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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师生二人共进午餐后,由于齐先生在报社还有工作,不能久留。

两人出了餐厅,一同沿着街道慢慢走。

前方街角转过来一支游行队伍,里面大多是青年学生,手里拿着条幅和小旗子,一边喊着口号,一边浩浩荡荡地迎面走来。

齐先生连忙拉着温见宁避让。

还没等人群如潮水般从她们身边经过,当局的人匆匆赶来维持秩序。

说是维持秩序,其实根本是在粗暴地推搡、喝骂。只要穿学生制服的人,都被人驱赶,一时之间,女孩子们凄厉的哭声、蛮横的叫骂声混杂在一起,整条街上乱成一团。

温见宁她们被夹在中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她们虽没挨打,但也被当局的人盘查了几句。好在齐先生应对得当,才没把她们也当成参与游行的人一并带走。

温见宁亲眼目睹了整个过程,最后眼睁睁地看着当局的人把几个带头的学生抓走,好半天也没回过神来,喃喃道:“他们、他们怎么能这样。”

这些只是爱国的学生,却当街遭到这种对待。

齐先生叹了口气:“每天都会有这样的事发生,你见得多了,就会习惯了。”

耳畔仿佛还萦绕着方才女学生们的哭叫声,温见宁只觉得心中揪痛,心道这怎么可能习惯,这些人本不应该受这种不公平的待遇。

看温见宁仍失魂落魄的样子,齐先生轻声道:“你这几日若是无事,不妨在上海随处转转。去你没见过的地方看一看,在这座城市里,普通人是如何生活的。等看得多了,你就会想明白的。你向来聪明,虽然现在缺了一点方向感,不过没关系,你还有时间慢慢找。”

齐先生亲自将温见宁送到电车站,嘱咐她回去的路上注意安全。

两人先行道别,改日再见。

温见宁一个人坐在回去的电车上,仍浑浑噩噩的。

她其实并非不知道当局对游行学生的态度,只是从前道听途说,还是比不上今日亲眼所见来的震撼。方才那些学生有的和她同龄,有的也大不了她几岁,却敢于走上街头为家国发出自己的呐喊。而她在香港,最多不过是在抵制日货期间少用几件日本货,跟着同学们附和几句对时局的批评,却没有真心想要为当下做过什么。

温见宁只觉自相形秽,却又听到心里另一个声音在狡辩。

可即便抗争了,又有什么用,就像那些学生,不还是被抓走了。

在这个混乱的世道里,她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中平凡的一员。只因躲在温家的避风港里,才免于遭受风雨。一旦离开了温家的庇护,也不过是和许多人一样,被推入时代的浪潮里被裹挟而去,连自保尚且艰难,更不用提去改变别的。

这两种声音在温见宁的脑海中打架,吵吵嚷嚷的,让她越想越混乱。

从未有一刻像如今这样,家与国,眼下与未来,许许多多问题突然间汹涌而至,直接展现在温见宁的面前,逼迫她从温公馆编织的美梦前清醒过来,及早对未来做出自己的抉择。

而她只觉身心茫然,不知去处。



等回到温公馆后,温见宁推说走累了,直到晚饭时也没下楼来。

第二天一早,她破天荒地没有早起,而是赖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

没过一会,大伯母便来敲了她的房门,让她赶紧起床梳洗。原来冯翎婚期在即,今日特意要举办一场单身舞会,请了许多名媛淑女前去,就连温见宁她们几个也在受邀之列。

冯公馆和温公馆同样坐落于法租界,但后者显然无法与前者相提并论。

等温见宁她们乘车抵达时,冯公馆大门口已是车水马龙。

因是冯苓的单身舞会,她邀请的大多是年轻人,名媛淑女、青年才俊数不胜数,还有许多她从前在外国的朋友。四个女孩下了车,就如同四只丑小鸭进了天鹅池里。

见宛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眸发亮。她在香港跟着温静姝她们也算见识了不少富商名流了,可和冯公馆一比,别墅的社交场当真算不了什么。

