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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眷 眼前人


  裴策漠然望着苏庭生,  他一袭白衣站在那里,身姿萧朗清举,玉冠束发,  眉目蕴着烟雨般笑意,  温润而泽。

  白衣,  白衣。

  只观这副皮囊气度,  颇有些光风霁月的意韵。裴策想起江音晚的画,心里的那分不确定再度漫上来。晚晚眷恋的,  会否仍是那般的如琢君子模样?

  裴策神情愈发淡下去,  眉峰暗藏冷峭,又在对上江音晚的视线时消弭无踪。他唇角弧度清浅,  柔声道:“晚晚,  时辰不早,该回去了。”

  苏庭生微诧,笑容愈显和煦:“原来王兄同这位姑娘相识。”听“王堇”话意,应当不止相识,或许是兄妹,“不知姑娘是王兄的……”

  “是拙荆。”裴策言简意赅。

  苏庭生的“妹妹”二字生生卡在了喉咙里,唇角一抽。耳边嗡鸣,  酒意仿佛此时冲上头颅,  竟似一时不能全然领会对方的意思。这位姑娘,  分明梳的是未出阁少女的发式。

  他只听到自己僵硬地笑了一声:“原来如此,二位可真是郎才女貌,般配非常,令苏某生羡。”

  裴策淡然颔首:“谢苏兄夸奖。”他看向江音晚,漆眸静邃,缓声再道一遍:“晚晚,  逛了这么久,累了没有?该回去了。”

  江音晚凝睇着裴策的神色,直觉有哪里不对,然而他面上静得滴水不漏,只淡淡向苏庭生相互拱手辞别,江音晚又当是自己多心,回身再向苏庭生欠身,略施一礼告辞。

  丹若手上还拿着那个掐丝珐琅口脂盒,正要向掌柜结账,裴策不含情绪地瞥去一眼,丹若倏地觉得手上的精致圆钵异常烫手。

  还是黛萦蓦然福至心灵,从她手中取过圆钵,向掌柜换了同色的另一盒口脂。                        

                            

  江音晚已缓步走到裴策身边,亭亭袅袅,缭绫披帛飘逸。她浅浅地笑:“我们回家吧。”

  回家。

  裴策未再向婢女手中的口脂盒投去一眼,只轻轻扣住江音晚的细腕,修长的指慢慢滑下去,穿过她的指缝,十指相扣。

  迈出“染春林”的门槛,江南街巷悠长,斜阳脉脉,他款步而行,时不时偏头,低眸看江音晚一眼,宽大墨缎袖摆垂下,掩住交握的两只手。

  回到王宅,花厅里已备好了晚膳,天目笋,玉兰片,鲢鱼豆腐,红煨牛舌,芙蓉肉……(1)道道用薄瓷盘盛着,精细可口。

  江音晚在船上闻不得鱼腥味,下船后倒颇喜江南水乡鱼虾的鲜美。这道鲢鱼豆腐乃余杭名肴,白鲢鱼性温,有暖胃益气的功效,裴策喂着江音晚多用了些。

  晚膳罢,梳洗歇息的时辰尚早,江音晚在书房,以手支颌,闲倚在书案后宽大的黑漆描金五蝠云纹座上,翻看江南时兴绣样的绘本。

  本该在此处理公文的裴策,早早去了湢室沐浴更衣。

  他放下手中文书,预备去湢室时,还特地向江音晚解释了一句:“今日宴饮,苏庭生安排了舞姬,孤虽未让她们近身,仍觉沾染了媚俗脂粉气,还是早些沐浴更衣。”

  清俊的眉眼,平静如潭,不动声色强调了苏庭生的安排。

  江音晚垂眼于绣样,听见他的话,只轻轻一点头。她不曾在苏庭生此人身上留心,也未能听出裴策的用意。

  裴策多看了她一眼,绡纱罩下的灯火映在她侧颜,鬓边点翠穿珠流苏轻晃,腻白莹润的珍珠滑过雪颊一侧,恍若无色。

  裴策起身往湢室去。                        

                            

