洄轻浅的呼吸。

“我自己可以……”祁桓终于还是忍不住又开了口。

不过姜洄置若罔闻。

她神情严肃地看着他身上的伤口,新伤旧痕,错落密布,她不敢相信一个人受过那么多伤,竟然还能活下来……

“你都是这样,不把自己的身体放在心上吗?”姜洄手上的动作很稳,声音却有一丝轻颤。

祁桓垂眸看她,在微蹙的眉心里看到了心疼与担忧。

“我……”他眼神闪烁,沉默了片刻方道,“都是很久以前的伤了。”

姜洄这才想起来,他并不是生来便身居高位,他原只是最卑贱的奴隶,并不能选择自己的命运,亦无法决定自己的生死,旁人加诸他身上的伤与痛,他除了承受,并无他法。

“是在苏家为奴时受的伤吗?”姜洄低声问道。

“多数是。”祁桓如此回答,见姜洄眼角发红,他忍不住抬手去碰触她的脸庞,柔声说道,“你不必为我难过,这世间奴隶,皆是如此,我能活着,已经比旁人幸运太多。”

他身上的伤,只是世间所有不幸之人的缩影。

姜洄意识到这一点,却也猛然想起那一夜寝榻之上,他握着她的手腕,满目沉痛地问她——为何三年前,没有带他离开……

其实那时便遇到他了,只是她没有救他。

阿父说,人族不该分贵贱,更不该将人贬为奴隶,视若牲畜工具。他憎恨这样的世道,却又无法改变,只能远走他乡。

姜洄受他影响,她也不愿奴役同胞,而她亦选择了逃避……

姜洄强抑着颤抖,帮祁桓包扎好胸腹处的伤口,顺势便坐到了他背后,没让他看到自己盈眶的泪水。

祁桓怔怔地看着身前,墙上映着两人交叠的身影,就像她从背后抱着他一般。

沁凉的药膏轻轻地涂抹于伤处,很快便抚平了一切灼痛。

柔软的指腹落在他后颈上,于两肩之间摩挲。

“苏……”姜洄辨认出了烙印上的字,脸色微微一变,“这是奴印。”

其实她不止一次摸到过这个烙印,她以为是普通的旧伤,如今才第一次看清了上面的字样。

这是家奴都会被烙印的标记,如此他们便不能随意地逃走,身带奴印之人不得自立谋生,否则便会被杖责致死。

姜洄哑声问道:“你既已脱了奴籍,为何不想办法洗去身上奴印?”

“洗去了奴印,既改变不了我曾经为奴的事实,亦改变不了,他人对我的看法。”祁桓淡淡一笑,“这个印记在不在,对别人来说,没有区别,对我来说,亦没有区别。”

姜洄讶然,怔怔看着祁桓高大笔挺的背影,她仿佛看到他独行于幽夜的身影,孤寂,却又坚定。

“这就是你的道吗?”她回过神来,郑重地问道,“这就是你脚下的路,你心中的道。这就是你晋升一品的道……你没有洗去自身的奴印……你想洗去的,是天下人心中的奴印。”

开天辟地之伟愿,自古未有之大道。

那也是她的父亲一生都在逃避的黑暗。

他看见了黑暗,却无力改变,高山挡道,他却绕道而行。

万古长夜,有人提灯独行,烛幽明昧。

祁桓心中一震,他侧过身看向她,却看到那双清亮的眼眸泛起了泪光,在烛光下显得晶莹而温润。

祁桓眼神一暗,抬手去碰触她眼角的湿意,一点灼痛从指尖蔓延到了心尖,他声音沉哑地说道:“你……当真信我?”

姜洄张开双臂,轻轻环抱住他的肩膀,她想抱抱他,却又怕碰到他的伤处。

“我不信你……”埋在他左肩的脸庞温软湿润,声音又闷又哑,“你说了很多谎。”

祁桓的身体顿时僵住。

姜洄继续说道:“你骗了世人,也骗了我。你不是蔡雍的走狗,不是奸佞酷吏,而我……也不是爱你才与你成婚。”

祁桓垂下眼眸,眼中的光黯淡了下去。“是,我骗了你……”

“不,你骗不了我。”姜洄扬起脸,下巴抵在他肩头,近在咫尺的双眸被泪水洗得湛亮而灼灼,“因为我懂你。”

祁桓失神地看着骄阳般的眼眸,心跳猛然漏了一拍。

“你说过,只有自己走过的路,方能成为心中的道。但是有时候身处其中,也会当局者迷,偏听偏信,失去方向。真相都写在了竹简上,但人们只会看到自己想看的。”姜洄的手抚上祁桓的脸庞,比掌心更加温软的,是她的目光。

“想杀我阿父的,是苏淮瑛,你若与他合谋,他又何须从妙仪手中骗取我的信物,设下陷阱埋伏我阿父?秦伯伯他们怀疑你杀了少卿嬴禄,嫁祸徐照,打开天狱法阵,放走阿父。可是能打开天狱法阵的,从来不只是少卿令符,姚泰虽然死了,但司卿令可是握在蔡雍手中啊!是他打开的天狱,对不对?”

