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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变 生乱


  薛亭上前一步,  躬身奏禀,声如金石:“微臣奉命调查纪惟所涉科举舞弊案和谋杀案,有了重大进展。已查证秋闱舞弊属实,  纪惟通过解试,  是因江南东道余杭郡太守陶川助其暗中操作。”

  皇帝面上躁意更甚,  他没耐心听薛亭再讲下去,  挥手道:“朕知道了,大理寺查案有功,  理当褒奖,  至于详情,稍后写封折子递上便是。”

  薛亭缓缓挺直了脊背,  烁利目光从玉笏后望过去,  并不像皇帝希望的那样识趣退下,反而不卑不亢道:“此事干系重大,微臣需当殿奏明。”

  皇帝正欲发作,却听他接着道:“陶川背后另有人指使,乃四皇子。”

  皇帝微怔。

  四皇子裴简?

  他对这个儿子,几乎没有太多印象。裴简的生母只是一名宫人,身份微贱,  容貌寻常,  皇帝酒醉后临幸了一夜,  竟有了身孕。

  即便有孕,皇帝也只随意封了个正八品采女,便抛诸脑后。那名采女倒是幸运,一举诞下皇子,皇帝又晋她为正六品宝林,此后不再过问。

  这个儿子,  也被他一并忽视,只记得是个温默乖顺的,可惜仅有乖顺,没有根基,并不能为其增添利用的价值。几名皇子渐渐长成,尤其太子羽翼丰满后,皇帝寻求制衡东宫的棋子,从不曾将裴简列入考虑的名单。

  此时听到薛亭说裴简是舞弊案幕后主谋,皇帝竟一时未能反应过来,这个儿子,竟有这般的手腕和暗渠?

  仅仅是片刻的惊骇,皇帝又恢复了疏懒躁郁的状态。不知怎的,他近日对政务愈发不耐烦。他关心的唯有手中权柄,天子威严,只要他牢牢高坐在龙椅上,底下人这点风浪,朝政上这点琐事,并不足以引起他的兴致。                        

                            

  四皇子在朝中无实职,此刻不在宣政殿上。皇帝从高高的髹金雕龙木椅上望下去,看到兵部侍郎王益珉出列一步,呵道:“休得胡言!”

  皇帝眯了眯眼睛,眼尾纹络弧度锐利,似有镬利精光一闪,也只是一闪,转瞬消弥。他怀三分懒漫,看着台下的争执。

  薛亭泰然对上王益珉:“微臣有详实证据,现存于大理寺中。是否胡言,但凭圣裁。”

  他再转向皇帝,陈道:“微臣已查明,四皇子暗中命余杭郡太守陶川留心解试答卷,发现纪惟笔迹特殊,故指使陶川助其通过秋闱。待人来到长安,便以此把柄胁迫纪惟为他办事。不料此事被其同窗窥见端倪,告至京兆府,四皇子又派人将纪惟灭口。”

  皇帝意兴阑珊问:“纪惟笔迹有何特殊,又让他办了什么事?”

  薛亭未直接回答。只见他从袖中取出一卷黄绫,并一份宣纸,双手举至与头顶齐,平缓道:“还请陛下过目。”

  大殿空旷,他立于中央,诸臣与皇帝距他并不近,却足够看见那卷染血的黄绫。明黄之色,唯上可用。殿中渐起窃窃私语。

  皇帝微蹙眉。

  内侍从薛亭手中取过黄绫与宣纸,置于剔红献花图漆盘上,捧与福裕公公。福裕跪呈于皇帝面前。

  黄绫与宣纸展开,骤然掀起风浪。

  皇帝面色遽变,看向薛亭。殿中众臣亦紧紧凝着他。绯袍身影站得笔直,字字如惊雷落下:“纪惟笔迹酷似虞氏旧人,亦肖太子,稍加练习,几可以假乱真。四皇子命纪惟仿太子笔迹,写下矫诏,寄往西北边疆,诱定……江景元父子出兵。”

  殿内气氛随他话落而凝滞,停顿的间隙,阒然无声,只依稀可闻皇帝愈显粗沉的呼吸。                        

                            

  薛亭之言犹未竟,他声调平直,接着道:“大理寺在四皇子府中,搜出多枚伪造的玺印,其中包括发兵所用的‘皇帝信玺’印。”

  皇帝霍然起身,将面前漆盘挥落在地,厉声呵道:“放肆!”

