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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梅 画梅


  青萝原是折了红梅,  来配寝屋的一个黑釉刻花玉壶春瓶。

  江音晚向她颔首示意,她便笑着继续往寝屋跑去,缃黄色的袄裙随步子灵动翻飞,  是院墙围出的四方苍霭里,  难得的融融暖色。

  那束红梅跃动,  淡去凌霜傲雪的孤瘦,  恰似幼时不知愁滋味,只觉得殷红一枝梅,  映君身三重雪,  真是好看。

  江音晚默默瞧了一会儿,才把目光落回到游记上。余光里蓦然投下一片影,  裴策缓步走过来,  在美人榻沿坐下。

  他侧对着午后的日色,微垂首,眉骨鼻梁轮廓如斫峰砌玉,神色半敛在淡影里,看不分明。只轻轻拈起一块透花糍,递到江音晚的唇畔。

  江音晚摸不准他的情绪,其实并无胃口,  还是咬了一小口。

  透花糍外皮香糯半透,  其下灵沙臛制成精致花形,  宛然可见,故得其名。小小一口,细腻绵稠的馅料流出来,沾到了她的唇。

  裴策慢慢用指腹捻去。

  酥麻触感细细碾过柔唇,江音晚微怔,随后局促地取出一方绣帕,  递给裴策。

  他却没有接。浓睫下眸光淡淡,看过来时,有漫不经心的压迫感。

  江音晚踌躇了一息,伸手牵过他的白皙修长的手,轻轻用帕子拭去他指腹沾染的那点灵沙臛。

  螓首半垂,薄薄日色为她秀面轮廓勾出浅金的边,更衬得她肤若凝脂,白得近乎剔透。

  这样乖顺地低着头,安谧静好,又精致易碎,让人心头柔软。若是一名贴身婢女忽然不见了,定会吓到她。还是得留着那个婢女的性命。

  裴策缓声开口:“那个叫‘青萝’的婢女,往后便在院外伺候,不必入内侍奉了。”                        

                            

  江音晚倏然抬头,杏眸里闪过诧异,恍然明白过来,转为一种惊愕的惧。

  前世的影象,如破碎的琼玉,莹柔边沿是寒芒,泠泠一线逼到眼前。

  自江音晚在亭中对秋嬷嬷说过不喜紫宸殿,裴策竟果真将紫宸殿内殿一应陈设装饰统统改换,再不复天子起居之所的威严肃穆。

  上用的明黄帷幔换成了软烟罗,重重垂垂,朦胧薄软。为应春景,择了雨过天青的颜色,一望如烟似雾。

  缥玉直颈瓶里,斜插三两枝垂丝海棠,纷披婉垂,映着象牙雕花镜奁的珠玉琳琅,件件价值连城,不过江音晚首饰的冰山一角。

  殿中不再熏龙涎香,润粉芙蓉石缠枝纹博山炉上,轻烟袅袅,淡香清幽,是她惯用的沉水蘅芜。

  罗汉榻上的那套明黄锦缎软垫亦一并更换。江音晚正斜倚在莲青如意纹软缎迎枕上,看尚服局的女官向她奉上新制的衣裳。

  两名司衣并两名典衣,领着一众宫人,跪在竹枝纹缂丝毯上。织锦,贡缎,绫罗……件件是最时兴的绣样。

  然而江音晚心绪颓靡,只望了一眼,便倦怠地收回了目光。

  女官和宫人皆瑟瑟俯首,噤若寒蝉。她们知道,若新衣不能讨姑娘欢喜,定难逃陛下严惩,然而连出口劝姑娘多瞧一眼都不敢。

  其中韦典衣一贯是个活络的,有心劝上两句,亦被身边的刘典衣使眼色拦住。

  潋儿侍立在侧,有意解围,向江音晚道:“姑娘,奴婢看韦典衣捧的那袭湖绉间色裙很是不错。”

  内殿满目的青,碧,缥色,潋儿知道,是因姑娘入春后觉得这类颜色宜时节,有所偏爱。故特意点了浅青与天水碧色相间的这袭长裙,果然得姑娘视线停留。                        

                            

  韦典衣亦有眼色,赶忙殷切地夸赞裙上垂柳飞燕的绣纹。

  得江音晚颔首后,韦典衣带着宫人侍奉她更衣一试,又说了许多凑趣讨巧的话,终于让江音晚展颜一笑。

  这时有沉稳的靴声渐行渐近。一袭明黄,影影绰绰映在天青色的烟雾后。

  宫人未料陛下忽至,且阻止了太监的通报,皆仓皇跪地。

  裴策拂开重重软烟罗,缓步入殿。海水江崖纹的袍摆下,隐隐露出云头锦履,一步步踩上缂丝毯面,清峻容颜渐渐分明。

  江音晚唇畔的笑意,一点一点收回去。

  裴策的面色亦愈发寡漠高倨,如霜雪积覆的山巅,重雾笼罩,教人难以捉摸。

  他扫了一眼伏地跪拜的韦典衣,复淡淡抬眸看向江音晚,似随意问:“何事让晚晚这样高兴?”

