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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风花雪月


当年我在昆仑虚学艺时,山上的规矩立得严整。早不过辰时便须得起身应早课,晚不过子时便须得灭了桐油灯安歇。

        因我同大师兄走得近些,待师父出山,便偶尔能在他眼皮底下缺个一两堂课,多睡个把时辰,运气好时能睡到巳时末。但顶多也只是巳时末了。这习惯经年地养下来,虽如今我已拜出师门七万年,却一直带在身上。即便冬日里人懒些,也是一过巳时便在床上躺不住。

        因此,虽然昨日我甚畅快地去大紫明宫闹了一场,周身负了些伤,老胳膊老腿疼得心里头拔凉拔凉,到了时辰,却还是巴巴醒转过来。瞧着躺的正是狐狸洞我自个儿屋子的雕花大床,稍稍心安。

        昨日,我昏睡得不是时候,未曾亲见夜华带着墨渊、团子并我三个全身而退,但依他的修为,做这桩事应是不难。迷谷素来伶俐,想来已将墨渊的仙体承回炎华洞中。但却不知他放的那个

        姿势是不是墨渊一向入睡的姿势。我不大放心,待要掀开被子起身去看看。一动,却牵着胸前伤处,疼得我倒吸一口冷气。

        听得我这口冷气,被面上一个东西略动了动。我垂眼想看得仔细,却蓦地对上一道热气腾腾的目光。这目光的主人正趴在床沿上,温顺又欣喜地将我望着。

        我愣了一愣。

        我这一愣其实有些缘故。

        照我在凡界瞧的那些戏本子,倘若一个书生赶路时遭了山贼,被路过的侠士拔刀相救,待那书生从虚惊里清醒过来,登场的必然是这位年轻有为的恩人侠士,万没哪个戏本子在这样要紧的关口上一个跑龙套的。眼下我这情势,却正譬如一个遭了强盗的书生,本该是侠肝义胆的夜华登场的好时机,偏跑上来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是以,我才有这么一愣。

        跑龙套的仁兄灼灼看了我好一会儿,轻声道:“你……你现在觉得怎样?”

        我谨慎地朝里挪了挪,道:“睡了一觉,精神头已好了十之七八了。”诚然我是个上神,过去的十四万年里头,这副仙身历经大大小小的劫难打磨,早已非同寻常,等闲的伤势都好得比常人利落,却也并不至于这样利落。

        我撒这个谎,乃是因面前这位仁兄一向与我有些不对付。若我在他面前示弱,他趁着我重伤在身,暗暗下趟不轻不重的毒手,我便委实呜呼哀哉了。

        我同这位仁兄的渊源,正可以追溯到折颜送四哥毕方鸟坐骑之时。

        折颜从西山猎回的那只毕方,便正是此刻我面前这位衣冠楚楚的仁兄。毕方刚刚开始做四哥的坐骑时,我们处得甚好,他还曾单独背我一人去十里桃林吃过好几次桃子,讨过好几次酒。后来却不知什么缘故再不愿背我。好在千儿八百年后让我瞧出一丝因由。大约是他喜欢凤九,凤九却每每只缠着同我一处,所以他对我生了嫌隙。

        因他这醋吃得没道理,我自不同他一般见识。然他却较真,仿佛每日里必得同我辩两句,惹出我的火气,日子才过得下去。是以他出走后,我还挺不厚道地偷偷欢喜了好几日。

        窗扇大敞,光线虽不烈,因我眼睛不好,被晃得有些刺痛。毕方赶紧凑过来道:“我将窗扇关了可好?”

        他这样谦和,唬了我一跳,来不及做别的反应,只在鼻子里嗯了一声。他关了窗户回来,与我掖了掖被角,在床边靠了一会儿,又亲厚地来问我喝不喝水。就是迷谷也做不来这般周到细致。

        我其实很有些渴,但毕方这番作为却让我心里头揣了老大一个疑问,待他又去体贴地倒茶,恍然间脑中灵光一闪,瞬时福至心灵。

        我闷闷笑道:“四哥?你是四哥吧?因我刚打了架法力衰弱,识不得变化之术,便装了毕方的样子来耍弄于我。嘿嘿,样子倒化得没一分毫差的,但性子却忒不像了,你可没瞧着毕方素日来对我那不冷不热不当一回事的形容……”