祁桓震惊地看着姜洄,他没有想到,失去记忆的姜洄,竟凭着那些竹简上苍白简略的字句,推断出了事情的真相。

姜洄苦笑了一下:“他要杀我阿父,却不能背上谋害忠良的罪名,因此便要有人为他顶罪。他本意是想杀了你们两人,嫁祸徐照,却没想到,你修为高深出乎意料,你活了下来,甚至甘愿投靠他,成为他的棋子。一个没有任何背景靠山的奴隶,是他最趁手的利器。你选择背负骂名,即便被人误解、憎恨,也在所不惜。你要在这条路上走下去,只有走到最高处,才能实现你心中的道。”

祁桓静静地听着她的推测,字字句句,有如她亲眼所见,亲身经历了一般。

他从不在乎背负骂名,而世人的误解也正是他求仁得仁,正如骄横跋扈是姜洄的铠甲,奸佞小人同样是他的伪装。他本就是卑贱到尘土里,是人人都能踩上一脚的奴隶,还怕什么脏与恶。

他以为自己可以对所有的冷眼无动于衷,但却依旧会被姜洄憎恨的目光所伤。

但更让他心酸到抽疼的,却是她说她信他。

祁桓漆黑的眼中涌动着难以宣之于口的悸动,张口欲言,却哽住了喉,连呼吸也轻颤着,失去了破军阵中的从容。

坚不可摧的祁司卿,总是会轻易地被姜洄的三言两语弄得支离破碎。

原来比不被理解更让人委屈的,是其实有人懂他。

姜洄看着微微泛红的眼眶,心疼的感觉蔓延开来,她忍不住直起跪坐的身子,仰起头亲了亲他湿润的眼角。

祁桓闭上眼,屏住了呼吸,感受着温软的感觉擦过眼角与眉心,熨烫着颤抖的心。

“你说过,要我走自己的路,立自己的道,帮我找回完整的自己。”姜洄的声音轻柔地落在他耳畔,“我也想帮你。”

祁桓收紧了抱着她的手,沉默片刻,哑声说道:“我带你去看,我走过的路。”

雪云驹如一阵白色的风穿过密林与旷野,马背上一红一黑两个身影近乎交叠。祁桓用黑色的外袍为怀中的少女挡去迎面而来的烈风,收紧了双臂将她圈在胸前。

即便知道她的骑术不逊色于任何男子,但他仍是这样抱着她,患得患失,像攥着舍不得醒来的梦。

雪云驹飞驰许久,来到一座高耸入云的山下。

“丰沮玉门?”姜洄仰头看着,惊讶地问道,“我们为何来这里?”

祁桓下了马,向她伸出手,她自然而然地将小手搭在他的掌心,轻轻从高处跃落。

“三年前,帝烨寿辰之日,夜宴台发生妖袭,自那以后,这里便被封禁了,无人再来过此处。”祁桓握着她的手,带着她一路向山上走去。

“三年前……”姜洄眼神闪烁了一下,“我没有参加这场宴席,不过我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你在宴席上救了陛下,被委以重任,入鉴妖司调查妖袭一案。”

这几日她翻阅了无数卷宗,拼凑出了缺失了三年的记忆。

两人来到了山脚,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用汉白玉雕砌而成的平台,月光照耀其上,显得圣洁而恢宏。连接着平台的,是数不清的长阶,一路向上,盈盈有光,如星河落于人间。

“这是登仙阶。”姜洄想起之前看过的关于丰沮玉门和开明神宫的描述,“我们要上开明神宫吗?”

“是,但是,不是从这里上。”祁桓收回了看向登仙阶的目光,他淡淡一笑,“我的路,不在这里。”

姜洄不解问道:“上开明神宫,还有第二条路吗?”

她是贵族,自然不需要了解奴隶们走的道,竹简上也不会记载这些对他们来说没用的东西。

祁桓没有回答,他拉着她的手离开了登仙阶,朝着后山方向而去。

这里已经许久无人踏足,原本的小道被长出的枝丫掩住了,祁桓抬手一样,锐利的灵气破开了拦路的荆棘,露出了当年的羊肠小路。

这里昏暗无比,浓密的绿荫把月光也遮蔽了大半,姜洄好不容易才适应了昏暗的光线,但这条路崎岖而泥泞,她稍一不慎便踩空。

好在祁桓适时拉住了她,她才不至于跌落进污泥里。

“来,我背着你。”祁桓在她面前屈膝说道。

“你受了伤。”姜洄摇头拒绝。

“一点小伤,不碍事的。”祁桓轻笑了一声,“听我的话,好吗?”