  满殿皆惶然跪地,齐声呼“陛下息怒”。

  皇帝面颊至脖颈涨红,经络凸起,泛出明显的青紫,呼吸急促沉浊。他一身凛然怒意站在御座前,竟向后踉跄了一步,险险坐回龙椅上,方不至失态。

  裴简陷害忠良、栽赃手足,皇帝虽怒,却不至如此。真正触犯皇帝逆鳞的,是裴简伪造玺印,假传圣旨。

  其举渎犯天威,包藏祸心,其意无异于直指龙椅。

  皇帝勉力平复呼吸,冷声下令:“速将逆子裴简捉拿归案,三司共审。”

  裴简已被大理寺以“配合调查”之名,“请”到了大理寺中。得皇帝此令,便是正式羁押。

  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御史大夫一齐出列,躬身领命。

  薛亭觑一眼皇帝的神色。心知今日将矫诏呈上,下朝之后,淮平王即可得知消息,不难推断出江寄舟已然返京。唯有快刀斩乱麻,将淮平王勾结安西节度使谋反之事一并揭开。

  薛亭缓声道:“见此矫诏,足可证江景元并未同安西节度使勾结谋反,反而是为平叛而起兵。真正同安西节度使勾结的,另有其人。”

  皇帝听到他前半截话,撑在雕龙扶手上的手掌渐渐握紧,面上闪过一丝狠戾。他采王益珉之计炮制冤案,见江景元有平反的可能,没有愧悔,反生恼怒。但后半句,令他神色再变。

  皇帝锐利眼神扫过去,只听薛亭吐字铿锵,沉定道:“淮平王裴昶。微臣手中,亦有实证。”                        

                            

  皇帝紧紧盯住他,怒极反笑:“好啊,一个两个都觊觎朕的皇位。”

  他笑容渐显狰狞,脸庞涨红至发紫,福裕忙上前劝道:“陛下息怒,当心龙体要紧呐。”

  群臣亦跪拜再呼息怒。

  皇帝望着空阔大殿,幢幢人影在平滑如镜的墁地金砖上晃过,耳边嗡然直鸣,胸腔里一股气血逆涌。

  下一瞬,他急火攻心,竟吐出一口鲜血来。随后便晕厥不省人事。

  

  大理寺狱中,四壁阴冷潮湿,幽暗不见天日,唯有壁上零星灯火,晃曳如鬼影。

  裴简倚坐在地上,听着窸窣动静,似乎是老鼠啃啮声。他想起幼时,被宫人捉弄,关进幽暗狭小的黑屋子里,亦听到这样的声响。

  他在那间屋子里,独自哭嚎了许久,甚至以为自己再也出不去了。幸而母妃找到了他。门开的一瞬,一线昏昧光亮打下来,照出漂浮的尘埃。他和母妃相拥而泣,却知道,这样的日子,远没有到头。

  没有人会为他做主,没有人会帮他,宫中贵人之多,谁能记起卑贱的他?

  他只有母妃,直到母妃也离他而去。她病得那样重,却等不来一名太医。

  裴简在很长一段年月里,都觉得自己从未从那间黑屋子里走出。老鼠的啃啮声、跑窜声,响在每一个深夜。日子久了,他甚至恍惚觉得,自己也同鼠类无异。

  他没有实权重兵,没有母族势力,没有朝臣根基。只能躲在暗处,慢慢谋划,铺路,算计。

  他已经扳倒了三皇子,让二皇子失去圣心,分明只差一步。只要江寄舟及时将矫诏呈予皇帝,便可顺利除去太子。又或者,若是杀手得力,太子已该死在下江南的途中。                        

                            

  只差一步,却是天堑之遥。

  苦心经营,兜兜转转,他又回到了这样幽暗的屋子里,耳边又是老鼠声。

  “吱呀”一声,在森冷幽寂中划过耳膜。锈迹斑斑的门打开,进来的却不是母妃。

  永无可能是母妃。

  一身绯色细绫官服的薛亭款步走到裴简面前。简陋的木桌上,燃起一豆灯火,映上他峻肃容颜。

  薛亭轻笑了一下,客套地问:“殿下可还住得惯?”

  裴简倚着潮湿石壁,也笑了一声:“薛大人特意来看我笑话?”

  薛亭敛了笑容,平澹吐字:“微臣不过秉公办事,来录取口供,望殿下配合。”

  裴简唇畔笑容愈显讥诮,也不知是在讽谁,凉凉道:“好啊,我必定配合。”

  他似乎当真配合。对自己所为,一一道来。从指使幕僚挑唆二皇子,诱江景元出兵,嫁祸太子,到安排人伏杀太子……或许知道自己手上再无别的筹码,此一败,翻身无望。

  裴简陈述时,面上有奇异的笑意,扭曲而颓唐。

  审讯至一半,一名小吏神色匆匆地跑来,见到薛亭,先仓皇呼了一声:“大人,不好了!”

  薛亭蹙眉:“何事惊惶?”

  小吏稍敛神色,上前附耳对薛亭说了几句。薛亭亦猛然变色。

  皇帝当日在宣政殿上昏厥,尚未及对淮平王裴昶做出处置。大理寺、刑部、御史台商议后,决定先行立案,“请”淮平王“配合调查”。

  然而小吏道,派去的人竟被淮平王尽数斩杀。

  贞化二十四年四月,淮平王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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