        倒茶的影子顿了顿。

        他转过头来,神色复杂,道:“我没做什么变化,实实在在便是毕方,上神同殿下前去西海办事了,我一个人在桃林守得无趣,便回来瞧一瞧你。”

        我愣了,嘴唇哆嗦几番,扯出一个笑来:“哈哈,你们羽禽类一向性子就有些冷,天然和我们这些走兽不大一样的。哈哈,我就那么一说,你别挂在心上,别挂在心上……”

        他面上瞧不出喜怒,端来茶水扶我喝了两口。看着我默了半日,忽然道:“若那时我在你身旁,就算拼了满身修为也不会叫他们伤你一分一毫。”

        我讪讪道:“都是一个狐狸洞出来的嘛,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毕方你哪日约了人打架,我也是要同你助一助威的。”又想到他说的是“拼了满身修为”,我这个“助一助威”自然就落了下乘。我咳了一声补充道:“哪怕是被打得灰飞烟灭。”自觉口头上这个人情做得比他还大,略感欣慰。口头上的人情做起来不过张一张嘴的事,十分容易,你推一句我接一句,即便话里头未含几分真心,听起来总让人受用。然毕方看起来却并不那么受用,一双眼瞪着我。虽则瞪着,却瞪得与平日里分外不同,乃是有几分嗔怪地瞪着。

        我打了个哆嗦。

        他倾身而来:“浅浅,你装傻要装到几时,你明知我自来了青丘便思慕于你,却要说这些话来气我。”

        我傻了。

        娘啊,人说羽禽类最是忠贞,不动情则已,一动情至死不渝。倘若思慕了一个人,定然是到老到死都思慕这个人。毕方既思慕了我的侄女,按他们羽禽的传统,便该有始有终地思慕下去,几时,几时他却又看上我了?

        他续道:“因你同那天族的太子早有婚约,我才勉不得已藏了一颗真心。可此番,此番你遭此大难,他却丝毫不能保你周全。听说他天宫里还储了位侧妃,我出去这么多天,打算得也很清楚,他这样风流,也不知能不能全心待你好,我怎能放心将你交与他,我……”

        他一番话尚未说得尽兴,门啪嗒一声,开了。

        夜华脸色铁青地站在门口,手中一碗汤药,正腾腾地冒着热气。我茫然中还能感慨一番,报恩段子陡然变作风月段子,这出戏真是一出不落俗套的戏。毕方斜觑了夜华一眼,没再说话。

        夜华将药碗搁在桌案上,因毕方正占着床沿,便只在案旁长凳上坐了,面上凉凉的也没说话。

        厢房里一时静极。

        得了这个空闲,我正好把刚才毕方的一番话理个顺畅。

        他方才说因我同夜华有了婚约,他才将一颗真心藏了。

        他这颗真心却藏得忒深沉了些,这么万儿八千年的,我竟一丝也没瞧出来。

        我虽对毕方没那不正经的心思,可他说思慕我,回过味来,我还是有几分欢喜。因自桑籍退婚,天君颁下那桩天旨以来,我那本该在风月里狠狠滚几遭的好年纪,孤零零地就过了,与同年纪的神仙相比不知无趣了多少。虽面上瞧不大出来,其实我心里一直很介意这件事。是以毕方表这个白,便表出了我积压了五万年的一腔心酸和一腔感动。

        我觉得即便遂不了毕方的意,那拒绝的话也要说得十分温存,万不能伤了他的心。斟酌良久,讷讷开口道:“这个,终归是他们天族订婚在前,我同你,呃,我同你也只能是有缘无分了。你说思慕我,我其实很欢喜。但凡事……凡事也要讲个有先有后不是?”