他的声音低低的,像在姜洄心弦上捻了一下,余音未绝,颤至全身。她心跳快了三分,迟疑着,还是俯身趴在了他背上,双手环住了他的脖子。

祁桓的后背和胸膛一样,宽阔而坚实,总是给她一种令她心安的踏实感。她枕着祁桓的肩,听到林中远远传来不知什么鸟兽的低声呜咽,凄切哀婉,如泣如诉。

姜洄的余光里闪过灰白色的影子,她抬眼望去,便在林中看到了一些古怪的影子。借着淡薄的月光,她终于看清了那是什么。

“那里有尸骸!”姜洄讶然颤声道。

祁桓却并不吃惊,似乎早已知晓。

“那是死在半道的奴隶。”祁桓一边走着,一边解释,“三年前,苏淮瑛征战景国归来,俘获战俘三万,到玉京时,只活下八千。一千战俘从这条路上了开明神宫,而走到神宫的,只有五百。”

姜洄抽了口凉气:“这两旁道上,有五百具尸骸?”

“不,是三年前有五百具,而三年之前,多不胜数。”祁桓的目光始终向上,平静的语调里蕴藏着悲凉,“二十几年前,伊祁国破,战死二十万,战俘十万,沦为武朝奴隶者三万,殉葬于开明神宫者八百。”

姜洄的心脏骤然一紧,她知道,伊祁是祁桓的故国。

“贵者登仙阶,贱者不归路。”祁桓仰头看着山顶的明月,还有掩映其中的一角飞檐,“三年前,我走过这条路,伊祁人的尸骨已经不见了,大概成了林中野兽的腹中之物。但这条路上,从来不会缺少尸骨。他们或者死于半路,或者费尽千辛万苦,走到了山顶,然后死在了开明神宫之前。”

姜洄无意识地攥紧了祁桓的衣衫,她的心口贴着他的脊背,感受到来自对方胸腔的震动与悲鸣。

“人生一世,何其不易,却这样毫无意义地死去。”祁桓苦笑一声,难掩嘲讽与痛意。

姜洄怔怔地抬起头,林中传来的啼哭与呜咽似乎越来越大声,那是鸟兽,还是冤魂?

黑暗沉沉地压在她心头,让她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这一刻,祁桓说过的话照进了现实。

——你脚下的路,便是你心中的道。

如果你从未走过黑暗中的不归路,那便无法明白众生的救赎之道。

这一条路,对如今已是超一品异士的祁桓来说,已是轻而易举,他背着姜洄,一路披荆斩棘,以快过当年数倍的速度来到了山顶。

开明神宫便在眼前,月光坠于飞檐,神宫皎洁无瑕,高大恢宏,让人望而生畏。

姜洄从祁桓背上下来,仰着头仰望这不似人间宫阙的神宫。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这座名扬八荒的神宫,世人书写了无数诗歌颂其神圣宏伟,姜洄亲眼见到,也深以为然——若不是她方才见过了无数枯骨。

从登仙阶走上来的贵族,和从不归路走上来的奴隶,难道会有一样的心情吗?

那对贵族们来说是天上宫阙,对奴隶们来说,是无间炼狱。

祁桓推开了那扇巨大的玉石门,月光流淌进幽暗的大殿,三位巫圣的面容被笼罩在阴影之中,让人无法看清。

姜洄徐徐上前,仰头去看这开明三巫。

身后传来祁桓低沉的声音。

“你相信神明吗?”

姜洄一怔,没有回答。

祁桓似乎也不等待她的回答,他走到她身旁,与她并肩而立,仰视三巫的眼神显得十分淡漠,无一丝敬意。

“我不信神。”他说,“同为人族,贵族尚且不能体会奴隶的痛苦,倾轧奴役,甚至虐杀取乐。而神族高高在上,与我们人族本就是不一样的存在,他们又怎么可能会庇护人族,垂怜众生?将人族的兴衰寄托于虚无缥缈的神明,虐杀同胞,献媚于上神,简直可笑、可悲。”

祁桓望着黑夜,黑夜便在他眼中,那里是一片漆黑的海面,风起云涌,惊涛骇浪,蕴藏着足以掀翻一切的磅礴力量。

前方三尊巫圣神像正垂眸凝视他们,或悲悯,或淡漠,或欢喜,听着这一番大逆不道惊世骇俗的言论。

无人的大殿,回荡着悲怆的余音。

姜洄仰望神像,喃喃说道:“这世上若有神明,神明必不生于云端,而当出自炼狱。”

姜洄微凉的手猛地被攥进温热有力的掌心,她感受到对方掌心的一丝轻颤,抬头便看到祁桓幽深的眼,他微微睁大了双眸,不知是什么样复杂的情绪在眼中流转,她恍惚看到了错愕与惊喜,竟至于让他抑制不住颤意。

还未等她开口询问,便被祁桓拥进了怀里,以几乎揉进骨血的力气。

姜洄讶然睁大了双眼,但随即便伸出双手,环抱住祁桓的腰身,轻轻靠在他散发着浓郁药香的胸口。

他为什么这么欣喜而激动,是因为她懂得了他的道吗?

