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膳 责罚
隅中, 江音晚坐在床沿,近午的日光在绣毯上投下菱花窗格的淡影。浅紫藤色的越罗帷幔勾起,柔如一帘幻梦。
她垂着蜷长的睫, 手中是一枚精致小巧的银累丝香囊, 累丝灵透, 溢出缕缕苏合香气, 其中掺杂一抹淡淡麝香。
正是吴太医开方调配、潋儿制成的避子香囊。古来避子之法,对女子身体都难免有所影响。故吴太医格外谨慎, 克制麝香用量, 辅以其他香料调和,尽量减少损害。
江音晚的纤嫩指腹, 无意识在银累丝镂纹上摩挲, 眸光低垂,不知想了些什么。
蓦然听到外头通传太子驾到,她才仓皇回神,将香囊压到枕下。
年关将至,自昨日腊月廿六起,皇帝便已封笔。裴策也稍多了空闲,除配合筹备来年岁首万国来朝事宜之外, 没有太多要紧的公务。
待新年元日, 将于含元殿举行朝贺大典, 其后直到上元节,他都要忙于接待来朝使节,加强宫禁和京畿防卫,恐不得空,只能趁这几日多陪陪江音晚。
日色澹静,那一长排双交四椀菱花隔心的槛窗, 贴上了各色窗花剪纸,裴策微蹙了眉,他素来不信这些虚无的乞求福运的事物,只觉世人痴妄。
然而顺那一排鲜红的五蝠团花、并蒂莲、贵花祥鸟看过去,寝屋内间的菱花窗半开,露出一剪落落动人的侧影。
姣柔秀面半垂,长睫如蝶翼,浮光在睫羽尖上跃动,安谧静好。让他也不由祈求,那些福寿美满、喜乐长久都能真正落到她身上。
她是他前世今生,唯一痴妄。
谛视得久了,江音晚似有所觉,抬眸向他望来。
她眼底有一闪而逝的慌乱与怅然,未逃过裴策的眼。而后慢慢弯了弯唇,是一贯乖顺模样。
裴策眸底温度不易察觉地凉下去。
他阔步入内,墨色缎面狐氅的一角随步伐翻卷。
那一幕细细珠帘,被袍摆带起的风拂得曳动,淙淙而响,珠玉映出漫目柔柔光雾。
裴策透过珠帘望向江音晚,她已从拔步床的地坪走下来,娉婷身姿拢在花笼裙的薄纱下,琼枝堆雪,弱不胜衣。
他终是缓了步伐,漳绒云头靴轻轻踩上黄地桂兔纹妆花绣毯。珠帘半撩,缓声问一句:“可用过午膳?”
自然未用。他本就是掐算好了时辰,来陪江音晚用膳。
炰鳖脍鲤,香芹碧涧羹,樱桃肉,禾花雀舌,光明虾炙……十几品菜肴羹汤,无一不精致,盛在薄薄的菊瓣式白玉盘里,一一摆上来。
裴策挥退了侍膳的婢女。本想抱江音晚到怀里坐着,但她已在他对面拣了位置坐下。
裴策隔着梨木圆桌望过去,目光疏疏,似清晨山林的雾,凉凉的,看不分明。
江音晚迎上他的视线,心微微地颤了一颤,明白他不满于自己的躲避。
看他骨节分明的手,随意搭在桌面上,指尖一下一下轻点,耐心十足。压迫感亦如雾笼上来。
脑中纷乱荒唐的记忆涌起,缭乱的衣香鬓影,薄薄的汗,他那百般手段的责罚磨砺,实在让她怕了。
她慢慢站起身,走到裴策身边,重新坐下。
裴策面色仍是清寒,终究没再说什么。
江音晚坐在裴策身边,心神却显见的怏怏。手中玉箸只寥寥动了几次,夹了几筷子虾炙和露葵,便再未抬起。
余光里,裴策袖口上绣着金色夔纹,随着他不疾不徐提箸的动作,粼粼微芒划过,衬得那截半露的腕清瘦有力。
他为她夹了几次菜。
江音晚慢吞吞拣起一箸鱼鲙,小口吃着,仿佛极是勉强的模样。
裴策慢慢放下了玉箸。轻轻的“啪嗒”一声,在静谧中扣到人心上。
他语气很淡,问守在外面的婢女和周序:“今日午膳的厨子是哪一个?”
江音晚愕然侧首,看向他凛峻面容。
脑中越来越多的前世记忆,让她对裴策多了几分了解。她知道,这是要问厨子的罪。
樱唇嗫嚅,她无措地低低唤了一声:“殿下……”
裴策却没有看她。只漠然听着周序恭敬的答话:“回禀殿下,做这顿午膳的厨子叫林向。”
叫什么其实不重要,裴策漫不经心问:“他所烹膳食,让姑娘毫无食欲。该如何处置?”
声调平澹,却让所有人脊背一凛。
江音晚唇色白了几分。她慌乱地去捏裴策的袖摆:“殿下,这不怪厨子,是我今日本就胃口不佳。”
裴策没有说话,只轻轻拢住了她的手,垂着眼,一个指节一个指节,懒懒地抚过去。浓睫如鸦翅,掩住他眸底情绪。
晚晚,你在为旁人求情么?
