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妖市
姜洄的喊声让苏淮瑛惊愕回头,却只看到苏妙仪的衣角消失在云海间。
他大怒之下,全力逼退朱鸾,飞向崖边,但哪里还能看到苏妙仪的身影。
姜洄被祁桓紧紧攥住,她俯在悬崖边上,差点跟着苏妙仪一起坠落。
那条毒蛇被祁桓的银枪钉住了七寸,痛苦地扭曲着,苏淮瑛神色阴狠,一掌震碎了蛇头。
他右手一握,凌空抓取不远处的长弓,灵力聚于弦上,七箭连发,将空弦奏成了古琴,箭声如音浪,一箭强过一箭,几乎要撕裂此方天地。
朱鸾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鲜红的妖血洒落如雨,红色的羽毛根根飘落,与丹霞花融为一体。
朱鸾狼狈的身影远去,朱厌亦作鸟兽散,不敢去招惹怒火滔天的二品异士。
苏淮瑛脸色铁青,长弓应声而断,他抿着薄唇走向惊恐万分的侍卫。
“立刻调集士兵,下山搜寻小姐的下落!”他声音顿了一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姜洄扶着祁桓的手臂站了起来,看着苏淮瑛的眼睛,颤声说道:“我也要去。”
苏淮瑛冷冷看了她一眼:“妖兽是冲你来的,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姜洄心中一阵绞痛。
苏妙仪是为了救她……
“所以,我才更要找到妙仪。”姜洄定了定心神,“我不是征询你的同意,只是告知。”
“郡主,你回去吧。”苏淮瑛挡在她面前,“如果你再出事,苏家承受不住高襄王的怒火。”
“你想找到妙仪吗?”姜洄仰头看他。
苏淮瑛眼神一沉,却不回答。
“我能找到她,无论她……”姜洄眼眶发红,攥紧了双手。
掌心还残存着她的温度,刚刚说好要白首偕老的人,此刻却已生死不知。
他们都知道,那些妖兽是冲着姜洄来的,也是冲着高襄王来的。苏淮瑛不让她冒险,她也不愿意和其他人同行。与其他人同行,目标太大,会给他们带去更多的危险,她宁可选择独行。
“祁桓,我们走。”姜洄没有再多说一句,绕过苏淮瑛,和祁桓向山下走去。
“郡主,你知道苏妙仪在哪里?”走出许久,祁桓才问道。
姜洄微微合上眼,片刻后又再度睁开:“她没死,小纸在她身上。”
就在苏妙仪坠崖的那一刻,小纸感受到她的心意,从她怀中飞了出去,贴在苏妙仪身上,跟着她一起坠落。
姜洄与小纸心意相连,因此她很快便听到了小纸的回音。
——有个人救了妙仪。
——一个穿白衣服的神仙。
——妙仪中毒了。
——神仙说能救她。
姜洄心中稍定,但旋即又生出一丝疑惑。
哪里来的神仙?
这地方,精魅妖怪倒是比较多。
她担心苏妙仪又遇险恶妖怪,因此不敢耽搁,当即便和祁桓下山,靠着与小纸之间的联系,向苏妙仪所在的方位而去。
走到半山腰,无路可下了,姜洄才向祁桓问道:“你能带着我下去吗?”
这里离谷底约莫还有数百丈,但祁桓看了一眼,便自信地点点头。
“你抱紧我。”
姜洄不知道他哪里来的自信,更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对他的信任,但听他说可以,她便也没有多想,靠进祁桓怀中,双手紧紧攀着他的脖子。
一只手臂环住了她的腰身,将她牢牢扣在怀里,随即便觉身子一轻,向着崖底坠落。
祁桓右手握着长枪,借着石壁的摩擦减缓下坠的趋势,在石壁上凸起之处腾挪借力,身形灵活,步履稳健。
姜洄心脏怦怦直跳,耳边听得风声呼啸,不多时便听到祁桓说:“到了。”
祁桓松开了手臂,让姜洄从自己怀中离开,脚碰到了实地,她才松了口气。
崖底可能是因为疏于光照,植物也不如山上繁茂,四周阴暗处隐隐有蛇虫鼠蚁出没。
祁桓小心翼翼地护着姜洄,而姜洄的心神全在小纸和苏妙仪身上。
她跟着小纸的指引,一路小跑着,片刻后忽然顿住了脚步。
“小纸?”她低低唤了一声,神色微变。
祁桓问道:“怎么了?”