  江音晚没有回答,下意识往后却了半步。

  裴策漫然往前迈一步,将她退开的距离拉得更近,语气仍轻淡:“怎么见到朕,便笑不出来?”

  宫人已识趣地退下,深殿旷寂,江音晚的身影显得如此单薄纤弱。

  她无从回答,只能默然避开目光,芙蓉面脆弱雪白。青碧间色垂柳飞燕纹的长裙还穿在身上,纤腰盈盈,更胜杨柳。

  大掌握住了她的腰。肃穆狰狞的五爪金龙纹,凛然逼过来。

  最终那袭湖绉间色裙被撕下一条布料,缠在凝白细腕上,扣过头顶。丝织柔滑,殊法练染后起了绉,挣动间在细嫩肌肤上留下印痕。

  缂丝毯面微凉,漆眸矜冷,将她的泪珠一一噬去,力道狠戾,言语却慢条斯理,问:“晚晚,为何要对旁人那样笑?”

  她愈发说不出话来。                        

                            

  那一日后,江音晚再也没有见过韦典衣。

  来送衣裳的,换了新任典衣。江音晚状若无意地问起韦典衣的去向,所有人却都缄口不提。仿佛深宫里不曾出现过这个人。

  她心里渐渐有了数。恍然中涌出胆寒心惊的战栗。

  手中游记“哐啷”一声坠在地上,冬日午后的阳光似无半点暖意。江音晚姣面褪去血色,嗓音轻颤着问:“你预备把青萝怎么样?”

  裴策的目光,一寸一寸凉下去。他神情莫测地凝睇着江音晚。良久,他轻轻笑了一下,慢慢道:“这便要看晚晚了。”

  江音晚杏眸一霎睁大,竟直觉地往后瑟缩。

  裴策看向她的目光愈发平静,静得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一望下去便知其险。

  然他只是道:“过来帮孤研墨。”

  鎏金错银的熏炉里,静静燃着上好的银丝炭。书案上青玉香筒溢出清浅幽香。

  江音晚坐在裴策身畔,手中一锭徽墨,色润如漆,质坚似玉,缓缓研磨在歙砚砚堂上。

  海棠纹沉箭式滴漏里,漏箭一分分沉下去,不知过去了多久。研墨最需讲究力度,她已感到手酸。

  身侧的裴策微垂首执笔,徽墨落纸如漆,利落勾出铮铮枝干,挺劲有力。

  朱砂墨描画点染在枝头,浓淡有韵,苍浑中见秀雅风骨。

  裴策看似只专心作画,实则时时留意着江音晚的动静,看出她已有些累了,左手轻轻捏过她的腕。

  江音晚仓促松开手中墨锭,柔荑被他牵过,置于膝头,缓缓揉着细腕。他目光仍落于画上,淡声问她:“喜欢吗?”

  江音晚顺他视线看过去,笔致隽逸,炉火纯青,画的原是一幅红梅。                        

                            

  她一时微怔。

  喜欢,自然喜欢。红梅映雪,少年白衣,她眷恋了十年。

  只惜命运弄人,偏在两人间划出深壑鸿沟,叫她如何逾越?

  裴策已抬眼望向她,眸光疏浅,悠缓地巡梭打量,如鹰隼低慢盘桓。耐心十足,等着她的回答。

  江音晚未解其意,慢慢点了点头。

  裴策极轻地勾了勾唇角,笑意慵然,转瞬即逝。

  他倏然伸手,握住了那把素约细腰。下一瞬,单手将人提到了面前。另一手扣着她的薄肩,缓缓摁下去,直到她的脆弱脊背贴上紫檀黑漆书案。

  湖笔紫毫细韧软密,徽墨润泽而微凉,清气袭人。执笔的人慢条斯理,红梅柔婉清艳,徐徐绽于柔雪。

  *

  宫中,昭庆殿。

  殿内空荡,宫人皆被挥退,仅留姚幸公公和拾芳姑姑侍立在侧。

  皇后坐在楠木嵌螺钿云凤纹的高座上,听着一名嬷嬷的回禀。

  正是当初赵霂知离宫后,安排在赵霂知身边的那名嬷嬷。彼时的名头是为了她在宫宴上的献舞,教导礼仪、提点各项事宜。

  然而宫宴已结束,献舞亦未能得太子一眼,这名嬷嬷却仍留在赵霂知身边。名曰安抚,以及为长远计,他日若她入东宫,总需习得更多规矩。

  皇后捧着天青色珐琅釉的茶盏,一手拈着盖,细细拂去杯中浮末,静静听着这名嬷嬷的回话,却微不可察地蹙起了眉。

  “你是说,霂知怀疑,太子养的那名外室是江家的三姑娘,江音晚?”