不仅她如此想,就连一旁的见绣眼中都异彩涟涟。

只有温见宁还在因为昨天的事心情沉重,根本心思注意到其他情况。

然而等没一会,踌躇满志的温家女孩们便意识到,社交场合不是她们想象的那么好混的。

在香港时,有姑母温静姝带着她们引见客人,人家又卖温静姝几分面子,对她们颇为追捧。可到了上海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她们矜持得拉不下脸来主动逢迎人,只能束手无策地在旁看着。而冯苓的朋友太多,一时也顾不上她们几个小丫头。

好在这种情况没有持续太久,等舞会一开始,总算有人来搭话了。

来的都是青年男女,跳舞是他们拉近距离的最快方式。就连温见宁这种平素无人问津的小丫头片子,都有热情的外国友人过来连邀了几次。

一两次还好,次数一多温见宁顿觉无福消受,只想溜出去在走廊上躲会清静,等舞会差不多快结束了再回来。然而她刚一溜出客厅,迎头就撞上了换了一身礼服过来的冯苓。

冯苓眨了眨眼问道:“见宁,你出来做什么?”

温见宁只能尴尬地解释道:“冯苓姐,我只是、只是想出去透透气。”

冯苓看她支支吾吾,顿时心下了然,正要劝她抓住机会和同龄人多交际,突然想起了什么,嘴角噙着笑意道:“既然你不喜欢这种场合,不如去我们家书楼看会书。等舞会结束,我再让仆人来叫你。”

温见宁欣然应允,跟着冯家的仆从向冯公馆内部走去。

等看她跟人走远了,冯苓才收回了目光,眼神里飞快地闪过一抹心虚。

——让少年少女多认识一下,应该也不算她做了坏事吧。



在冯家仆人的带领下,温见宁终于来到冯家书楼前。

书楼下有个看门的老仆人正坐在藤椅上晒着太阳,带路的仆人跟他用家乡话咕哝了几句.

老人家本就口齿不清,说话还带有浓重的乡音。温见宁也听不懂他们的话,却还是很礼貌地对老人微笑点头。

仆人转头对温见宁恭敬道:“您上楼去看书吧,这里的藏书您可以随便翻阅,只是有些书年头久了,需要您小心轻放。稍后若是舞会结束,我会再来叫您的。”

温见宁连忙谢过。

等那人走后,她再次对看门的老人点头示意,这才进了冯家书楼。

书楼内部是传统的木石结构,光看楼梯扶手的色泽就已有年头了。

可能因为今日冯公馆举行舞会,书楼里静无一人。

温见宁拾阶而上,整座空旷的小楼里回荡着她一个人的足音。

冯家是世家大族,藏书丰富。虽然冯公馆这里只是他们家在上海的一处住宅,书楼里的藏书之巨仍是让温见宁瞠目结舌。一排排老式乌木书架几乎高顶天花板,上分门别类地摆满了各种书,古今中外、经史子集无所不包。其中还是以线装的古籍最多,纸张边缘都泛了黄,可见其年代久远。

温见宁先随手抽了一本古人的游记,站在书架前低头看。

过了一会,她抬起头揉了揉酸痛的后颈,突然觉得自己有点想不开。

这种随处可见的游记她以后有空可以随时看,今日难得能来到这里,还不如趁这个机会好好参观一下冯家书楼。

想到这里,温见宁将手中的书放回原位,抬脚向楼上走去。

才刚踏入三楼,她便听到重重书架后传来搬动重物的声音,不由得目露惊诧。

——竟然有人也在书楼里。

温见宁循着声音过去,只见最后一排书架前,一个身穿灰色长衫、戴金边眼镜的少年正站在矮梯上伸手去够最顶层的一摞书。

对方显然也听到了身后传来的脚步声,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

两人对视,看到对方的瞬间都是一怔。

秋日的阳光透过书楼的小窗照入,阳光下无数尘埃飞舞。循声而来的少女只从书柜旁小心地探了个脑袋,好奇地仰着头,一双明净的杏眼盈盈地看了过来。耀眼的日光照在她瓷白的皮肤上,仿若透明,连脸上那层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