“我与小纸之间的联系断了……”姜洄面露惊色,“是那个‘神仙’做的?我们快走!”
姜洄加快了步履,不久便听到远远传来的水声,走近一看,才发现是一道气势恢宏的瀑布,而瀑布之下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水潭。
“小纸!”姜洄快步走到水潭边,在地上看到了被揉成一团没有了意识的小纸。她试图恢复小纸的意识,却徒劳无功,显然那个封住小纸意识的男人修为比她更高。姜洄无奈只有先把小纸收进怀里。
“难道他们进入水底了?”祁桓走到水潭边,低下头去查探。“我下去看一下,你在这里等着,自己小心,注意安全。”祁桓说罢便纵身跳入水潭之中。
姜洄攥紧了琅玉鞭,一边留意着周遭的动静,一边等着祁桓的消息。
过了不知多久,就在她快按捺不住跳入湖中之时,终于水面有了动静,祁桓从水底探出身来。
“瀑布下面有一条暗流,是一条隧道,看洞口的痕迹应该常有人出入,他们想必是从那里离开了。”祁桓说道。
姜洄大喜:“那我们赶快追上。”
祁桓却拦住了她:“那边是什么情况我们不得而知,你不能以身犯险,还是回去告知苏淮瑛,让他派人来此。”
姜洄一怔,但立即摇头:“一来一回,怕妙仪等不及,晚一刻她便多一分危险。小纸口中的白衣神仙,我觉得不是什么好人,这世上哪有神仙,只怕是骗人的精怪,否则他为何要抹去小纸的意识,定是怕被我察觉。”
祁桓见姜洄去意坚决,自己多说无益,也唯有轻轻一叹:“你对她……倒是情深义重。”
“她是因为我才遭此劫难……”姜洄苦笑道,“我们说好白首偕老的。”
她轻轻攥了攥左手,而右手却在这时被祁桓握住。
“那我陪着你。”祁桓仰着头看她,温声说,“有危险,我会挡在你身前。”
姜洄心跳猛地颤了一下,她没有推开祁桓的手,任由他握着自己。
——要和他白首偕老吗?
这个念头在心上烫了一下,她别过脸,轻咳了一声,不自在地说:“你也要自己小心。”
崖底的寒潭水温比别处更低,祁桓一手握着姜洄,另一只手分水破浪,如游鱼般穿行于水草之间。
很快姜洄便看到了祁桓口中的暗流甬道,刚一进入,便觉眼前一暗,几乎什么都看不清。这种寂静与黑暗给人带来极端的压抑与恐惧,姜洄紧紧回握着祁桓的手,借着掌心的温度与力量来驱散心中的不安。
片刻后,眼睛终于适应了黑暗。
不,是前方出现了亮光。
黑暗中悬浮着一个个光球,定睛一看,才发现是腹部发亮的鱼。这种有如灯笼的鱼本该生活在东海水域深处,而这里却是淡水寒潭,怎么会有海鱼?
