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
温见宁病倒了。
比起上一次来势汹汹的高烧,这一次她的病情迟缓而沉重,大多数时候都在床上昏睡着,一连几日都是断断续续的低烧,冯翊守在她的床边,无论帮她轻轻擦拭过多少次,等过一会再看,哪怕人还在昏睡中,她的脸上仍残留着泪痕。
他深知钟荟和齐先生这两人对她来说不止是好友和恩师,更是至亲。她们的离世,对见宁来说无异于一场沉重得近乎能把人压垮的打击。
也正是因为知道她们对见宁的重要性,他才一直不敢将实情告知于她。
冯翊本打算择个好时机,确定她差不多能接受,再告知她这些噩耗,不曾想最后还是以这种方式让她猝然面对,这让他既有痛心,更多是自责。
送走医生后,他又回到床边,只看到她枕边一大片洇湿的痕迹,明知不该,他还是轻轻将她摇醒,扶着满脸恍惚的人坐起,等她一点点从噩梦中缓过来。
倚在他肩头的人望着房间黑暗的角落,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
那是从灵魂深处透出的沉重与疲惫。
在冯翊的印象里,她素来性情坚韧,尽管偶尔会消沉,也会有茫然不定,可他从未见过她会有这样身心俱疲的时刻,仿佛整个人的魂魄都随着已逝的人而去了。
不久前他刚刚在港岛与她重逢时,她身上就隐隐流露出些倦怠。可或许是为了不让他担心,她一直强行将这些压抑在身体深处,直至此刻才终于不设防地展露出来。
冯翊轻轻握住她纤瘦的肩头,忍住开口的冲动。
他知道,此时此刻再多言语的安慰都是苍白无力的,他只能等她慢慢走出来。
他等着,等着,终于等到了身畔的人自顾自地开口说话。
温见宁方才做了一个梦,她梦到了钟荟他们。
梦里只有一片血红得几近哀艳的野火花,在高高的树冠上摇曳着,几乎要把云层都点燃。钟荟、蒋旭文他们仿佛还是中学时的模样,穿着学生制服抱着书本站在树下等她。
温见宁匆忙向他们跑去,却只见他们笑盈盈地挥了挥手,很快消失在林荫道的尽头。
之后无论她怎么追,怎么喊,却再也找不到他们了。
等她被冯翊摇醒时,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温见宁倚在他肩膀上,低声说:“我梦到了钟荟和蒋旭文他们,好像大家还是中学时候的样子,可是我一向他们跑过去,他们就不见了,仿佛从来没出现过这两个人一样。”
顿了顿,她才又道:“齐先生她没有入梦,你说都这么久了,她也不曾来看我。”
说这些话时,温见宁的语气很平静,仿佛只是闲来无事,随口轻轻抱怨那么几句。
可冯翊却很清楚齐先生对她的重要性,只得轻声道:“或许明天就梦见了。都说人死之后会给最亲近的人托梦,她们或许正是因为怕看你伤心,才迟迟不来见你的。若是看到你这样难过,她们只怕会更加难受。”
温见宁听了他的话,恍恍惚惚地想,是啊,若是齐先生她们看了她现在的样子,只怕又要为她担心了。她们还在世的时候,她就没来得及为她们做什么,难不成在她们过世后,她也要让她们在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宁吗?
