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严格意义上说金州市几乎没有春季，冬天的严寒过去之后便是一场接一场的大风扬沙天气，中午阳光下暖和一阵，一早一晚却让人觉着又回到了冬天。如果硬要在金州市寻找春天的话，那就得等到五月份了。一进入五月，大风便极少再光顾这座西北内陆的城市，天空蓝汪汪的活像用靛青漂洗过，树木花草也像抓紧时机喘口气似的，在这短短的一个月里尽情的抽枝发芽绽放。金州人的观念里一年之中最好的季节就是五月，因为，五月到处都可以感受到生机勃勃的激情。尽管金州的十月天高气爽瓜果飘香，可是十月终究是冬天的哨兵，到了十月便距严寒的冬天不远了，因此要让金州人说，还是五月最好。
钱亮亮的“亮亮餐厅”在五月八号这一天开业。之所以选在八号，是钱亮亮的主意，有人说八这个数字现在已经被用滥了，太俗，只有广东佬和土财主才讲究这个。他说，在商言商，经商本来就是三百六十行里恶俗的一行，既然干了这一行还是随俗，该俗就得俗，所以还是定在了八号，取个“发”的好兆头。开业庆典人气越旺越好，所以钱亮亮把金州市他所有自认为关系还可以的人都通知到了，其中有些是肯定会来的，比方说公安局以李二哥为代表的哥们，市委秘书处以秘书老彭为代表的哥们，金龙宾馆以窝头为代表的哥们、姐们，还有桔子那边联络的工商、税务、卫生检疫部门的老爷少爷小姐太太们，经商了，今后这些人都是需要尽力维护的群体，桔子自告奋勇，声言今后这方面的关系都由她出面对付。请柬发了，可能来也可能不来的人里首推王市长，一是他现在党政担子一肩挑，公务繁忙，不一定有时间。二是钱亮亮辞职的事儿把他气的差点吐血，至今他也不理解钱亮亮为什么在他担任代理市委书记的时候非要辞职，炒别人和被人炒的感觉绝对不一样，所以王市长对他耿耿于怀。反过来钱亮亮也觉得有点对不住王市长，不管怎么说，王市长是那种实心实意为百姓干事的人，对自己也非常器重，自己坚持辞职，对他无疑是一种伤害，所以钱亮亮估计他可能不会来参加自己的开业典礼，他来不来是他的事，给不给他送请柬是钱亮亮的事，所以钱亮亮还是亲自给他送去了请柬，可惜他当时不在，只好交给了他的秘书。蒋大妈也不一定来，他工作太忙，钱亮亮相信，只要有时间，蒋大妈一定会来。他还请了大刮刀，虽然挺讨厌她，可是报社、电台、电视台这些新闻媒体都归她管，今后打个广告、变相发个新闻什么的，有了她的支持也能方便不少。再说了，自己今后不再是市政干部，她也再管不着自己，就没有必要跟她较真，平心而论，那个娘们性格刁蛮一点，人品还没有大毛病，也爱趁热闹，有了她开业庆典也能增色不少。
宾客们络绎不绝的到来，钱亮亮跟桔子穿戴齐整，胸前还别着一枝鲜花，并肩站在门外迎接客人。知道的他们是餐厅的老板和老板娘在这儿迎接宾客，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结婚的新郎新娘，而且根据年龄来看属于二婚。他们身后是餐厅服务员，整整齐齐的排成两列，统一着装，披红挂彩，一个个春风满面，姿势优雅，神情和蔼，一看就知道受过严格的职业训练，她们的总教官就是金龙宾馆餐厅服务员里的尖子小崔，窝头自作主张，派小崔来给钱亮亮培训服务员，整整折腾了一个月，其间还多次到金龙宾馆观摩实习，把这些新招收的下岗女工训练的象模象样。钱亮亮的服务人员和勤杂工全部招收下岗工人，这样可以享受市里优惠的税收政策，也可以让市领导高兴，算是对炒市领导鱿鱼的一种精神补偿。
餐厅外挂了大红灯笼，两旁摆满了贺喜的花篮，门楣上挂着一拖到地的鞭炮，还有一帮吹鼓手，是从老年活动中心请来的老年乐队，免费，只供一顿酒席便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等的就是时辰。时辰马上就要到了，钱亮亮看看表，心里暗暗焦急，除了桔子请来的工商税务卫生检疫方面的小喽罗，正经八百的政府官员没有一个到场的！难道王市长下达了禁足令，不但自己不来，别的人也一律不准来吗？如果那样，这个开业典礼不但不会成为值得纪念的喜庆日子，还会在他心里留下永远的阴影。