        毕方的眼睛亮了亮,道:“若你能同我一起,我愿意将天族得罪个干净。”

        话毕瞟了夜华一眼。我才注意到,袅袅的药雾里,夜华的脸色已难看得不能用言语形容了。

        夜华摆出一副难看的脸色来自然有他的道理。我大约也能理解。身为他未过门的媳妇儿,却当着他的面同另一个男子商议风月之事,这实在荒唐,大大驳了他的面子。但我同毕方光明正大,且此番原是他来得不巧,我总不能因了他误打误撞闯进来就给毕方钉子碰。毕竟我同毕方的交情也算不错。

        这么在心中掂量一遭,我甚好心地同夜华道:“不然你先出去站站?”他没理我,手指抚着药碗边缘,面上毫无表情。

        毕方又坐得近我一尺,柔声道:“你只说,你愿不愿同我一起?”

        当着夜华的面,他这么坐,也委实胆肥了些。

        我讪讪道:“你也晓得我是很重礼数的,既然天族将我定下来,我断不会主动起什么事端让青丘和九重天为难。你这份心意我便承了,也很感激。但我们两个实在有缘无分,多的便不再说了,你对我这个念想,若还是泯不了,便继续藏起来吧,终归我知晓了你的这份心,长长久久都不敢忘记。”

        我自觉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无懈可击,既全了毕方的面子,也全了夜华的面子。

        毕方木然地瞧我一会儿,叹了口气。又帮我掖了掖被角,转身出房门了。

        夜华仍坐在桌案旁,一张脸隐在药雾里,看不大真切。

        我睡一觉,精神头恢复得其实只十之一罢了。同毕方这一通话说得,且惊且喜且忧且虑,大大伤了回神。但心里仍惦念着要去炎华洞一趟,此时厢房里偏有夜华坐镇,自然不便。我琢磨着须找个名目将他支开,凝神片刻,气息奄奄地与他道:“唔,劳烦把药给我,突然有点犯困,吃了药我想好好睡一会儿,你去忙你的吧。”

        他嗯了一声,将药端过来。

        良药苦口,这药苦成这样,想来确然是良药。一碗汤药下肚,苦得我从头发尖尖到脚趾尖尖都哆嗦了一回。

        夜华接过碗放在一旁的凳子上,却并不走,只侧了头看我,道:“你可晓得,回回你不愿我在你跟前守着时,找的理由都是犯困?此时你也并不是真的犯困吧?”

        我怔了一怔。

        诚然这是我找的一个借口,然我记得这个借口千真万确是头回同他使,万谈不上回回二字。

        我尚自思忖着他口中这“回回”二字,他却已来揽了我的腰身。因此番我伤得重,不自觉化了原身养伤,狐狸的身形比不得人,腰是腰腿是腿,他却还能分出一只狐狸的腰身,我佩服他。他声音低哑,缓缓道:“浅浅。”

        我嗯了一声。

        他却只管搂着,没再说什么。半日,又挤出来一句:“你方才说的,全是真心?”

        我有些发蒙,方才我那一番话,皆是说给毕方听,与他却没什么干系。我是真心还是不真心,显见得该毕方来问才更合宜。

        他埋着头似乎笑了一声,这一声有那么股子没奈何的意味:“你此番任我揽着你抱着你,我来青丘住的这些日子,你也时常能为我添个茶水陪我下一下棋,皆是因为我们两个有婚约是不是,若与你有婚约的是另一个人,你……”他将我揽得更紧一些,叹了口气,却并不接着说了。

        我在心中雪亮亮过了一遭,以为他这话问得古怪,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嘛,若不是我两个早有婚约,他能在我这里一次又一次揩到油水?便是刚来青丘小住时,已被迷谷乱棍打出去了,哪还进得了狐狸洞,分得了上好一间厢房?且不说我还将三哥往日住的辟出来与他做书房,待他待得这么殷勤。

        但自我同夜华相熟,他从来一副泰山崩于前连眼睫毛也不动一动的性子,

        此时竟在我面前显出这等示弱姿态,可见,有些不同寻常。

        我干干一笑:“我对你好也不全是因那纸婚约。”

        他僵了僵,抬头望我,眼睛里有亮晶晶的东西闪了闪。

        我被他瞧得不自在,咳了两声道:“你在狐狸洞住的一段时日,每日批公文都批得十分辛劳,却还惦念着给我们煮饭烧菜。这些我都很感念,一直切切记着。俗话说有来有往,有去有回,你投过来一个桃,我自然要回报你一个李,没李子也得拿个枇杷果顶着。换了其他人来与我起一纸婚约,却未必能做到你这样,我便也未必能捺着性子同他喝茶下棋了。”