——果然有古怪。
——这是有“人”故意养在这里的。
姜洄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
灯笼鱼的微光照亮了水底,也让姜洄看清了周遭。这里不仅有灯笼怪鱼,还有更多形状古怪的水生动物。她跟着徐恕学过妖物志,对妖兽的认知已经算是不浅,但这里仍有一些她都叫不上名字的妖物。
这些被灵气催生出异变的妖物灵智低下,但是攻击性却不低。
姜洄看到一种头顶尖刺双目赤红的鱼,顿时脸色微变。
——剑齿鱼妖。
这种妖兽十分凶残,头顶生着尖锐无比的肉刺,游行速度飞快,口中生着恐怖的獠牙,咬合力惊人,对血腥之气无比敏锐,一旦在水中察觉到血腥味,便会一拥而上将其吞噬殆尽,连骨头都剩不下。
姜洄拉了拉祁桓的手,对着剑齿鱼妖的方向摆了摆手,示意他避让小心。
祁桓了然地点点头,把姜洄拉得离自己更近一些,小心地穿过鱼群。
这群鱼妖应该也是有人刻意养在这里,像是侍卫一样守着洞口,不断地在洞口周围逡巡游动。
鱼妖的嗅觉是用视觉换来的,它们比瞎子强不了多少,但是水流的涌动它们却能清晰感知到。
因此当祁桓和姜洄从鱼群中穿过时,还是惊扰到了鱼妖,它们不安地躁动起来,加快了游行的速度,在水下几乎卷出了漩涡。
祁桓紧紧抱着姜洄,加快了速度穿过鱼妖。
却在这时,一只剑齿鱼冲着两人的方向扑来,祁桓抱着姜洄偏转身子,躲过了剑齿鱼妖的攻击。
尖锐的肉刺掠过姜洄的脸畔,却划过了祁桓的颈侧。
只是破了皮的轻伤,却还是有一丝淡淡的血腥气涌了出来。
所有的鱼妖顿时一震,霎时间疯了一般地躁动起来,掉转了方向朝着两人追来。
祁桓立刻一蹬双腿,加速离开了此地。
但人在水中的速度,无论如何都是比不上鱼妖的。
只要血腥气不散,那些鱼便会穷追不舍。
姜洄是眼看着剑齿鱼妖划破祁桓颈侧的,当时便顿觉不妙,下一刻便看到鱼妖沸腾似的涌了过来。
她心中一慌,来不及多想,便俯首用双唇堵住了祁桓颈上的伤口。
祁桓身子猛地一震,湿软的唇舌紧紧贴着他颈侧的肌肤,想要舔去他伤处的血丝,不敢让血丝流入水中。
他用力将姜洄的身体扣紧,不敢有丝毫的耽搁,在鱼群包围之前冲出了甬道。
而鱼妖失去了血气的来源,只能在原地茫然打转。
姜洄不敢松口,双唇吮吸着祁桓的颈侧,口中尝到淡淡的腥甜,本来只是浅浅的一道擦伤,好像反而被她弄出了更大的伤口。
终于在她气息竭尽之前,祁桓抱着她向上一蹬,钻出了水面。
姜洄立时松了口,剧烈地喘息起来。
她只是个凡人,虽然常年修行,气息比一般人强一些,但跟异士之躯完全不能比拟,在水下憋气这么久对她来说已经非常不易了。
两人游到岸边,祁桓仍有余力,姜洄已经手脚发麻了。
一半是因为水冷,一半是因为气竭。
她无力地靠在祁桓怀中瑟瑟发抖,一股灵力从她背后涌入,帮她驱散了寒意。