许是因为那矮梯没放稳,那少年脚下一个重心不稳,还没来得及开口,身子一摇晃,整个人砰地一声向前面的书架倒去。只听轰地一声巨响,整个书架被他撞得猛地一晃,人摔在地上直接被稀里哗啦掉下来的书盖住了。

温见宁呆了一下,反应过来后,这才手忙脚乱地上前去查看对方的情况。

险些被书堆埋了的少年扑腾几下,伸出一只手摸索了半天,先抓过地上眼镜,胡乱戴上后还没来得及看清对方,便慌忙道:“你好,实在抱歉,吓到你了。”

他一边说一边从地上爬起来,随手拍去长衫上的灰尘。

温见宁也点头:“是我吓到你了,刚才真是不好意思。”

等那少年站起来,她才看清楚对方的面容。

他大约十五六岁,个子很高,眉目俊逸,神色清冷,一身书卷气很重。只是看起来隐约有几分眼熟,仿佛从前在哪里见过。看他的样子,应该是冯家的人。

两人一起把书放回架子上,温见宁看着胡乱排放的书问道:“这样堆上去就可以了吗?”

对方神色淡然道:“之后会有人来专门收拾,不必担心。”

温见宁点了点头。

双方一时无话,气氛有几分尴尬。

正当温见宁犹豫要不要自我介绍时,戴眼镜的少年先拿了自己要的书走开,绕过书架,来到角落里摆放的长条沙发上坐下。

温见宁在书架上挑了本想看的书,才走过来轻声询问道:“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冯家少年看了温见宁一眼,视线落在她走路微跛的那只右脚上,什么也没说,只是默不作声地将桌上的书收拾好。自己坐在沙发的一头,打开书低头看了起来。

若是有熟识他的人在这,定能发现他看似镇定的动作中透着一丝不自然。

温见宁这才放心地坐下来。

打开书前,她下意识瞥了一眼。

木几上原本凌乱地放了几本书,这会已被整齐地摞在一旁。而对方身前摊开的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温见宁看不懂的各种数字与公式。

他大概是个学理科的。

温见宁的念头稍纵即逝,很快把注意力放在书上。

两人各自坐在沙发的一头低头,彼此相隔甚远,互不干扰。

书楼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偶尔翻动书页的声音和笔尖划过草稿纸的沙沙声交织在一起。

秋日的暖阳透过小窗,照在这对少年少女的身上。两人虽然相隔甚远,但彼此身上的气质意外地和谐,美好宁静得让人感受不到时光的流逝。

等来叫温见宁的仆人上楼后,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

温见宁看到来人后连忙放下书站起,见另一头的冯家少年同样转头看来,才不好意思道:“我要先回去了。”

对方轻轻颔首,随后低下头装作继续看书的样子。

等温见宁把书放回原来的位置,眼看要跟着那仆人走到楼梯口了,身后的少年还是没忍住,出声问道:“你是哪一房的人?我之前没见过你。”

他知道这两天冯公馆里来了很多旁支的亲戚,只是不知这女孩是哪一家的。

温见宁愕然,随即反应过来,这少年应该是把她当成了冯家的人。

她转身解释道:“我是受了冯苓小姐的邀请来参加宴会的。因为闲来无事,才来了书楼这里,并不是冯家的亲戚。”

原来是他姐姐的朋友。

冯翊本还想问她的名字,但不知为何话到了嘴边,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

温见宁站在原地等了片刻,也不见他再问,便礼貌地和他道别离开。

冯翊只能目送她下了楼。

等人走后,他才突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松开了攥紧的右手,而掌心里早已是汗涔涔的。

冯翊垂下眼眸,为自己方才的莫名紧张感到有几分困惑。

想了半天,他也没想到原因,只能在心里暗暗地想——

果然,和女孩子打交道真是一件麻烦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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