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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口


  即便暝暝再不懂人类感情,此刻关注着陆悬的她也还是能看到他眼中亮着的光极度柔软。

  像是极寒冬日里唯一的暖阳,虚幻轻盈,小心翼翼,仿佛倾注了所有的爱意。

  这种光芒与陆悬平日的气质并不符合,仿佛他的倾慕之人是烈火,将这坚冰融成了水与雾。

  可是,分明陆悬有着这样热烈赤诚的感情,为何他在暝暝眼中还是寡淡得没有一丝滋味?

  人类与人类食物的美味之处,不就在于这满腔的感情吗?

  他看起来深情,但暝暝敏锐的嗅觉告诉她,他此刻没有任何感情的波动。

  这还是暝暝第一次遇到这般奇特的现象,所以她注视了他许久。

  远处,夕光渐黯,陆悬问暝暝:“看了这么久,很失望?”

  暝暝摇头,她的目光自陆悬身上收回。

  她没有问他所倾慕的人是谁,也没继续表达她对他的目的。

  多少年了,她一直是这个沉默性子。

  她并非是将所有的事情藏在心中,而是这些会影响心绪的信息根本无法在她的内心停留。

  她对周遭的一切都漠不关心,陆悬也是如此,他还不好吃,暝暝对他半分兴趣也无。

  “天黑了,你要回家吗?”暝暝问。

  陆悬轻哂一声,站定在城楼之上,他在暝暝的面前按住了自己的心口。

  一枚跳动着的机械心脏被他缓缓取出,经过上次陆危的改造,它多了个功能。

  现在陆悬的心若是能自己跳动,机械心便暂时休息。

  待感应到陆悬没有自己心跳之后,它才会重新启动。

  下一刻,在暝暝的面前,陆悬的双指一按,捏碎了这枚堪称天下至宝的机械心脏。

  这简单又疯狂的动作就是在直白地告诉暝暝,他打算就这么留在暝暝身边。

  若是离得远了,等待他的只有死亡。

  “它有些冷。”陆悬倾身,在暝暝耳边低声道。

  他的气息也是冷的,但暝暝对低温并不敏感,看到陆悬做出这等疯狂举动,她也只是眨了眨眼。

  “沈二小姐,这般也不能让你多些表情吗?”陆悬问。

  暝暝对他说:“家主会很欢迎问天城的少主暂访沈家。”

  她简短的一句话就表明她完全理解了陆悬的意思,并且也接受他来到自己身边。

  但陆悬道:“此事不用大张旗鼓。”

  “为何?”暝暝觉得躲躲藏藏的很麻烦。

  “老家伙会觉得我丢了问天城的脸。”说到陆危的时候,陆悬身上才多了些接地气的人味。

  “就这么藏着,倒也有趣。”这问天城的少主是寻求刺激来了。

  “哦。”暝暝转过身,一条蛇很快顺着她的手臂攀了上来。

  “不是喜欢我变成这样吗?”陆悬说。

  暝暝侧过脸,看到他变为身上有着青色花纹的黑蛇,这形象与她的本体颇为相似,但又有些许不同。

  她的本体蛇身皆为纯黑,唯有头部是青色,形容起来有些麻烦,所以若有人询问时,她就说自己的颜色是黑中带青。

  暝暝松了口气,看来陆悬这化形之术只是巧合而已。

  听他之前和陆危只言片语的对话,应该是以前在荒夜原的时候陆危还看不见。

  陆危听了她自己描述本体,误以为她的本体是黑底带青纹的配色,后来他画了她的模样,被陆悬看去了。

  “没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暝暝将自己的袖口放下,遮住陆悬所化的蛇。

  “你有什么喜欢的?”陆悬问。

  “喜欢你。”暝暝答。

  陆悬低低的笑声传来。

  ——

  沈家主宅内最冷清的地方就是兰轩,平日里由青松与青竹两姐妹打理院中事务。

  暝暝回来后,兰夫人没询问与纪辰有关的事情,应当是对面识相地说了些什么。

  毕竟就算他有天大的野心与理想,也不敢去和问天城的少主对着干。

  但兰夫人还是拉着暝暝说了一顿:“你这孩子怎么平白无故地去欺负你九妹?”

  暝暝想起了昨日沈霁被她吓落水的事情,她摇头否认:“兰夫人,是她自己跌的。”

  “主家那边可来了消息,九姑娘说你用了些邪术,恍了她的心神。”兰夫人拍了拍暝暝的手背。

  “放心,主家那边我已经给你应付过去了,过些日子我给你备些赔礼,你送去给九姑娘,此事便过去了。”

  暝暝自然是没说沈霁故意捉弄她的事情,她只是对兰夫人说了自己接下来的计划。

  “我要去长宵宫。”

  “你这修为如何能去?沈家只有三个名额,轮不到你。”

  “以散修的身份前去就行。”暝暝说。

  兰夫人却蹙起眉头:“只有修仙世家的子弟才能直接参加第三轮。”

  “散修?你知道长宵宫登仙会的前两轮有多难才能通过吗?那可是不论生死的试炼!”

