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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阮问筠在听到冯翊的名字时,瞥了温见宁一眼。

但等温见宁为两人介绍时,她已恢复了往常的神色。

三人坐下后没多久,钟荟和冯莘两人终于拎着书箱气喘吁吁地赶过来了。

这里是她们宿舍提前约好的地方,每次空袭警报响起时,大家无论在哪上课,最后都会跑来这边碰头。张同慧正好在这家摊子帮忙,她们还能顺带照顾一下生意。

只是今日,钟荟还没走到近前,就看到她们常占的那张桌子边上多了一位不速之客。对方是个穿灰色长衫的青年,眉目清俊,鼻梁上架一副金边眼镜,气质沉稳而淡然,看起来像是学校里的年轻教师,让她觉得有些眼熟。

温见宁大大方方地介绍:“这位就是我先前跟你提起过的冯翊。”

她深知,与其让钟荟乱琢磨些有用没用的,还不如借此机会,让她亲眼见一见冯翊本人。

钟荟听到她说两人是正好上课时碰到的,本来还有些怀疑。可再看了一会,发现这两人眼神清明,举止坦荡,这才不得不相信他们身上真的没有半分她想象的那种苗头。

不过她还是有些不死心,跟冯翊旁敲侧击地打听起两人的情况。

冯翊居然也不生气,认真且耐心地一一回答她,声音始终清朗而温润:“……我阿姊曾经做过见宁的英文教师,起初只是无意中见过一面,但并未通晓姓名。后来在我阿姊的婚礼上,才真正结识为朋友。后来我出国,只能书信往来。”

“……是,中间断过联系。当时我仓促回国,没来得及写信,没想到后来会在昆明遇见。”

温见宁实在忍不住,在桌子下一连踢了钟荟好几脚,可她仍旧浑然未觉。

等到钟荟又问起冯家祖籍何处时,温见宁没忍住又踢了她一下。大概是她用力太大,这一次坐在她对面的冯翊终于忍不住诧异地抬头看了她一眼。

温见宁瞬间明白自己方才踢错了人,连忙低下头来继续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耳根却几乎红透,几乎蔓延到了脖颈上。旁边偷偷观察他们的冯莘却恰好看到这一幕,跟放下笔活动手腕的阮问筠对了个眼神,两人心照不宣地笑了。

好在钟荟还算知道分寸,最后还是打住了。

空袭警报响起时,钟荟正好在宿舍里出壁报,所以跑警报的时候除了书箱,连带着没办完的壁报也一块拿过来了。众人正好可以借这段空闲,把明天那一期壁报出了。

冯莘帮忙用铅笔勾线设计版面,钟荟最后校对和修改,阮问筠负责誊写已经写好了的文章,至于温见宁,她自己一个人既要把几篇还没写完的文章续个结尾,还有最近正在准备的小说要写。大家分工明确,纷纷埋头行动起来,倒把旁边的冯翊给忘了。

直到他出声提醒:“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吗?”

众人面面相觑了一会,阮问筠问:“你毛笔字写得怎么样,不然来帮我一起抄文章吧。”

全宿舍公认她的字最好看,故而誊抄这项枯燥无趣的任务都压在她一个人身上。虽然有时候其他人也会来帮忙,但大部分时候只有她一个人在忙活。

冯翊尚未开口,温见宁却很自然地接话:“他没问题的。”在陆家教书时,她曾见过他把着那小男孩的手写过大字,字迹挺拔而遒劲,一看就是下过功夫的。

阮问筠听后连忙催促道:“你快来帮我写报头‘野火’这两个字,我总是写不好。”

在众人的注视下,冯翊依言提笔写下这二字。

大家纷纷凑过来看,阮问筠的腕力不足,这两个字哪怕努力写得再大再醒目,都未免显得过于秀气,换了个功底深厚的人来写,气势瞬间跃然于纸上。

阮问筠不由得有些可惜:“这样好的字,可惜不好天天麻烦你来帮忙。”

钟荟瞄了一眼温见宁,口中道:“是呀,太可惜了。”

冯翊也并没有大包大揽地直接应下,静静地等她发话。

温见宁也觉得不好总这样麻烦人家,但还是开口央求道:“若是你平日里不忙,最近能不能帮我们抄几笔?不用多了,哪怕只有这两个字也好。回头让问筠私下再临帖练一练,你帮忙指点一二,以后就不用麻烦你了。”

阮问筠替自己叫屈:“为什么又是我?不行不行,我改不了了,还是你们几人拜师吧。”

不等温见宁看向她们,钟荟、冯莘异口同声道:“不行,我社团活动太忙。”

难道她看起来很闲吗。

温见宁正要横眉竖目地跟她们算账,却听冯翊道:“你适合临柳公权的帖。”

这下她说不出话来了,瞠目结舌地看着坐在另一边的冯翊。

最后商量出来的结果还是由温见宁花时间临帖,冯翊在旁帮忙指点,他们本就由于教家馆三天两头就要碰一次面,如今还有每周的选修课上,她也可以上交作业。已然成了半个徒弟的温见宁请了一壶茶、一碗过桥米线作为拜师礼,冯翊也没有推辞,欣然接受了。

暮春的日光静静地照在松林中的这片空地上,摊子上的那口大铁锅煮开了水,咕咚咕咚地冒着水泡,蒸腾的水汽不断上升,消散在蓝天里。山中这样空旷,旁边同学的讨论声、路人的说话声、几家吃食担子的叫卖声也不扰人。

众人分头忙碌自己手头上的事,一时没有人说话。

冯翊才誊抄了半篇文章,突然被人轻轻戳了一下。

他微微转头,那个名叫钟荟的女孩悄悄提醒他:“你往我们这边坐一点,一会可千万别去打扰她。万一要是有人在见宁用功的时候打扰她,她生起气来可是很吓人的。”