桔子安慰他：“别急，不管来不来，我们都照样开业，照样挣钱，别的餐馆没有政府官员参加，不照样开业吗？”钱亮亮心里却不认同她的说法，因为他是从政府官员的队伍里转业的，他的餐厅开业，政府官员没有一个参加，说明他的行为举止受到了公开的抵制，也说明他在政府办公大楼里干了这么多年，连一个真朋友都没有，这就是彻底的失败。时辰到了，钱亮亮的心情由失望转化成激愤，他是生气自己，既然已经彻底脱离了官员队伍，走上了经商的道路，为什么还不能彻底摆脱过去，企盼什么？企盼再从政府官员们那里得到恩惠和照顾吗？政府官员们是最没有骨气的群体，官场是最没有人情味的舞台，如果是他，绝对不会因为某个领导下一道命令就裹足不前，不敢参加过去同事朋友的开业庆典。
“开始。”钱亮亮下达了命令，窝头就高声唱和：“亮亮餐厅开业大典现在开始！”随着话音立刻有两位迎宾小姐拉起了两丈多长横贯前庭的彩绸，另一位礼仪小姐毕恭毕敬地端来铺着红绸的托盘，托盘上摆着一把闪闪发亮的剪刀。老年乐队早就急于表现一番，听到开始的命令便迫不及待地吹奏起来，洋号、唢呐还有两架手风琴叽哩呜啦凑合在一起奏响了土洋结合的迎宾曲，接着鞭炮也震天价地响了起来。第一道程序就是剪彩，原定由到场宾客中职务最高或者年龄最长的人剪彩，政府官员都没到场，职务最高的人剪彩只好省略，年龄最长的人一时又难确定，人们眼睁睁地看着钱亮亮，钱亮亮也有些后悔，这种事情的每一个细节事先都应该落实好，结果事到临头却手忙脚乱地没人剪彩了。算了吧，自己的事情自己干，自己的买卖自己开，还是自己动剪子剪吧。窝头自告奋勇担任主持人，此时也有些不知所措，扒着钱亮亮的耳朵问：“谁剪彩？得报个名字呀。”钱亮亮表情僵硬地说：“我剪，就报我。”
窝头犹豫了，左看右看一时确实也找不到适合剪彩的人选，只好张了嘴宣布：“下面由我们钱处长剪彩，奏乐……”本来还该有鞭炮，可惜刚才鞭炮放光了，好在老年吹鼓手们的乐器家什齐全，一起奏响动静倒也挺大。
剪过彩，宾客们就纷纷扰扰地朝饭馆里便涌，大致上坐定之后，窝头又自告奋勇担任司仪请老板钱亮亮讲话，钱亮亮事先打了个腹稿，临到开讲了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然觉得挺无聊的，就随口讲了几句对来宾表示感谢，希望大家今后多多捧场之类的俗套子话，然后便宣布开席。
这个场面应该高兴，钱亮亮却有些悲哀，至今王市长还把他的辞职当成不义，坚持维持接待处的编制而且还要扩展接待处的业务范围，而那些过去同在机关混的干部们，尽管他都发了请帖，可是却没有一个前来参加开业典礼的，其间的意义不言而喻，这让他更觉得自己辞职就对了。窝头过来，胳肢窝夹了一个红布包裹，端起了钱亮亮面前的酒杯说：“我代表我个人，借钱处长的酒向在座的各位领导敬一杯，我干了，各位领导随意。”
敬过酒窝头悄悄拉钱亮亮的袖子，钱亮亮跟着他来到了一边，窝头把胳肢窝夹着的包裹给了钱亮亮：“今天你的餐厅开业，我没啥可送的，这是我在金龙宾馆这些年琢磨的看家菜菜谱，送你了，试着做做，看能不能受欢迎。”
钱亮亮大惊失色，他知道，作为厨师，这种菜谱一般是密不传人的，过去甚至连自己的女儿都不能传，窝头却毫不犹豫地送给了他，这份礼重得让他不敢接受：“不不不，这不行，这是你的看家本事铁饭碗，我怎么能……”
窝头把菜谱塞给他说：“你别客气了，现如今哪里还有什么看家本事铁饭碗，这些菜金州市老百姓没听过也没见过更没吃过，放在你这儿，让咱们金州市的老百姓也尝尝外国贵宾、高级领导吃过的菜，其实成本都不高，老百姓都能吃得起，对你的餐厅也是招牌。”
