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等冯翊走后,见宛她们还没来得及盘问温见宁,便被冯家的傧相引去了礼堂,等待新人稍后举行仪式。冯家给她们安排的座位靠前,前后左右都是大人物,几个女孩夹在其中心情忐忑,也没了窃窃私语的心思,直至婚礼正式开始。
新郎相貌堂堂,气质儒雅,他身着黑色西式礼服,步入礼堂。而冯苓身穿象牙白色婚纱,低头微笑着跟在未来丈夫身边。
四个女孩年龄都大了,即便是最小的见瑜都做不得花童,只能坐在靠前排的位子上看婚礼。
座位上的见宛小声嘀咕道:“老实说,我觉得这花冠头纱不好看。将来我若是结婚,一定要找巴黎的设计师给我最好看的头纱。”
见绣却不以为然:“我觉得挺好看的。你莫不是还在记恨成人礼舞会那天,冯苓姐抢了你的风头。她又不是故意的,反倒是你,今日是人家大喜的日子,你不要闹脾气。”
见宛气得直接扭过头去,不和她说话。
只有温见宁坐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一对璧人在神父面前宣誓应答。
听人说,冯苓的丈夫就是先前她毁过婚约的未婚夫。兜兜转转,两人竟还是走到了一起。
温见宁不羡慕冯苓此刻的幸福美满,却羡慕冯苓的自由。因为无论是毁掉婚约,还是和她的丈夫结婚,都是出于冯苓自己的选择。她家里有真正尊重她、爱护她的亲人,所以才能让她随心所欲地选择自己想过的人生。
仪式结束后,众人移步去舞厅举行宴会。
见宛一开场就去找卢嘉骏了,留下另外三个女孩待在角落里等人来邀请。
见绣正要开口问温见宁她是如何与冯翊认识的,却看见冯翊正迎面向她们走来,不由得又是一怔。
冯翊已换了一身黑色西式礼服,戴着金边眼镜,整个人看起来斯文俊秀,不甚熟练地开口问温见宁道:“我可以请你跳一支舞吗?”
见绣推了温见宁一把,她这才反应过来,站起身和冯翊一同步入舞池。
悠扬舒缓的乐声中,少年少女翩然起舞。
两人各怀心思,一时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温见宁的脚伤虽未好全,只有走起路来才能看出微微有一点跛,对跳交谊舞的影响不大。
冯翊显然平常是不怎么跳舞的,他肢体僵硬,连连出错。两人才跳了没一会,温见宁已经被他踩了好几下。若非看到他额头上已经出了一层薄汗,手心也湿漉漉的,她定要怀疑冯翊是在借机欺负她。
不过想起之前和冯苓的对话,温见宁还是主动问道:“你很紧张吗?”
不等一脸窘迫的冯翊道歉,温见宁先自己回答了:“我有点紧张,因为平时我只和我堂兄一起跳舞,和别人跳的次数比较少。”
冯翊怔了一下。
他原本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脚下的舞步也逐渐找到了合适的节奏。
温见宁心里松了口气,语气轻松地问道:“你去美国是想要学数学吗,那天我看到你在纸上列了许多看不懂的公式。”
他摇头:“不是,是打算学物理。”
冯翊没说出口的是,国内时局混乱,既没有好的实验室,也缺乏资金、技术和必要的仪器设备,所以他打算赴美留学,等学成后再归国。
这个话题温见宁无法发表意见,她对这门学科本身没有什么爱好,所了解的范围不超出南英中学物理课上教过的内容。
两人又陷入沉默,不过气氛比之前缓和多了。
冯翊迟疑了一会,才缓慢道:“我从小不爱和人说话,我姐姐认为我有交流障碍,尤其是和女孩,但其实并非如此。”
温见宁也觉得他的症状没有冯苓担忧的那样严重。不过几句话的时间,他已经放松下来了,说话口齿清楚,逻辑清晰,显然之前只是因为紧张才会有几分拘谨。
“我只是不喜欢把时间浪费在没有必要的交际上。”
温见宁眨巴了一下眼问道:“比如跳舞?”
冯翊这才发觉自己说错了话,顿时手忙脚乱,又踩了温见宁一脚,额头的汗又出来了。
他正要道歉,却听温见宁道:“我也觉得跳舞很浪费时间,但是没办法,在这种宴会上,如果不跳舞,好像会显得其他人格格不入。”
恰在此时,一曲终了,两人顺势松开了手。
温见宁犹豫了一下,问道:“如果你回了美国,我可以给你写信吗?我想问你一些关于美国那边的事。”她虽口中这样说,但脸上却带着歉意的表情,仿佛在等着他赶紧拒绝。
显然,这应该就是冯苓拜托她的事了。
冯翊先是愣了一下,但却点了头:“好。”
这下换成温见宁愣了。
少年的嗓音清冽,眼镜片后的目光真诚清澈:“一会我会让我姐姐将地址转交给你。”
温见宁突然觉得心里有点乱,匆忙点了头转身离开。
冯翊站在原地,看着微跛着的背影远去,心里不知为何松了口气。
虽然他很反感冯苓干涉他的交友,但如果他的配合能帮得上这个名叫温见宁的女孩一点忙,似乎也没什么不好的。
…
等回去的路上,见绣终于忍不住问道:“见宁,你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冯翊。”
温见宁没有隐瞒,坦然地把香港那次初遇告诉了她。
见宛在一旁讥讽道:“就她乖觉,到了人家的地界上还到处乱走,可不是能碰见别人家的少爷。”她话里显然是要嘲弄温见宁想攀高枝,但却透着几分酸溜溜的意思。
温见宁冷然道:“我在冯公馆里走动,至少是得了主人的允许。但你和卢嘉骏往来,不知他家里人作何感想?”