  大约两刻后,江音晚听见沉缓的熟悉步声渐近,书房门开,她抬眼,不意看见一袭白衣。

  门边的身影颀长,背对着如水的夜色,月光洒落,他袍摆有浅浅银绣梅竹双清纹样流转,霞姿月韵,霜襟雪怀,恍若天上谪仙人。

  裴策竟换了一身白衣。

  他款步走近,似从濯濯深秀水墨里走出,亦似从那场经年的大雪间走来,江音晚有一霎的晃神。

  朱漆木门在裴策身后慢慢合拢,灯火染上一副如玉琢成的俊容,他轻缓地一笑,低唤了一声:“晚晚。”

  江音晚讷讷地应了一声,稍稍回神,在心里琢磨他为何忽然作这副装扮。

  裴策没有再说话,隔着书案默然与她对望,江音晚恍然明白过来。

  她搁下手中书册,从书案后绕出,走到裴策面前,又慢慢后退了两步,细细打量着他,直到后腰靠上檀木书案的边沿。

  樱唇忽而慧黠地翘起,江音晚拖长了音调,道:“原来殿下以为,我喜欢殿下穿白衣的模样。”

  确切地说,以为她喜欢的只是当年那个白衣少年郎。后来的恋慕,皆寄过往而生。

  裴策望着她,长睫微垂,投下一弧鸦翅般的影,眸色看不分明,只觉如端砚研出的墨,深浓一片,又似星子寥落的天幕。

  磁沉嗓音染了不易察觉的黯:“不是么?”

  江音晚的笑慢慢敛下去。她伸手,纤指轻勾他霜白袖摆。裴策顺着她轻绵的力度,步步走到她身前,雪衫轻动,面色寂和得过分。

  江音晚松开他的袖,蓦然将双臂环过他劲瘦的腰,娇软的身躯偎过去。

  她松松抱住了他。

  柔软嗓音,几乎贴着裴策胸膛传来:“不只是这样。我心悦的,从来都是眼前人。”                        

                            

  当年那个温和无依的大皇子也好,渐渐生出寒凛锋芒、又隐在运智铺谋的城府里的太子裴策也罢,白衣也好,墨袍也罢,他每个模样,都让江音晚为之心喜,为之心动。

  裴策一怔。稍稍后撤些许,凝睇着江音晚的小脸,漆瞳一望幽静,眸底却是浓墨倾倒,晦沉不可收拾。

  江音晚认真看着他,继续道:“殿下的想法,大可以直接同我说。”

  那些心结,那些偏执念头,不必曲折幽晦地藏在心里。两个人,本就是要共同磨合,才能走得长久。

  裴策凝着她,轻轻颔首,面上仍是不变的清矜,白衣相衬,出尘如皎皎天边月,不染纤尘。

  他双手闲闲撑在江音晚身后的檀木书案边沿,并非相拥,却将她笼住。慢条斯理地俯身,在她耳边吐出的字眼,全然不同于正经模样。

  江音晚杏眸瞪圆了,松开环在他腰后的手,柔韧楚腰向后弯折,才能稍退开距离,看向他,一时气结:“你,你……谁要你说这些?”

  裴策慵然自若道:“是晚晚说,孤的想法,大可以直接同你说。”

  江音晚雪颊浮上绯色,抿着唇不再说话,只向一侧挪了一步,欲从被他围拢的狭小空间挣出。

  裴策坚实手臂撑在桌沿,好整以暇看着她。

  江音晚又瞪了他一眼,自以为多有气势,实则软绵绵的,似柔羽撩过人心头。

  下一瞬,有力的大掌攥住她的嫋嫋细腰,将人提到书案上坐着。她身后一个青玉笔筒翻倒,数支紫毫骨碌碌滚落在地,裴策却全然不予理会。

  江音晚有些慌乱,柔荑抬起,推裴策的胸膛,自然毫无用场。动作间一缕碎发落在耳侧,柔柔地拂着雪颊,杏眸里含了水雾,讨饶般望着他。                        

                            

  裴策从缓再向前迈一小步,握住了她的一双脚踝,分而抬。沉哑嗓音贴着她的耳畔:“既然孤穿了从前惯爱的白衣,晚晚也该如从前般,再唤孤一声‘哥哥’。”

  灯烛飘摇,长夜长,窗外月色胧明如水,窗牖上糊着软烟罗,朦胧人影交融。那些低哀婉转的泣声,消湮在夜色里。庭院深深,花影摇落一瓯春。

  从书房,到檀木边座五扇绣屏相隔的寝屋。江音晚最终不得不拾起从前的称呼,唤了许多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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