钱亮亮万万没有想到窝头竟然对金州市老百姓还会有这份心意，便接了菜谱说：“既然你这么说，我也就不客气了，但是我每道菜都要注明：金龙宾馆特一级厨师沃太舒原创，也算给你扬名。”
窝头的眼睛乐成了两道缝隙：“那就太好了，我沃太舒也就成名成家了。”
正说着，窝头的眼睛就直了，钱亮亮以为他又看到了哪个漂亮服务员，顺着他的眼光朝门口望去，不由得也愣了，李百威正站在门厅探头探脑东张西望，窝头悄声问：“你怎么把他也请来了？多晦气。”钱亮亮纳闷：“我没请他呀，他这是不请自来。”
窝头说：“不管请没请，今天这种场合，来了就是上宾，我陪你去迎他。”
两个人便迎上前去，钱亮亮对李百威说：“欢迎李处长光临，就坐吧，站在这儿干吗。”
李百威说：“你也没叫我，我就坐什么？我来就是想说一句话，说完我就走。”
钱亮亮说：“有啥话坐下说，说完了也不能走，今天是个好日子，进门就是客，怎么能露个脸就走呢？”
李百威说：“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我说我在接待处当了两年多处长，你要是能干的比我长我就服气你，这不，才一年多你就下台了，还不如我呢。”
钱亮亮哭笑不得，真想不到这个人还挺有意思，今天专门来当着大家的面说这句话，又不好跟他认真，只好打哈哈：“那是，我还不如你李处长，来来，坐下喝酒。”
窝头大声问李百威：“李处长，我问你两个问题你答对了再喝酒，答不对可别怪我不给你酒喝。”
李百威说：“你问吧。”
窝头说：“男人为什么要离婚？女人要离婚又是为什么？”
李百威有些懵，想了一阵没想出来就说：“你这是什么问题，每个人离婚的情况都不同，各有各的原因，哪能这么问。”
窝头说：“没答上来，看来这酒你喝不成了。我告诉你吧，男人闹离婚是不想干了，女人闹离婚是不让干了。”
大部分人的注意力都在面前的酒菜上，少部分人注意到他们三个人的对话，听到窝头的答案，忍不住哄堂大笑起来，这一笑所有的人就都开始注意钱亮亮他们三个人了，窝头又说：“李处长，你下台是女人离婚，不让干了，钱处长下台是男人离婚，不想干了，这根本就是两回事么，这点道理都弄不明白，还来跟人家比，比什么？不嫌丢人。”
李百威确实不嫌丢人，还声辩道：“不管是不让干了还是不想干了，反正都是不干了，结局没什么不同。”
窝头说：“这不同可就大了，我没当过接待处长，可是看过你们怎么当，我的体会是，接待处长这个活儿，人品太坏不成，人品太好也不行，你跟钱处长就是最好的例子，刚好一个是太坏一个是太好。”
李百威让窝头说得脸一会红一会白最终又黄了，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尴尬极了。今天是开业大喜的日子，钱亮亮也不想跟他计较，就对窝头说：“别研究这种没名堂的事儿了，还是请李处长坐下喝酒吧。”
窝头说：“李处长，你别觉得我说话难听，我不是有意损你，我只是实话实说，你可别生气，等我忙完了咱们好好喝两杯。”
李百威对了窝头这种人也是无可奈何，最终还是受不了美食的诱惑，腆了脸就近找了个空位插进去埋头吃喝起来。
就在钱亮亮的开业庆典结束的时候，金州市公开招聘接待处长也有了初步结果，参与竞争这个职位的一百多个科级以上干部中，市政府总务处的一个科长得票最高，下一步就是公示，如果没有人揭发检举他有什么严重问题，一个礼拜后金州市新的接待处长就诞生了。为了加强接待工作，齐红提拔为接待处接待科长，兼金龙宾馆总经理，其他人没有任何变动，金州市的接待工作如同经过一阵小风的池塘，经历了钱亮亮的折腾，泛起了一阵小小的波澜，很快又回到了风平浪静的正常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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