        我自觉这个话说得合宜,这正是长久夫妻的相处之道,夜华一双眼却黯了黯。他自去黯然,我因无从知晓他为何黯然,不便打搅,只望着床顶。神思不经意游转到炎华洞,唔,说起来,炎华洞洞口的禁制须得换一换了。

        夜华突然深深将头埋进我肩窝,闷闷道:“我从未给其他人做过饭菜,我只给你一人做过。”

        我用爪子拍了拍他的背,点头道:“你的厨艺很好,抽空给你爹娘爷爷也做几回,正体现一个孝字。”

        他没理我,又道:“我做这些并不因你同我有婚约。我来青丘住也并不因阿离想你。”

        我了然道:“哦,下厨房这个事原来却是你的兴趣。这个兴趣是个好兴趣,忒实用。”

        他将我搂得越发紧,仍没理我,再道:“浅浅,我爱你。”

        我茫然了一会儿,睁大眼睛,十分震惊。这这这!天塌下来也没比这个更叫人惊诧的了。

        我原以为自己的姻缘树乃是棵老铁树,劈死了万万年开不了花,今遭,这棵老铁树居然……居然开花了?且还开的是一株并蒂花?!

        夜华抬起头来幽幽望着我:“你怎么想?”

        我尚且还震惊得不能自拔,委实不知该怎的来说,在拔与不拔之间,好容易喘上一口气:“这……这可不当耍的。”他淡淡然笑道:“我再没什么时候比这时候更真了,没情谊自然也能做长久夫妻,我却盼着你同我能有绵长情谊。”

        他这些话句句都是让人肉紧的猛话。我虽惶恐震惊,却也还能在这惶恐震惊之间拿出一丝清明来斟酌一番。起先,我确然没料到他是这样想的。现今回忆此前种种,一桩桩一幕幕飞速在眼前闪过。略一琢磨,他那一番心思,倒着实,着实是瞧得出征兆来的。我老脸红了一红,幸好此番是原身,一脸的狐狸毛,也见不出我一张脸红了一红。

        但苍天明鉴,我于他在心里却素来都正经得很,即便想着日后要做夫妻,也打算做的是那知己好友型的夫妻,万没生出什么邪念来。

        夜华为人很得我心,我对他了不得存着一些欣赏,却也不过站在老一辈的高度上,对小一辈关怀爱护罢了。要说同他风月一番,却委实有些……有些……

        夜华一双眼莫测地将我望着,不说话,直勾勾地。望得我饱受煎熬。

        我顿了顿,咽了口唾沫,道:“我听阿娘说,两个人做夫妻,做得久了,当年风花雪月的情谊便都得淡了,处在一处,更像是亲人一般。眼下我觉得你已很是我的亲人了,我们其实大可以略过中间这一步路,你看,如何?”

        当年因离镜受的那次情伤,伤疤虽已好得干净利落,却难免留下些坏印象。让我觉得情这东西,没有遇对人,便是个甚不好的东西。倘我再年轻个四五万岁,玩一玩也没怎的,即便再伤几回,道一声年少轻狂便也过了。如今年岁大了,对这个却着实再没什么兴致。但夜华尚年轻得很,纵然我想过清静无为的日子,连累他一起过,却说不过去。

        方才那一番话说得顺畅,夜华没言语,我便也胆肥不少。细细揣摩一番,又将我心中这个想法与他商量:“不过你这个年纪也确是该好好爱几场恨几场的年纪。趁如今你对我的孽根种得还不深,早早拔出还来得及。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便能晓得,在世上活了这么多年,对情爱这东西早看淡了,委实提不起什么兴致。这是个高处不胜寒的境界啊。唔,天君那一纸天旨将你我两个凑作一堆,其实我一直觉得对你不住。但你也不必太过伤心,待我同你成婚后,看能不能再为你另娶几位年轻貌美的侧妃。”

        说完这番话,心中一块大石头砰然落地。如今我的心态,真是四平八稳波澜不惊。

        想来我也该是四海八荒头一个这么大度的正妃了,纵然夜华娶了我,在年岁上有些吃亏,冲着这一点,却委实要烧高香。

        他却并不如我想象的那么高兴,神色惨白,盯着我的眼睛,道:“这是你的真心话?”