这世上之人憎恨他,唾骂他,他都不在乎,他在乎的,只有一个人。

可惜,她并不是他在乎的那个人。

每每想到这一点,姜洄心头便会涌起一阵酸痛。

她想替另一个自己对他好一些,至少在换回来之前,能让他有几日的开心。

而且……

好像三年前的那个世界里,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她想起昨日日落时所见,她在右眼中看到了三年前的祁桓,与此刻的他有着近乎一样的容貌,却有着不同的眼睛。

三年前的祁桓,眼中有着温暖的光,或许是因为他遇到了姜洄。

而三年后的祁桓,眼中却有如燃烧过后的灰烬,经不起一阵风吹,也再难生出一点火光。

来不及等她看清那个人,右眼便暗了下来。

她知道是另一个自己闭上了眼。

她怎么会在祁桓面前闭上眼呢?

她想不出来原因,但至少能说明一点——她信任祁桓。

只有在信任的人面前,才会安心地闭上眼,不怕被伤害,全然地将自己交托给对方。

而且,她也开始为祁桓担忧了……

这是一件好事,至少等以后换回来,她也会对祁桓和善一些。

祁桓已经受过很多苦了,至少该有一个人真正关心他,喜欢他。

“祁桓……”姜洄轻轻呼唤他的名字,从他怀中仰起头来,“你过去的路,我已经走过了,你以后的路,我陪你走,好吗?”

他低着头看她,幽暗的眼中似乎有熄灭的火光正被重新点燃。

姜洄踮起脚尖,碰触他柔软的薄唇。

在神明面前吻他。

在天亮之前吻他。

她睁着眼睛与他四目相对,认真得近乎虔诚地亲吻他的唇瓣,片刻后微微拉开了距离,哑声问道:“你说……这是情,还是欲?”

祁桓没有回答,深邃的眼眸翻涌着情与欲。

情之于欲,便如烈火浇酒,焚烧四野。

一切便是自然而然地发生,他被她推坐在神像之下,背靠着烛幽神像的裙摆,玉石雕刻出的裙摆栩栩如生,层层叠叠的轮廓挤压着他坚实的后背,冰冷玉石也浸透了属于人的体温。

姜洄跨坐在他身上,温软的小手紧贴着他的脸颊,他微仰着头,细密温柔的亲吻像一场润物无声的春雨,带着潮湿的香气,落于他眉眼,鼻梁,唇间,流连片刻,又徐徐而下,滑过起伏的喉结,含住他压抑而轻颤的喘息。

在这幽暗空旷的神殿里,喘息仿佛被放大了万倍,余音不绝,让每一个角落都回荡着本不该属于这里的情欲。

神圣被肆意亵渎。

汹涌的情潮冲毁了理智的长堤,这一刻姜洄没有办法再去想未来,想别人,她只想用尽力气去拥抱他,用自己的身体温暖他。

原来喜欢一个人到了极致,心是会疼的。

这种心疼,盖过了身体被撕裂一般的疼痛。她紧紧攀着祁桓的肩,沉着身体去吞没他。

她咬着唇,眉心紧蹙,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祁桓……”她无意识地呢喃,声音沙哑绵软,带着哭腔仿佛是在求助。

握在姜洄腰上的双手骤然收紧,将她扣进怀中,沿着纤瘦的脊背而上,按着她的后颈,让她为自己倾身俯首,他吻上那瓣柔软的唇。

姜洄抵着他的唇,哑声低语:“祁桓……我是小洄……”

不是别人,是小洄。

不知道他是否感受到了这句话中灼热却自私的情意,眼中瞬间翻涌起莫测的浪潮,呼吸也因此而颤抖粗沉。

他将少女早已融化的身子压在玉阶之上,神像之下,温柔而坚决地占有。

“小洄……”

一声低吟溢出喉间,掺杂了太多姜洄无法读懂的沉重。

由她开始的这场云雨,她却没能撑到结束,在一次次地浪潮中摇碎了呼吸和意识,疲倦地陷入了昏睡。

祁桓抱着姜洄走出神殿时,天刚刚开始明亮。

第一缕晨光洒在少女的眉间,依稀是神明该有的模样。

——那是属于他的神明。

祁桓低眸看着,漆黑黯淡的双眼,似乎也重新有了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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