  嬷嬷低眉跪于地上,恭敬答:“禀娘娘,正是如此。”

  皇后的眉头展开,轻轻嗤笑一声:“真是异想天开。谁不知江家倒台前是三皇子党,太子怎可能去私藏江家的女儿?”                        

                            

  嬷嬷对朝堂上的事情并不详知,还是恭顺接话:“娘娘英明。”

  皇后笑意却蓦然淡下去。手中杯盖“玱琅”一声扣在茶盏上。

  记忆中被忽视的一幕,模模糊糊地浮现。那是八年前的七月初三,元后虞氏的忌辰。

  彼时还是少年的大皇子裴策,因一首悼亡诗,触怒了皇帝。

  实则那首诗只是寄托哀思,别无他意。然皇帝心中清楚,虞氏病逝,其中多少是心病作祟,而心病起因,便是他以狠辣手段打压虞氏一族。

  见到大皇子的悼亡诗,因其心虚,竟读出怨怼不敬之意。不顾震风陵雨,要罚大皇子跪于甘露门下思过。

  皇后身为嫡母,自然应当关心忧切。然而皇帝有令,不得求情,亦不得为他遮雨,皇后只能遥遥看上一眼。

  她坐在轿辇上,朱红色的华盖挡去风雨,看着大雨如瓢泼,打在青砖地面,水汽似白雾溅起,模糊了青砖上雕琢镂刻的福寿纹样。

  遥遥望去,少年身廓半隐在雾气里,白衣已被浸透,显出他的身形,清瘦却蕴着力量,只是尚有些单薄。脊背却挺得笔直,秀骨清隽。

  他周遭空无一人。唯有雨声如鼓。

  皇后缓声吩咐:“陛下不许人为这孩子遮雨,可这样淋下去怕要坏了身子,拾芳,派人送件披风过去。”

  披风薄薄,在这滂沱大雨里,其实聊胜于无罢了。

  她端坐轿辇,看着两名宫人,一人撑伞,一人捧着墨色披风,缓缓走向那个白衣少年。

  不知是因皇帝命令,还是宫人之间已有的某种默契,他们止步在裴策身前,那把伞,始终不曾挪到他的头顶,遮去哪怕分毫的雨。                        

                            

  甚至伞的边沿,若有若无,停在他的面前,稍稍一斜,汇聚的雨水便自伞骨灌下,浇过少年清俊面庞。

  皇后静静瞧着,见裴策只是笔直地跪在那里,一动不动,任由宫人为他系上披风。那披风从伞下递出来,还未及披上,早已被淋湿。

  宫人退去,又只余少年身影。雨幕如注,墨色披风孤寒,更衬得他肤色冷白,隔得太远,辨不出神色,只知大约是平静的。

  皇后看了一会儿,便欲吩咐起驾回宫,却见一道小小的浅品色身影,似从淑景殿的方向跑过来,径直往裴策身边奔去。

  那身影应是个七八岁的女童,如一支新荷。

  皇后看向拾芳,拾芳附耳轻声答:“娘娘,这似是江淑妃的侄女,定北侯府的三姑娘,唤作江音晚。”

  皇后凝眉,看那女童与裴策似有两三句对话。下一刻,女童竟兀自在裴策身畔,同他一道跪下。

  大雨漫漶视线,亦掩去了两人的话语,只隐约辨出二人又说了几句什么,大约是裴策在劝她离开。他微微蹙了眉,神色却仍是温和的。

  这位大皇子,脾性一贯是谦然有礼,温润如玉。

  江音晚却执拗地不肯离开,执意同他一道跪着。

  皇后略有兴致地挑了眉,看着裴策展臂,将披风举过身侧女童的头顶。

  披风早已湿透。墨色深深,在如磐风雨里,徒然掩着两道单薄身影,久久不去。

  那时皇后虽有些诧异,却也只觉得是孩子之间无关紧要的往来。后来几位皇子渐渐长成,各方势力暗流涌动,定北侯府无疑是三皇子党,多年前的那幅画面,更被皇后置之脑后。

  此刻,听到赵霂知的猜测,那风潇雨晦中的一幕,蓦然空前清晰。                        

                            

  皇后将手中茶盏慢慢置于桌案上,缓声对大太监姚幸道:“不是听闻江音晚已经坠河身亡了么?派人去京兆府,重新确认。”

  片刻,她又悠悠对着嬷嬷补上一句:“你同本宫回禀过什么,不必让霂知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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