见宛气得脸色铁青,却一时说不出话来。
今日宴会一开始,她便径直去找卢嘉骏跳舞,却看到他身旁站了一位气质雍容的贵妇人,这人正是卢嘉骏的母亲。虽然对方并说什么,但那挑剔的目光还是不免让见宛浑身不自在。
温见宁这一开口,正好戳在了她的痛处上。
婚礼结束后,温家姐妹又在逗留了几日,终于踏上了返回香港的船。
临行前一日,师生二人最后一次见面。
温见宁深知,这次一别后,下次再见不知又要等上几年,情绪难免有几分低落。
不过她还是勉强打起精神,对齐佩珍认真道:“先生,您曾问过我对未来的打算,我暂时还是不能给你答案。但请再给我几年时间,我一定会让您满意的。”
齐先生难得说了许多宽慰温见宁的话,但温见宁已不是当年那个会因齐先生的一句肯定而冲昏头脑的小女孩了,她知道自己的斤两。
这一次的上海之行称不上圆满,虽没出大的波折,但几个女孩未免都受到了冲击。她们第一次这样清楚地意识到,离了别墅后的她们,虽不至于无人问津,但也只是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回去的途中,大家没了来时玩乐的兴致,只希望赶紧返回香港。
可中途还是出了意外。
上船的第一天傍晚,见绣喊了温见宁跟着一起去甲板上看落日。
温见宁当时正在房间里对着稿纸冥思苦想,半天都没能写出什么来,索性就和见绣一同出去了。但她没想到,一出了门,见宛她们也等在旁边。
双方都把对方当成了空气,跟见绣一起径直穿过走廊。
温见宁才来到拐角处,前方突然有一道身影重重地撞进了她怀里。
她脚下一个不稳,两人一同倒在地上。
见绣她们连忙来扶,只见撞了温见宁的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孩子,只有七八岁大小,浑身脏兮兮地发着臭味。她们还没来得及问话,就听见走廊另一头传来密集的脚步声,倒在地上的女孩惊恐地睁大了眼,爬起来踉跄着撞开她们又往里头跑。
脚步声向这边逼近,转眼就有五六个男人跑了过来。
温见宁突然就明白了——
这女孩是被人拐来后偷跑出来的。
其中一个人见了她们喝道:“喂,刚才有没有看到一个丫头跑过去。”
见宛她们几个都噤了声,不敢出声,只有见瑜看了一眼温见宁。
还没等温见宁编出谎话骗过他们,为首的一个汉子已瞥到她素白缎面旗袍上的脏印子,咧嘴笑道:“几位小姐,我们家孩子不懂事,冲撞了您们,实在是对不住。”
他们说完就向走廊深处追了过去。
温见宁正要跟上前,却被见宛死死地抓住手臂,力气大到几乎要给她掐出印子来。
见宛咬牙低声道:“你少给我们惹事,真要惹上了这群人,他们可不会在乎多抓几个人走。”
温见宁何尝不知见宛说的是对的。
等这群人走后,见宛才缓缓松开了手,像是给自己找借口一样小声道:“这、这不是我们的错,我们也没办法,毕竟他们人多势众。”
温见宁倏地抬起头来:“可我们至少得做点什么。”
见宛怔住了。
最终,她们还是没能拦住温见宁,跟她一道去了船长室。
虽然对方承诺了会调查此事,但温见宁看他们的样子,根本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等回到舱内,众人本就低落的心情愈发沉重,匆匆回了各自的房间睡觉。
然而温见宁在床上翻来覆去,始终睡不着。只要她一闭上眼,方才那个小女孩惊恐的眼神就会在眼前浮现。
她索性一骨碌从床上爬起,又坐回了书桌前,对着一沓稿纸胡乱涂画,发泄心中的郁闷。温见宁正划拉着,脑海中突然灵光一现,终于抓住了这段时日让她困扰的问题所在。
她曾经对钟荟她们批评张留余的《织女》肤浅,可《莺啼倦》又何尝不是。他们同样都错误地拿了沉重的话题当噱头,却失去了对这些苦难者真正的哀悯。
她固然也可以凭借技巧、经验来写作,但如果对笔下的人物连基本的同情都没有,没有真情实感的投入,自然会越写越乏力。
温见宁重新从开头部分审视《莺啼倦》,良久之后,才抓过笔在稿纸上写下一个标题——
《海上繁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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