⑧救兵
“他与许家有如何的深仇大恨,要将许家铲除得一点不剩。”我轻轻地抽了一口气。
“需要什么深仇大恨?许家不同莲家,不能利用不能掌控,那便毁去,免得成为他日上位的绊脚石,你要知道,那许修己是太子太傅,可也是他的太傅,更罔顾与诺诺之间的那丝情分,下手毫不留情,这样绝情的人,你喜欢他,你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我鼻子一阵阵地发酸,感觉十分悲伤。
不知是为这许诺诺觉得悲伤,还是为我自己觉得悲伤。
他从未告诉过我他任何的事,当初莫名出现在了我的身边,我对他是一点都不了解的,这样心狠的明崇枢,你为什么要出现在我身旁呢?或者……你是希望我帮你入阴曹寻许诺诺吗?
我若是许诺诺,应是死也不愿再与他相见了。
棺木之上忽传来声声异响,同方才沙石落下的声音截然不同,莲青也发现了,随后出外瞧了瞧,片刻后回来同我道:“明崇枢对你可真真上心,竟让南泽领兵前来救你。”
我想起裴念遇刺的那晚,我在城门口遇见整装待发的南泽,想来应也是崇枢让他来的。
一阵巨响,眼前的黑暗尽数褪出,刺目的光亮让我忍不住眯起了眼来,我撑着从棺木中坐起身来,鼻尖串入浓浓的血腥之气,方才押着我将我埋进棺材的那些莲家下人,无一活口,莲青在我旁边,望着南泽的眼里,布满了狰狞的血丝。
莲青是被南泽下令,万箭穿心而死,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南泽应也是半夜接到的急诏,此刻未着戎装,只是随意地着了长袍,披风未覆,在这样森冷的夜里还是显得十分单薄。
他的剑尖还滴着温热的鲜血,看着我的眼神淡淡,还有几分探究,而后转头对身旁的将领说道:“将此地清理好,不留痕迹。”
将领低头领命,中气十足地应了一句,“属下遵命。”
吩咐完将领,他转头望向我,“你同我走,皇上要见你。”
先前我曾幻想,若崇枢是个人该多好,不会看不见摸不着,还能同他饮酒作乐,赏诗赏月,如今这个幻想成了真,心境却大不如前了。
我只是讶异于他居然要以本面目来见我了,这样也好,该说清楚的话说清楚了罢,反正我与他之间存在的本来都是我一厢情愿的情分。
南泽将我带走的时候,莲青就站在我身后看着我,紧握着拳手,晶亮的眼睛里都失去了光彩,可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这样远远地看着,用那种我说不清楚却很心疼的眼光看着我,身后是暗黑的天际,他的大红喜服那么抢眼,趁得他如玉般好看,我忽然想起那天晚上,他认真地对我说:“我等你死,你死了就可以当我的鬼新娘了,在这之前,我就守着你。”
那一刻心里传来的的温暖和感动。
他大抵是活得最纯粹也最懂得遵循心里本意的人,只可惜他所喜欢的人不喜欢她。
南泽给了我一匹马,我利落地翻身上马,头上的金步摇互相撞击,仿若在夜风里一声轻声的低吟,此刻我一身大红的吉祥喜服站在马上与莲青遥遥相对,风吹衣诀翩翩而过,他忽然瞪大了眼睛,而后有一丝荧光飘到了我的掌心,绿色的光芒浅淡得摇摇欲坠。
“走吧,莫让皇上久等。”南泽淡道,随后调转了马头。
他看不见莲青,不知道我心里是怎样复杂的心情。
我不再看他,拉起了缰绳跟在了南泽的后面。
一路沿着小道而走,路旁的海棠花开得顶好,长安城内种的最多的,就是这四季海棠,听说有一年的冬季,这海棠花并没有凋谢,反而开出了花儿来,坊间都传这是吉祥之意,此后长安城内随处可见的海棠花,以求一年到头都是红艳艳的,只是那年过后,冬季的海棠花再也不见绽放,如今竟又在这寒风之中,光秃秃的树枝上看见那艳华的小花儿。
莲青的那点记忆光芒轻飘飘地落在了海棠花上,霎时那海棠花仿佛被赋予了生命一般,浅浅地泛起了微光,像是接连不断被点起的烛光,满目所见,沿路上所有的海棠花都光亮起来,开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漂亮。
此景盛茂,南泽也愣了一下,忽然对我说道:“这长安城里有一年冬季里,海棠花也开得如现下正茂。”他仿若想起什么往事来,“那是当今圣上登基的那一年。”
当今皇帝明珏登基的那一年,就是莲荣升成为莲家主事的那年,也是莲青被南泽所杀的那一年。
那点记忆光芒之中,也是在这样海棠花盛开芳华的景色。
“从未见过这海棠花在冬天开花,今日是崇枢登基大典,可真是应了那句天命所归,啊青,你说是么?”莲青当初遇见许诺诺,十八岁,而他在崇枢登基那年死,年方二十,这应该已经是两年后了。
两年后的许诺诺已不如两年前那般的活泼灵动,想来是许家的灭亡给她带来的打击不小,她作为许家唯一的幸存者活下来了,看来这崇枢未必如莲青说的那般对她绝情。
“从前他是个不得势的皇子,我就争不过他,如今他贵为天子,我就更是没办法同他争了。”虽是二十岁的大人了,可岁月对莲青实在是眷顾,除了比两年前略高了些许,那稚嫩的漂亮脸蛋,倒是一点也没变。
许诺诺好笑地看他,“都二十岁的人了,怎的还老是将这些话挂在嘴边,什么争不争的。”
“罢了,不说这些。”莲青背过身去,自顾地摆弄起眼前的海棠花来,不一会这海棠花的花瓣就一片一片地被拔得精光。