姜洄摇了摇头,颤声道:“不要浪费力气……我缓一缓……就好……万一……等一下……遇到……危险……”
祁桓低着头,一双幽暗的眼眸紧紧盯着她,目光凝在她湿软的唇上。
酥麻的感觉似乎还在颈间流连,让他呼吸也粗重了三分。
虽然不合时宜,但他的心却还是为此而动。
姜洄抬起头,碰触到祁桓的目光,顿时心口颤了一下,目光也落在了祁桓的颈侧。
颈上的伤口只是浅浅的划痕,但划痕周围却还有一圈暧昧的红痕。
她这才意识到,刚才自己紧张之下,用了多大的力气去吸吮。
姜洄呼吸刚平稳了一些,便又乱了起来:“我……刚才是怕血腥味吸引来那些鱼妖。”
祁桓低笑了一声,胸膛轻轻振动:“我知道。”
两人都是浑身湿透,衣服紧紧贴着身体,身体亦紧紧贴着身体。姜洄慌乱地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颤颤巍巍地坐起来,装作若无其事地环视四周。
“没想到这里面另有乾坤……”她哑着声说道。
穿过瀑布底下的甬道,他们应该是进入了山腹之中,也或是在地下深处。这里穹顶极高,几乎看不见顶,只有一片黑暗,但远处却隐隐有光。
祁桓也坐了起来,把她的慌乱看在眼底,笑而不语。他摸了摸颈上麻痒之处,心道——本是自己想做的事,倒让对方捷足先登了。
“从这里往前,路上都有水渍,他们应该是进了前面的山腹。”祁桓说着拧干了衣服上的水,又转头看姜洄,“郡主,你衣服都湿透了。”
姜洄站起身来,和他一样拧干衣袖,衣服虽然湿乎乎地贴着身体,但是此刻也顾不上其他了。
“没关系,找人要紧。”姜洄急切说道,理了理鬓发,便向着有光的地方快步走去。
越往前光芒越盛,渐渐地也有声音传来,两人心中生起疑团,相视一眼,谨慎地慢下了脚步。
姜洄仰头看向穹宇,眯着眼仔细一看,终于分辨出来那些星辰似的幽光是什么了。
是一株株的鬼火菌。
这种灵菌草会发出绿色的微光,常生于墓地,有人见到便会以为是鬼火,因此得名。
鬼火菌靠吸食尸骸而生,这里是山中腹地,不应该生有那么多鬼火菌,显然和那些灯笼鱼、剑齿鱼妖一样,是被人有意栽种,作为照明之用。
而随着两人走近,喧嚣之声也更加清晰,一幅瑰丽诡异的画卷徐徐在面前展开。
高耸数十丈的神木犹如通天巨塔,交错横生的树枝便是勾连其间的道路,枝头悬挂着各种蔬果模样的灯笼,山壁上被挖出了一个个洞府,有精怪出入其间,树上树下,皆有身负双翼的精怪翻飞穿梭,而在树根四周,却盖着不少茅草屋,与人族的村落极为相似。
姜洄愕然惊觉:这是一个妖族的巢穴!
“登阳山里面,竟然藏着这么多的妖族……”姜洄喃喃自语,“这么多年,没有人发觉……”
谁也想不到,就在离玉京这么近的地方,便住着一群妖族。
一眼看去,种族不下百数,花草精怪,蜂蝶飞鸟,乃至蛇鼠狐狼,几乎什么都有。
难道朱厌和朱鸾也是住在这里?
那白衣神仙把苏妙仪带到这里,是何居心?