  暝暝低头慢悠悠卷起自己的袖子,她准备做晚饭了,藏在她袖子里的陆悬往上躲了躲。

  “兰夫人。”走进厨房之前,暝暝很轻缓柔和的声音慢慢传来。

  “你当年也是以散修身份从三轮试炼中走出,位列登仙会第一的修士。”

  厨房里骤然亮起一蓬火,暝暝点燃了炉灶,她对食物要求很高,若有条件她都会自己动手做饭。

  兰夫人提高了的怒声传来,她不知在生气什么。

  “沈茗,谁许你查我当年的事情,我是你母亲,你……你凭什么?!”

  暝暝把厨房门关上了,还下了一道禁制。

  陆悬重新化作人身,饶有兴味地道:“我与老家伙吵架的时候也如此。”

  “我没有与她吵架。”暝暝手指捏着水缸里鳜鱼的两鳃,利落地将它拍在了案板上。

  “梆——”木锤毫不留情地落在鱼头上,这鳜鱼挣扎了半天,还是难逃一死。

  而后便是血淋淋的拔鳃剥鳞清理内脏,暝暝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只在几息之间完成,这最大程度保证了鱼肉的鲜美。

  手起刀落,暝暝在鱼身上切了几刀,码放到白瓷盘里,撒上备好的葱丝,放入蒸笼内。

  她备菜时,还不忘分出心神控制火候。

  也不知她控火的法术修炼到了何等精妙的地步,站在一旁观看的陆悬甚至能感受到那火焰似乎有了自己的呼吸。

  在厨艺上,暝暝确实登峰造极,刀工、调味、火候……每一项的控制都精准优雅,完全让食物迸发出它最佳的滋味。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陆悬那晚之所以会与暝暝相见,完全是因为她烤的鹿肉太香了,他才朝暝暝的方向靠去。

  “我以为我叔叔的厨艺已经很好了。”陆悬道。

  暝暝:“……”在荒夜原的时候就是他给我做饭,能不好吗?

  她没说话,一张清秀安静的脸隐没在氤氲的蒸汽之后。

  “问天城里有全仙界最好的灵厨,他们哪一位做的食物都没有你做的美味。”

  这并非是陆悬的恭维,他只是阐述事实。

  暝暝合上锅盖,隔着炉灶与陆悬对视,她的眼中依旧蔓延着柔软的雾。

  “我不会辜负食物。”她用筷子挑起一根被煮得晶莹剔透的萝卜丝,放入口中尝了尝。

  但暝暝想,对于她来说,烹调时倾注的情感比精准的工艺更加难得。

  人是很神奇的东西,他们烹调的食物有时会蕴含大量的情感,这是再好的技艺也抵不上的美味。

  这也是以前在荒夜原的时候,她很喜欢陆危烹制食物的原因。

  从人类的角度看,他确实很喜欢她,所以给她做的每一道食物——即便只是随便一颗烤红薯,都能暂时满足她那贪婪的食欲。

  暝暝也是会思念食物的,她盯着陆悬的脸,瞧出些陆危的影子,总算让他显得没有那么寡淡了。

  陆悬捕捉到暝暝眼中一闪而过的贪欲,挑唇笑了起来,他并没有说话,也不知将这点贪欲解读成了什么意思。

  ——

  夜晚,暝暝的书房里,陆悬手里抓着一卷书,问暝暝道:“《锻体十经》可看过了?”

  暝暝靠在椅子上,看到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困得眼睛都要睁不开:“没。”

  “《引气入体》《修炼六戒》《仙术入门》……”陆悬将一叠书拍在了暝暝面前,“你真以为长宵宫说去就去?”

  暝暝没想到自己也有被逼着读书的一天,她抓了抓自己的脑袋,将《仙术入门》装模作样捧了起来。

  她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只是耷拉着眼皮,书里的字眼全部变成了菜单,刚吃没多久她就饿了。

  “喜欢我,想跟着我?没那么简单。”陆悬手指屈起,在桌上敲了敲。

  暝暝扁了扁嘴,按着时间翻过一页书,假装自己在看。

  陆悬就这么守在她身边,听着自己身体里传来的鲜活心跳。

  这心跳声并非冰冷机械造就,它温暖柔和,有着独属于生物的蓬勃生命力。

  品尝过真正生命的滋味,又怎么还会忍受那颗冰冷的机械?