“明日崇枢就会派人来接我进宫。”身后的许诺诺忽然这样道。
莲青手上的海棠花枝,蓦地就断了。
“啊青,自从许家灭亡之后,你就可算是我这世上最亲的人了,若不是你一直陪着我,我也不知道那段日子我是怎么挨过去的,如今一切都要好起来了,崇枢待我极好,你也不必再牵挂我。”她走到莲青的身前,执起了莲青的手:“你瞧你,生得这般好看,从前在京城里横行霸道,吓跑了不知多少的好姑娘,后来我爹把你教得这般好,如今思慕你的姑娘排起来都能将这长安城围一圈,我进宫之后,你会遇到许多的姑娘,比我好看,比我有趣,比我对你好,比我喜欢你,你应当同这样的好姑娘和和美美的,长长久久一辈子。”
他是如今莲家主事的独子,他娘为他选来的女子,比许诺诺好的太多太多,他以后也许会遇见不惧怕他,能将他再戏弄得团团转的姑娘,可她们都不是她。
他想说,不是她爹将他教得这般好,而是她在他最声名狼藉的年华里出现,在他要犯错的时候一次又一次地将他拉回到正途来,是她将所有嘲笑他不耻他的眼光,都变成了如今真正打从心里仰视于他的目光,这段年华再没有人能替代,别人喜欢这样的莲青,也是因为许诺诺才变得这样好。
可他没有说出来。
莲家是直接将许家害死的凶手之一,许诺诺能不计两家恩怨地还如从前般对他已是最大的宽容,他既生在了莲家,享受了莲家为他带来的权力和殊荣,自然也要担起莲家带来的罪孽,若是许诺诺喜欢他,他便要拼了命不顾一切地同她一起,可她不喜欢他,他能做的,也不过是看她进宫,然后在她进宫后,如她所愿的找一个身家样貌品行都无从挑剔的女子,共结连理。
他浅浅的笑,可他实在太不善于伪装,笑得的确有些牵强,“你曾说过我长得很可爱,如今我想再听一次。”
她无奈地摇头,“你可爱,你最可爱。”
莲青依稀记得那时候他为了她去抓许修己的那只鹦鹉,她讨好地坐在他的身旁,说那句,啊青呀,你怎么那么可爱。
这句话一直就被记到了现在。
海棠花艳艳的场景辗转流逝,莲青再见许诺诺,已是在深宫大殿之中,而许诺诺未曾同她自己想得那样幸福,雍容华贵的深宫宫殿里,帐闱重重,服侍的宫人里三层外三层,屋内金光辉煌,定看得出这是个荣宠极致的女子,可在高床缎被上躺的女子脸色惨白,原本不甚明亮的眼里都是一片死灰。
这是许诺诺进宫之后他第一次见到许诺诺,那天明崇枢马车停在了院子门口,她分明还巧笑嫣然地同他告别,如今却是只剩余半口气的模样。
“啊青,带我走吧,哪里都好,哪里都好。”她的嗓子哑得如树叶扫在沙石之上,此刻屋外的春意正是料峭,树上还有鸟儿成双成对的叽喳叫着,明明是万物皆苏生机勃勃,可她身上却看不见了一丝的活意。
锦帐之下他的眉眼如被覆住,朦胧地看不真切,如隔了千山万水,“只要你好好活着,我都应你。”
许诺诺进宫之时尚不知这明崇枢是害她满门灭门的最大始作俑者,那日在海棠花丛中她从莲青说要进宫,虽然不是很明显,但那丝幸福的气息还是禁不住从唇角溢了出来,却不知她心心念念的明崇枢,是为了这皇位不惜灭她满门的最大仇人,她竟然爱着这个仇人,却心心念念地要同他在一起,这个事实让许诺诺生存下去的最后意志都没有了。
所幸,莲青那个时候还在。
如溺水之人的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她抓着莲青的指节都泛了白,“啊青……啊青……”
话到最后,她的哭声从沙哑的嗓音之中破了出来,那是怎样的痛苦才会有那样的哭声,一声一声如刀子剜骨,惊飞了枝桠之上立足的鸟儿,徒留一树的颓色。
从前她说她要同她喜欢的人在一起,现在她说她要走。
他还是同以往的任何一次一样,从未拒绝,只是他们都没有想到,他的应承,却要付出那么大的代价。
在皇帝派南泽出来追捕逃走的莲青和许诺诺的那夜里,原本与莲家就有过节的南泽狠下了杀手,苍茫的迷雾里,一根根利箭破风而来。
满目血色。
那是他人生的最后一刻见到许诺诺,她被南泽的人押着,像是被骇到了极处,只是远远地看着,就这么看着,永远地定格在了那里。
他从前总是气这许诺诺为什么就不喜欢他呢。
其实不喜欢他也好,若是喜欢他,他又是注定这样短命的,二十岁就要死,以后她可怎么办哟?
只是可惜了没能将她带离天子脚下,她定是极不愿意再见到明珏了,后来他想起也是高兴,横着这许家的血海深仇,再加上一个他,许诺诺是再也不会同明珏在一起了,这样就好,他生来就是个小气自私的人,现下依然是,只要她一直记得他,其他男人都不能再讨得她的欢心,就觉得死也死得其所了。
我看着莲青里的这片最后的记忆,忽觉脸上一阵冰凉。
南泽呵呵笑了两声,“怎的,方才看你还很镇定,这会后怕了吓哭了么?”
我连忙抹去脸上的泪水,并不答话。
待我见过崇枢,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帮莲青找到许诺诺的魂,让他们死后得以共结连理,我那时还不知道,我坐在马上与莲青大红喜服遥遥相对的那一面,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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