祁桓也看出了姜洄的担忧,他握住姜洄的手腕说道:“这里的妖族,只怕会对你不利,你不要进去。”
姜洄摇了摇头:“你对妖族不了解,自己去太危险了。你放心吧,妖族就算想抓我威胁阿父,它们大多也不知道我长什么模样。妖兽对人族的脸孔分不太清楚,它们更多是靠嗅觉和气息来分辨。”
姜洄在南荒与妖族打交道更多,对多数妖兽的习性都了然于胸,因此并不惧怕。
她更担心的,是这些妖族对苏妙仪不利。
“祁桓,你找个空屋,换一套妖族的服饰,用它们的气息来掩盖我们身上的气味。”
见姜洄如此镇定自若,祁桓也不再劝阻,他牵着姜洄的手,悄悄向妖洞靠近。
长长的围栏挡住了两人的去路,门口有一对妖兽正在看守,两只都形如野猪,猪头人身,背上长着肉翅。
“哎哟,痛死我了……”粉色的猪妖靠在地上呻吟,“刚才那人下手也太狠了,差点没把我骨头拆了。”
黑色的猪妖神色也不好看:“要不是我躲得快,也被他撕碎了,现在后背还疼呢。”
“那人什么来头,九阴大人都对他这么客气?”粉猪好奇道。
“我哪里知道,要是知道,我哪还敢拦他。”黑猪说着又哼唧了两声,“他怀里还抱着个人,嘿,看起来挺好吃的。”
“你这个馋鬼,就想着吃,别人嘴里的食物,你也敢抢。”粉猪骂了一声,“你回屋里去,把药油拿来给我擦一下,我浑身都痛,痛得快死了。”
黑猪撇了撇嘴:“行吧行吧,下次有人肉吃,你可别跟我抢。”
黑猪说着便往村里走去。
粉猪趴着哼唧了几声,被祁桓敲了一下后颈,登时晕倒过去。
姜洄神色凝重地走出来:“它们刚才口中的人,应该就是妙仪了。九阴大人……”
这个熟悉的名字让她一颗心沉了下来:“北域妖王,烛九阴。”
如今八荒分四方,东夷西陵,南荒北域。
北域灵气最盛,是最靠近天梯的地方,丰沮玉门便是北域的核心,而武朝也因此选择定都玉京。
东夷濒临无尽海域,生机最旺,虽然妖族众多,但妖族占据的是海域和岛屿,与滨海的人族倒是可以暂时相安。
西陵地势险峻,多高原,人族与妖族都稀少。
而南荒瘴气弥漫,人族与妖族征战不休,已有数百年。
四方之地皆有妖王,南荒妖王便是虎妖修无,而北域妖王则是烛九阴。
烛九阴人面蛇身,通体赤红,坚硬如红玉,双目竖瞳,口衔火精,呼气如焰,也是有着一丝神血的大妖。
据传当年神界取了人魂与神髓合二为一,造了巫圣,与此同时,也以兽血和神髓造出了四种神兽,分别为帝鸾、负岳、云蛟、吞天。这四种神兽各自拥有神脉与神力。后来四神兽与其他妖族交合,诞下了一些血脉不纯的大妖,这些神兽旁支虽然神脉稀薄,但对其他妖族也有血脉压制。如朱鸾便是帝鸾的旁支,而烛九阴传闻是云蛟的旁支。
四大神兽自矜身份,向来深居于洞天福地之内,不与妖族同流合污,也不屑与人族往来。这些有着稀薄神脉的大妖便趁机为害八荒,称霸一方。
烛九阴在千年前便已成名,修无与之相比还是晚辈,不过传说烛九阴曾败于武朝先祖之手,因此蛰伏千年不出,也有人说烛九阴可能已经死了,却没想到他非但活着,还就在离玉京最近的一座山下,挖空了登阳山,种出了建木,日子过得有声有色。
姜洄恨不得立刻就把这件事回报父亲,但眼下更紧急的是苏妙仪的安危。
两人潜入村中后,很快便找到了一个空屋。屋中十分简陋,看起来这些妖族一直在模仿人族,但未能改去自己的生活习性。
祁桓在柜子里找到了两套衣物,虽然是粗布麻衣,但好在尚算干净。人族是灵智之兽,妖族修炼至化形期,都会幻化出人形。早期的妖族化为人形后并不知道以衣物蔽体,都是光着身子行走,还是向人族学会了穿衣,但大多数妖族不会那么麻烦地去学织造,都是烧杀抢掠了人族村落,把人族的东西据为己有,甚至直接吃掉村子里的人,而自己装模作样地扮起了人。有些村子甚至全村都是妖怪。