冯翊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温见宁,她正在低头写东西,看向稿纸的神情极为专注,眉头时而皱起,时而舒展,并没有听到她们在说什么。

他笑了笑,继续看接下来要誊写的文章。

虽已隔了两年,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温见宁的字迹。

方才他说她适合柳体,并非信口开河。

虽然他看得出,她虽然没有正经地练过书法,可字却有种力透纸背的刚硬。这种刚硬,在她年少时还尚显稚嫩倔强,这几年却隐隐有了风骨初成的端倪。她向来聪明,若是肯用心练习,假以时日必然能有所成就。

他一边开始着手誊抄,一边快速浏览这篇文章的内容。

手上的这篇文章和之前那篇他人所写的时评不一样,只是篇写狄更斯的文评。

在冯翊的印象里,她很早时就对文学感兴趣,如今又是中文系的学生,写这个再正常不过了。当初还在美国的那段日子,两人隔着整个太平洋书信往来时,见宁时常托他在那边的书店帮忙买一些书,偶尔也会和他谈起国外的作家。

只可惜当时的他对那些兴趣不深,一门心思扑在实验室里,不过他幼时蒙家中长辈教导,对传统的经文倒是有些了解,不知她对这些会不会感兴趣。

这个念头只是在他的脑海里打了个转就游走了。

在外人看来,冯翊仍是静静地坐在书桌前誊抄文章,下笔如行云流水般。

众人齐心协力,很快将这一期壁报赶工完,又拿了各自的书和笔记来复习功课。好在冯翊今日出门时身边还带了一本,这才不至于跟温见宁她们借书看。

随着日头渐移,来到这片空地上的学生非但没少,反而越来越多,不时会有人过来跟冯翊打招呼,有的喊冯助教,有的叫师兄,看样子都是物理系的学生。

钟荟趁冯翊不注意,悄悄告诉了温见宁一些事。

在联大的理学院中,物理系的严格一向是出了名的。凡是平日物理学成绩低于七十分的,都不能留在物理系。偏偏考试既难又频繁,每学期都会有学生被迫转系。对于一些在水平线上下徘徊的,冯翊偶尔会手下留情放过对方一马,故而物理系的一些学生都对这位年轻的助教心存感激。

不过冯翊也并非完全惯着他们,该紧的时候紧,该放的时候也会网开一面,公私分明,再加上他学问扎实,时间久了,物理系的同学们都十分敬佩这位年轻的师兄。

温见宁用力掐了她一把,咬牙道:“既然你知道那么多,方才还跟人打听什么?”

钟荟小声讨饶,两人又笑闹了一阵。

昆明今日的天气极好,晴空一碧如洗,万里无云。藏在林间的布谷鸟声声叫着,郊外的山野春光烂漫。战争的阴霾,仿佛从来不曾出现在这片土地的上空。

直至傍晚时分,空袭警报才解除。

那日之后,冯翊果然履行了承诺,每日抽空过来帮忙誊抄的同时,还会监督温见宁临帖。

温见宁想起最初跟齐先生练大字那段日子,由于字写得十分丑陋,齐先生每每会在字纸上用红笔将写得好的部分勾圈,以此表示对她的鼓励。当时她还小,一张大字上虽然只有零星的几个红圈,却如同开在枝头的梅花,让她整个心都雀跃起来,故而进步飞快。

后来齐先生离开,也没人再督促她们练字。当时她与见宛她们字写得都不算丑,姑母温静姝只顾着让人教她们学钢琴、跳舞和礼仪,没再管过这些事。

然而冯翊的做法却与齐先生正好相反。

头一次上交作业时,他就十分严格地给她打了满纸的红圈圈,圈出了所有写得不好的地方,打回来让她重新练习,第二日、第三日还是如此。可在她有些丧气时,冯翊却又拿她先前的字对比给她看,果然进步多了。

温见宁这才体会到了一点点物理系的同学们对冯助教的复杂感受。

另一边,原先她们常贴壁报的那面墙壁下,也多了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驻足。

尽管她们办壁报登文章,本就是为了给更多人看的,但不知为什么,温见宁总是很不好意思,偶尔有心上前问问他的意见,可最终还是没好意思问出口。

日子就在日复一日地上课、习字和出壁报中悄然过去,三四月份的昆明春光正好,到处的花木都是蓊郁葱茏的。女生宿舍附近有个土坡下长满了木香花,淡黄的、雪白的密密地开了好大一片,开得好极了。温见宁除了偶尔喜欢用金银花、菊花泡水外,平日对这些花花草草一向不甚在意,也忍不住掐了几朵放盛了清水的空墨水瓶里养着,能开好多天。

偶尔看书累了抬头看看,心里也觉得轻松多了。

一天她正照例伏在书桌前看一本参考书时,钟荟从外面回来了。

她一大早出去参加话剧社的活动,回来后发现大家今天没课,都躲在宿舍里看书,随口问了句今天的《今日评论》有没有人买。

学校迁至昆明后,教授们不仅在当地原有的报刊上发表议论,也自行筹办新的报刊杂志,《今日评论》就是其中一份,上面多刊载教授们的时评文章,每期一出联大的学生们竞相购买。为了省钱,她们宿舍买报刊杂志时大多集体出资买一份,在各自手中传阅。

今天张同慧新买来的那份《今日评论》还没有人看过,钟荟拿到自己书桌前坐下,看着看着突然重重地拍了下桌子:“气死我了!这个唐教授怎么能写出这种狗屁不通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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