外头,周序因太子的怒,已领着婢女管事跪了一地。
膳食让姑娘没有食欲,是厨子失职。私邸中规矩已十分严苛,每一桩都围绕着姑娘。然而尚未将这一项当做定规列出来。周序是从东宫调过来的,在东宫亦无这样的成规。
他颤巍巍揣摩着太子心意答:“回殿下,该……该杖二十。”
裴策不置一词。显然并不满意。
周序跪在青砖地面,明明薄薄日头落在他的脊背,却只觉察到萧风卷地而过,凛冽肃杀。
裴策仍半垂着眼。大掌拢住的柔荑,细嫩如凝露,指尖在他掌心轻弱地颤栗着。
片晌,他慢悠悠地抬头,看向江音晚,那张小脸因惊惧显出苍白,更胜新月清辉。
漆眸如端砚的墨,缓缓晕染,不疾不徐问:“晚晚为何胃口不佳?是今日身子不适么?”
江音晚摇了摇头。
浓墨勾出险峰寒潭,慢慢拉长了影。裴策容色清寡不变,却如重山叠水压过来,再问:“那是为何?”
不喜欢和孤一起用膳么?
外头周序伏地泥首,生怕太子因厨子的失职迁怒到自己,一次次报出更重的惩治,已说到“杖二百,逐出府。”
裴策淡淡瞥了周序一眼,似周序终于给出了尚能让他满意的回答。
江音晚一张芙蓉面已白胜霜雪,泪雾渐盈于睫,如倾洒了一抔碎星。她听见自己的嗓音,那般轻缈无力:“我……并未胃口不佳,这些菜肴,我都很喜欢。”
她轻颤着手腕,重新提箸,夹了一筷樱桃肉,递到唇边,慢慢尝着,口中却半点滋味都无。
裴策却仍不明言,是否不再追究。平静旷寂的墨潭敛下深浓险浪,只余一副矜然莫测的玉容。
江音晚又拈起汤匙,舀了一匙香芹碧涧羹,小口小口地咽下。身侧那道视线慵淡,如掠过深湖的长风,漫然看着她。
她的心,便似浸在深湖中,眼看那湖水就要没顶,却发不出一声呼救。
泪珠没入碧涧羹中,不闻半点声息,她亦品不出,羹汤是否更咸了几分。
裴策终于漠声吩咐:“厨子失职,杖二十。都起来吧。”
江音晚该松一口气,可她只觉得疲倦。不是一日两日的倦,而是累世的积弊。
她仍端坐在那里,手上的力气却渐渐松懈,正伸向下一道菜肴的玉箸,玱琅一声跌落在白玉盘上。
婢女虽不在近前侍膳,只候在外头,却也时时留意着屋中动静。当即向裴策投去请示的眼神,得他示意后,上前收起了这副玉箸,正欲再取一副新的来,却被裴策摆手挥退。
裴策亲自夹了一筷虾炙,递到江音晚的唇畔。
最后这顿午膳,由裴策细细喂着她用完。她始终静默地配合,如一个精致的偶人。只胃口不佳确然是实话,裴策亦不忍再逼她,终是未能用下太多。
午后,裴策在归澜院的书房批一些公文。他端坐在紫檀黑漆花蝶纹书案前,命人搬了张美人榻进来,摆在一侧。
江音晚便斜斜倚在美人榻上,云锦长裙曳地,勾勒出窈窕身段,外罩一层轻软细薄的单丝罗,娆娆如烟。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一本游记,手边置了檀木嵌螺钿小几,摆着几个精致的琉璃盏,盛着透花糍、酥蜜寒具等各色甜点。
因她午膳用的不多,裴策担心她稍后会饿。
这些甜点都是往日江音晚喜食的,此刻却胃口全无。眼前书卷虽恹恹翻动着,实则未能看进去多少。
余光里,蓦然出现一抹亮色。
原是青萝捧着一束红梅,从院中经过。
自那日见江音晚画梅,裴策便吩咐在府中辟出一个园子,遍植红梅。原来已移植完毕,凌寒而开。
江音晚眼前又晃过幼年的初见,那殷红的梅,霜筋雪骨,此时显得如此凌厉,竟似能割出人心头的血。
然而在这淋漓的痛楚里,她终究固执不肯放手那一点温柔。
望得久了,青萝从红梅后面,探出头朝她弯着眼笑。
青萝是江音晚初到宅邸时,遇到的第一份善意,后来又一直在江音晚身边做贴身婢女。她年龄小,一张圆脸生得纯挚可爱,笑起来总是讨喜的。
江音晚也回视她,柔柔笑了一笑。又似并没有在看青萝,只是依旧对着那束红梅。
裴策虽低头批阅着公文,仍留出了一半心神在江音晚身上。他慢慢抬头看过去,手中紫毫湖笔悬于纸上。
视线里薄薄日光给她似玉雕的轮廓染上一层浅金,面颊白得几乎半透。那副笑靥温柔,如玉承明珠,花凝晓露。
可惜顺她的笑望过去,是旁人。
裴策凝睇着她的笑,亦微微勾了唇角,然而眼底寡凉寂静,似深流的寒泉,悠悠转过一遭。
紫毫尖上,一滴墨凝汇,滴下,染脏了公文。
他依稀忆起这个婢女的名字,似唤作青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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