眼下姜洄二人换上的衣物,显然便是妖族从人族偷抢而来。
姜洄从屋中的摆设与气息判断,这屋子的主人应该是一对垂耳狐。垂耳狐体型娇小如猫,耳朵却比脑袋还大,这种妖兽多出没于寒冷干燥之处,与其他妖兽混乱的雌雄关系不同,垂耳狐多是一夫一妻,关系稳定,共育后代。
化形期的妖兽实力与人族六品异士相当,这屋中既然有人的衣物,那说明两个屋主至少也是化形以上的修为。
两人相背换好了衣物,走出房门,祁桓便将换下的湿衣服找到一个隐蔽的角落藏好。
姜洄仔细观察四周环境,刚要离开,便听到角落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她顿时绷紧了后背,紧张地看去。
只见稻草堆下探出了一个小小的狐狸脑袋,脑袋上顶着两个又长又尖的耳朵。那只小狐狸看起来只比团团大一些,浅黄色的皮毛柔软蓬松,一双眼珠子乌黑发亮。它用鼻子到处拱,发出吱吱呜呜的低鸣,朝姜洄的方向走来。
“娘亲,你回来啦!”小狐狸发出欢快的叫声,四肢一蹬,便扑到姜洄怀里,眯着眼睛在她身上拱来拱去,闻到熟悉的气息,它整个身体都放松了下来,“娘亲,我肚子饿啦……”
姜洄僵硬着身体,低头看着把自己错当成母亲的小狐狸。它看起来应该年纪很小,还未能化形,却会口吐人言。它也分不清人族的长相,只是闻到了姜洄身上的气味,便以为是娘亲化成人形了。
祁桓一回头便看到姜洄怀里抱着只幼狐,那幼狐还一口一个娘亲地叫着。
祁桓眼神一动,抬手便要将那幼狐杀了。
幼狐抽了抽鼻子,抬起头看向祁桓:“爹爹,你没事啦!我就知道娘亲能把爹爹救回来!娘亲把那些猎妖人都杀了吗?”
姜洄朝祁桓摇了摇头,让他不要动手。
小狐狸很快又耷拉下耳朵,声音也低落了下来:“娘亲,叶子在草堆里躲了好久了,果子吃完了,肚子好饿好饿,都没有出来。叶子有听话,娘亲不要生气……”
叶子应该就是这小狐狸的名字,从它的话听来,它的父亲应该是遇到了猎妖人,母亲出去救他,临走时让它在草堆里躲好。
“叶子,娘亲带你去找吃的。”姜洄摸了摸叶子的脑袋,温声说。
叶子耳尖颤了一下,高兴了起来,又狐疑道:“娘亲,你的声音好像变了。”
姜洄咳了咳:“娘亲受伤了,所以声音变成这样了。”
叶子紧张地问道:“娘亲还疼吗,叶子帮娘亲舔一舔。”
兽类受伤,往往都用舌头舔舐伤口,叶子也贴心地想帮自己的娘亲。
姜洄忙拒绝了它的好意:“不用了,已经舔过了。”
祁桓皱着眉头,用口型问道:“为何不杀了?”
姜洄无声答道:“掩饰。”
祁桓心领神会。
叶子又转头看祁桓:“爹爹也受伤了吗?”
祁桓轻咳一声,说:“嗯。”不等叶子开口表示尽孝,他又说道,“你娘亲已经舔过了。”
姜洄的脸顿时烧了起来,差点没站稳。
祁桓说得太过正经,她都不好意思发作,显得自己心虚。
“我们快走吧。”姜洄低低说了一句,便抱着小狐狸朝外大步走出。
人族有鬼市,妖族有妖市,只是和人族的鬼市不同,这里的妖市高达十层,分散在不同的枝丫之上。
妖族的修为大多可以从外形上看出,未能完全藏起本体特征的,修为便较低,越像人族的,修为则越高。而不同的妖兽之间还存在着血脉压制,如猫对鼠,龙虎对百兽,这种血脉上的威压让妖族之间也存在着明显的阶级差异。
妖市上来往的妖族大多修为不高,露出兽耳首尾的不在少数,姜洄抱着小狐妖行走在一众妖族之间,并没有引来其他人的关注。
那个带着苏妙仪来此的白衣男子似乎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往来妖族都对他的来历议论纷纷。
“那男人好生厉害,一挥手就把守卫都打趴下了。”
“你怎么就知道是男人了,也许是个男妖呢,不然怎么会知道烛龙洞入口?”