想到这里,她的眼里雾气越发浓重,还没来得及凝成雨滴,就被冯翊抬手轻轻拭过她湿润的眼尾,并认真地告诉她:“别哭。”
温见宁将汹涌的泪意生生忍了回去,过了很久,她才平静下来,轻声道:“这些年来,我一直认为我的运气还算不错。小时候我没有父母,却遇上了把我当亲女儿对待的舅舅一家;后来被温家接走,虽有种种不如意,可也没被关在老宅子裹小脚做女红,反而有机会能学习读书写作;曾经我跟见绣她们闹得不愉快,可在出了事的时候,她们还是选择了帮我。无论是在港岛、北平,还是昆明,一次次置身险境时,我总能逃出来。”
“我遇到过许多的人和事,一直努力告诉自己,上天待我很宽厚,我理应珍惜自己的运气。可如今我却又看不明白了,若它真的肯偏爱于我,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让我承受至亲离世之痛;若真是它有心要予我磨难,又为何不将那一切苦难都加诸在我一个人身上,反而要让其他人承受。”
冯翊凝视着她,轻声道:“见宁,你只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普通人,并不是神。这也不是上天加诸于一个人或者几个人的苦难,而是这个时代给我们所有人的考验。我们每一个人都在这滚滚浊浪中,被它裹挟着,身不由己地漂流,要么随波逐流,浑浑噩噩地死去;要么逆流而上,可或许也同样难逃命运。我们无法决定任何事,唯一能选择的是如何面对它。”
温见宁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的侧脸,过了好半天才低头道:“可我一直以为,至少我能改变些什么的,但最终我什么也没来得及为先生和钟荟她们做。就连见绣……”
说到这个名字,她顿了顿,语气中不可遏制地流露出一丝痛苦。
见绣的死,一直是埋在她心底的一根刺,这么就过去,她从不敢轻易提起。
“我以为我帮她戒了烟瘾,让她重新拾起画笔,是对她好。等她好起来了,我就可以带她走,彻底逃脱半山别墅的阴影,逃出她一生的牢笼,可这到底只是我的一场幻梦。”
“见绣她死了,她才二十来岁,就再也没有别的可能,可我还活着。有时候我一直在想,究竟是不是我害死了她。我以为那样是对她好,也强逼着她那样做,可我若是没有我的自以为是,我的一力强求,她现在是不是还活在这个世上,哪怕声名狼藉,哪怕被温静姝掌控,哪怕可她至少还活着,而不是在那个小教堂里悲惨地死去,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
冯翊低声道:“我与你的二堂姐虽只有过一两面之缘,并不了解她的为人处事,可她是一个有手有脚,也有自己思想的人。她生前最后那段日子那样艰苦,却始终不肯离开去另投他人,足以说明她也不愿苟且偷生。你的老师朋友,她们也同样如此。至于其他……这世上的事从来难两全,见宁,你不必苛求自己。我知你心中难过,可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路要走,她们终究不在了,你却还要活下去。我可以允许你继续为她们难过一段时日,但你不能再放任自己沉湎于痛苦之中了。”
他俯下身,额头抵着她的额头,深沉而温柔地凝视着她,那向来清朗的目光除了担忧,也带上了一丝痛苦:“见宁,或许有一天,我们会到他们那里去,但你要明白,这绝不是现在。在船上时你曾向我许诺过的,会为我好好活着,你不能食言。”
温见宁微微哽咽道:“你说的这些……我全都明白。”
“许多年前,齐先生曾经告诉我,人的一生总是如此,相遇之后有分别,离开之后又会有重逢……”她抬起乌黑的眼眸看向他,轻声道:“我会等着与她们在泉下重逢的那一日,但在此之前,我不会让你陪着我一起难过了。”
冯翊听了反而更加心疼:“你不要委屈自己,若实在难受,还是哭出来好。”
“齐先生她们……”温见宁摇头,艰难地停顿了片刻,才忍住颤抖握住他的手,继续道:“尚且不惧生死,我又怎能再让她们为我担心呢。我不会辜负她们的期望,我会好好活下去,一直活下去,我们一起代替她们一直看下去,直至亲眼看到这场战争结束。”
虽然这样说着,可她内心还是十分茫然,抬头凝视着他清俊的面庞:“但是阿翊,你说,真会有结束的那一天吗?我们真的还能活着看到那一天吗?”
冯翊坚定地回握住她的手,与她十指交扣,以一种极为少见的笃定口吻,严肃且认真道:“会的,而且我相信,那一天并不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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