  ——这就是陆悬主动来找暝暝的原因,他要她成为他的附属物,要她一辈子、此生此世都陪伴在他身边。

  暝暝在陆悬眼中并非爱人,只是一件器官而已,他享受她心甘情愿的模样。

  喜欢上他……陆悬心里兀自想,算她沈家二小姐倒霉。

  ——

  同样的夜晚,问天城之内的陆危接到门中修士来报。

  “无涯君,少主传了消息过来,说是让我们准备些他平日要用的东西,暗中给他送到沈家去。”

  陆危立于大殿之上,覆眼的白绫纯白似雪,他说话的语调也如寒冰。

  “让他自己回来取,他的宅子是他自己的地方,我没去过。”

  作为一位长辈,他倒是懂得分寸,从不过问陆悬自己的事情,让他保有自己的隐私。

  “少主把他宅子的钥匙也给送回来了。”报信的修士将一枚精巧的银色钥匙双手奉上。

  “人要走,东西要拿,机械心也给他捏碎了,那沈家二小姐给他下了什么迷魂蛊?”

  陆危即便嘴上这么说着,还是接过钥匙替陆悬取东西去了。

  陆家仅剩下陆悬这支血脉,陆危也不好多过问他的事情。

  春日夜晚还寒凉,陆危取出陆悬住处的银色钥匙,打开了他住处的禁制,这里有一切陆悬生活的痕迹。

  陆危对自己这位侄子的私生活没有任何兴趣,但当他推开房门去给他取书的时候,陆悬的一些秘密还是暴露了。

  随着陆危推门的动作,院子里的风穿堂而过。

  风将书房里的书页和画卷吹得簌簌作响,有一卷挂在书桌后的画飞到陆危面前。

  陆危俯身去取,他覆着眼,看不见这书房里究竟是何等光景。

  门后、书桌后、博古架上、窗边、书柜旁……所有一眼可见的墙上都挂满了同一幅画。

  就连装饰瓷瓶上的纹绘、砚台上的雕刻,宣纸上随手的涂鸦……这些也全都是一个形象。

  那是一名女子。

  陆危抚平被风弄皱的画像,他的手指描摹过画卷表面。

  画上极细微的颜彩痕迹展现了这幅画的色彩变化与线条走向。

  他虽蒙眼,但其他感官敏锐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只轻轻一抚便知晓了画中人究竟是谁。

  陆危薄唇抿成一道刻薄的直线,发现这个秘密的他觉得陆悬又好笑又幼稚,只评价道:“有病。”

  他随意收拾了些陆悬的东西,就命人给他带去了。

  回房休息的时候,陆危抬手碰了一下自己的蒙眼的白绫,在这柔软布料之下,是一双可见光明的眼睛。

  他的目盲确实是早就好了。

  是夜,陆危合衣而眠,忙了这么多日,今夜他才有空合眼。

  与此同时的暝暝也终于把陆悬给应付过去了。

  “明天看!明天一定,让我睡觉吧。”暝暝揉着眼睛走向自己的房间。

  她赶着去睡觉,没留神步伐大了点,超出会让陆悬心脏停跳的距离些许。

  两人都发现了这个疏忽,即便暝暝马上就朝陆悬靠近了,但他还是察觉了些许变化。

  在亲手将机械心捏碎之后,他的心并没有因为远离暝暝停跳。

  “莫动。”陆悬让暝暝停着,自己往后退。

  直到退了十丈多距离陆悬才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有了要停跳的迹象。

  他有些惊讶。

  “距离变远了。”暝暝对他说,“那你今晚去我隔壁房间睡觉。”

  陆悬:“?”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你就只关心这个?

  他暗自想着心跳停跳距离变长的原因,没再说话,在房门前与暝暝分开。

  暝暝回房之后,猛力打了个哈欠,若得不到充足的睡眠,她可压不住自己膨胀的食欲。

  她懒懒一倒,整个人扑到了床上,拽过被子就睡了过去。

  对于暝暝而言,她的睡眠就是暂时的死亡。

  在醒来之前的这段时间里她不会有梦境不会有思考不会有意识,她的思绪深处是一片虚无与黑暗。

  蛇是不会做梦的。

  但这一晚上,她第一次在睡眠中有了意识,她来到一片荒芜之境,眼前是黑色的荒漠,无名之风呼啸着卷起沙砾与枯草。

  她做梦了,并且来到了熟悉的荒夜原。

  暝暝身处高处的山洞前,她第一次在睡着之后遇到这样的情况,所以她试探着往前走一步。

  她没迈动自己的步子,垂在她身下的是一条长长的蛇尾。

  荒夜原是仙界唯一的绝境,这里所有法术都会陷入紊乱,她也维持不了自己的人形。

  忽地,身后传来响动,好像是有人朝她奔了过来。

  暝暝吸了吸鼻子,正待回头去看,却先被一人从后拉入了怀中。

  他的怀抱温暖,心跳蓬勃,气息诱人,落在她耳侧的吐息灼热撩人。

  “暝暝。”他埋在她的颈窝,低低唤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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