“可我看不出他的真身,也闻不到兽味。”
“人家高你几个大境界,你当然看不出他真身了。”
“这么强的修为,不管是人是妖,只怕都是来者不善啊……”
“九阴大人让花梨左使亲自迎接,他应该不是来挑事的吧。就算是来挑事的,他单枪匹马,难道还能打得过九阴大人?”
“蝶妖刚才说,她见到林芝右使从崇阳洞出来,去取了回雪丹。”
“回雪丹?那可金贵着,九阴大人的火精毒素只有回雪丹能解,那男的也不像中毒了。”
“是他带来的那个人中了毒。”
“嗯?为什么要给人解毒?”
“谁知道呢,兴许是怕毒坏了不好吃吧。”
几只小妖怪席地而坐,围着木桩子打磨而成的矮桌,你一言我一语地嚼舌根。桌上用粗糙的陶器盛放着酒菜瓜果,不一会儿工夫就只剩下骨头果核了。
若不是这些妖族都长得怪模怪样,这个地方看起来就和人族的酒楼客栈没什么区别,一样的热闹繁华,洋溢着浓浓的烟火气。
但仔细看的话,区别还是很大。
底下的店铺门口挂着一张贵族美人皮,有猴妖当街叫卖“新鲜的孩儿脑”,头顶牛角的妖怪在墙上挂起木牌,上头刻着歪歪扭扭的大字——下品异士里脊,一百贝。下品异士心脏,五百贝。
她捂住了口鼻,脸色发白,强忍恶心。
祁桓握住她的肩头,轻轻抚着她的背脊。
“你还好吗?”祁桓低声问道。
姜洄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只是有点恶心。”
这些景象让姜洄想起当年在南荒妖泽时见到的活牲,那些被修无圈养起来当作牲口的人族。
祁桓扫了一眼热闹的妖市,神情却是平常:“其实和鬼市并无差别。”
姜洄苦笑一声:“人族把兽类当成食物,剥下兽皮为衣,把妖体炼成法器,妖族也把这一切无分巨细地都学了去。人族如何对待妖族,他们也如何对待人族。”
妖族看鬼市,与人族看妖市,感觉基本相似,都是物伤其类。
“不。”祁桓轻轻摇头,“不是人族对妖族如此,而是人族对人族,亦是如此。”
姜洄心头一紧,她抬起头,看到祁桓毫无波澜的双眸。
他早已对这种吃人的场景司空见惯,又怎会觉得愤怒与恶心。
但姜洄却也分明地看到了,那看似平静的黑眸之下,藏着汹涌的逆流。
这让她不由轻轻一颤。
叶子从姜洄怀中抬起头,小爪子挠了挠姜洄的手背:“娘亲,你是不是难受?”