        我敛容恳切道:“真,比真金还真。”

        我只以为在娶侧妃这桩事上,他要向我寻个保证,却不想得了我这句话,他那原本便抿得死紧的唇抿得更紧,眸光渐渐淡去。

        活到这么大年纪,性子难免被磨得温吞些,但感情这个事情,乃是个万万容不得拖泥带水的事。我继续敛容恳切道:“千秋万载我也是这个话,我同你还是保持纯洁的联姻关系好些。其实,夫妻两个有了私情倒不一定是个好事。譬如哪一天你想再纳个妾,都不定能纳得便利。如今这样就正好了,你要将眼光放得长远一些。唔,今日你大抵不理解我说的这些,可到有一日,你再看上哪个仙,想将她娶回洗梧宫来,便晓得我此时说这一番话的好处了。”

        他静了一会儿,只缓缓道:“你是,特意说这些话,来让我难受的吗?”

        我心中咔的一声,他如今爱我爱得仿佛正是兴头上,虽则我一片好心,但说的这些话,细细一想,却有些操之过急。

        我默默无言将他望着,不知怎的来劝他才好。只觉这个事,要慢慢地从长计议。他将我揽在怀里,低哑道:“我只爱你一个,再不会爱上其他人了。”顿了顿又低声喃喃了句什么,听得不大清。唔,这愁人的,死心眼的孩子哟。

        夜华将一番震得我天灵盖发麻的猛话放完,却并不见走,只将我搀着躺下,四个被角捂严实。我虽受了重伤,也不见得虚弱至此,连躺一躺这等轻便动作也做不稳健。但看他神色凄然,我不便火上浇油,只能默默受了。

        他捂完被角,又将搁在一旁坐凳上的药碗拿去放在桌案上,端起杯子倒了口冷茶喝,方踱回来,背倚着床栏道:“阿离已送上天宫了,只受了些惊,倒没大碍,需休养几日。我原本打算带你一同回天宫的,灵宝天尊的上清境有一汪天泉,正宜你将养。”皱了皱眉又道,“但那只毕方豁命拦着。不过,若你开口应了,他也没甚好说。你先躺躺,明日一早,我们便回天宫吧。”

        灵宝天尊的那汪天泉倒听说过,确然是个好东西,似我这身伤势,寻常须将养个把月的,去那天泉里泡泡,怕痊愈也不过三两天之事。借着夜华的面子,倒能捞这么个便宜,我挺欢喜。

        说完这番话,他便闭目养起神来。我却还得去炎华洞瞧瞧墨渊,琢磨半日,

        缓声道:“你今日,没文书批了?”

        他半睁开眼睛:“今日没甚可忙,你方才说困,我便陪你靠靠。”

        我嘴角抽了抽。

        他仿佛从来不曾识出这是我的一个借口,谦和地漾出笑来:“怎么,又不困了?”

        我怅然地咬紧牙齿:“困,困得很。”

        夜华是个今日事今日毕的脾性,便是此前他在我青丘极悠闲地窝着时,大半时日也扑在书房里批文书,忙得脚不沾地。

        今次虽出了这样的大事,伽昀小仙官却也并不见得就能任他清闲几日,那公文必定仍是一般地从天上哗啦哗啦搬下来。

        昨日并今日两日的公文,乖乖,苦命的夜华今夜注定不能安睡。

        我估摸,他此时在我床上靠一靠,应当并不只为令我吃憋,连带着,大约是要将养将养精神。这就譬如在凡界,倘凡人犯了大事要砍头,砍头前总要拿一顿好的,舒舒服服吃了才上断头台。料得夜华这一趟很需眯些时辰,打点起十足精神,才能奔去书房应付两日公文。我便也对付着眯了,心中存了个精细算盘,待他眯够动身走了,我便化出人形来去一趟炎华洞。

        不承想我这个算盘却落了空。十之一的精神头甚不中用,也不过半盏茶工夫,人就迷糊得有些昏沉了。

        半梦半醒浮浮沉沉之间,我做了一个梦。

        这个梦我几万年都没做成,却在今日功德圆满。

        我梦见了墨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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