姜洄说不出话来,祁桓轻拍它的后背,低声回道:“娘亲没事,你不用担心。”
叶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它抽了抽鼻子,奶声奶气地说道:“娘亲,叶子闻到杨桃的香味了,叶子想吃杨桃。”
不远处便是一个水果铺子,摊上随意而杂乱地堆放着各种果子,卖果子的是只体形不大的灰熊,正挠着肚子打鼾。
祁桓手疾眼快地从摊上拿了几个果子,放在姜洄怀中。
叶子两只爪子抱起一个杨桃,大概是饿坏了,急急忙忙就连啃了几口,险些被噎到。丰沛的汁水溅了出来,酸甜的果香冲淡了一丝烦恶,姜洄呼吸稍缓,又感觉到手背被挠了两下,低头便看到叶子用双爪捧着啃了一半的杨桃,两只乌黑的眼睛闪闪发亮地望着她,乖巧又可爱。
“娘亲也吃。”
姜洄神色复杂地看着小妖狐,哑声道:“我不饿,你吃吧。”
叶子低下头,嘟囔道:“娘亲每次都说不饿,把果子留给叶子吃……”
姜洄闻言,忽觉心头一酸。
一些久远得快要模糊的记忆又鲜明了起来。
她已经快记不清自己娘亲的模样了,却还记得她身上的气息,还有掌心的温度。那时父亲叛离家族,与母亲在洄水之畔成婚。南荒妖兽肆虐,常有人向他求救。父亲若听闻有妖兽袭击人族村落,便会率部下出征,这一走有时是数日,有时是百日。
只有一次,过了半年还没等到阿父回来,只听说他去的那个地方有妖兽作孽,发了洪灾,很多人都死了。
母亲终是等不下去了,她带着三岁的姜洄出了门,跋涉了不知多久,一路艰难却又坚定地向前。
那时候姜洄听母亲说得最多的,就是“娘亲不饿,洄儿吃”。
抚着她发顶的手纤瘦而温暖,她把姜洄背在身后,单薄又坚韧的背脊像一张温暖的网包裹着姜洄,她们走过尸横遍野的大泽,空无一人的荒村,终于见到了人烟。那些形容枯瘦的难民听说她是姜晟的妻子,急忙簇拥着将她,将她送到了父亲身边。
他们七嘴八舌地说着这半年来的灾难,若不是有姜晟带着烈风营帮他们抗击妖族,抵御洪灾,这里的人早已死绝了。
后来她们才知道,原来父亲早已派了人回去报平安,只是那人在半途死于妖兽掌下,并没有将消息带回。
母亲跋涉月余,没有幽怨,只是心疼地抚摸父亲消瘦的脸庞和新添的伤口。
或许是因为那一次的长途跋涉,让母亲本就羸弱的身体雪上加霜,不久之后便与世长辞,临去时,她握着姜洄的手温声叮嘱。
“洄儿要坚强起来……帮阿母……保护好阿父。”
只有她见过,威震八荒攻无不克的姜晟也会有软弱和孩子气的一面,他只会在她面前委屈流泪。她若不在了,谁来当他的依靠,抚平他的伤口?
所以她殷殷叮嘱姜洄——阿父要守护人族,洄儿要守护阿父。
姜洄没有忘记母亲临终前的话语,所以这些年来,她始终把阿父放在心上最重要的地方,只要是阿父的心愿,她都努力地去完成。
她没有开神窍,无法修行,便跟着父亲学骑射,跟着徐恕学巫术,想要有自保之力,不让阿父为她担心。阿父希望她能找一个安稳的归宿,远离南荒的战乱,她便也听话地回到玉京,认真地相看每一个男子,只是阿父却看那些贵族男子都不顺眼,觉得谁都配不上他的宝贝女儿。
她本以为,这世上的夫妻,应该都和她的父母一样,相爱至死不渝,但苏妙仪却说,世间婚姻大多身不由己,贵族夫妻往往貌合神离,而看似宠爱女儿的苏伯奕夫妇,最后却将女儿远嫁万里之外的侯国,使她成为家族利益的牺牲品。
或许就像祁桓说的那样,妖族会吃人,而人族比妖族更懂得如何吃人。
小妖狐的母亲,有着拳拳爱子之心,亦有为救伴侣舍生赴死之情,那与人族何异?
而玉京中那些啖人血肉,背信弃义,寡恩薄情的贵族,又与妖鬼何异?
姜洄一时陷入迷障,然而就在此时,建木高处忽然传出一声巨响,整株建木都为之震颤,妖怪们尖叫着四处逃窜,到处乱作一团。
祁桓攥着姜洄的手远离妖群,两人仰头看向高处,只见树冠处发出了赤红的火光,火精弥漫,周围的空气也陡然变得炙热起来。
“崇阳洞出什么事了!”妖兽们惊慌失措。
建木之上一百零八洞,而最高处的崇阳洞,便是烛九阴所住的洞府。
而那个不知名的白衣男子,也是将苏妙仪带到了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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