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回来的路上,温见宁总觉得今日右眼皮一直在跳,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但她一时又实在想不起究竟还有什么事,是她遗漏的。手稿和书信虽然她还没来得及转移,但藏的地方很隐蔽,应该不会这么快会被人发觉。
她强迫自己定住心神,不要自乱了阵脚。
然而一进客厅,她的预感就被证实了。
温静姝面无表情地坐在沙发中央,见宛她们坐在旁边,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的脸色。
温见宁一看这三堂会审的架势,知道肯定是又出了什么事。
梅珊也看出来不对了,连忙给她使个眼色:“有什么事,咱们先坐下好好说说。”
温见宁没有听梅珊的话马上坐下,而是下意识地先扫了一眼,看见温静姝身前的漆金矮几上放了一个牛皮纸袋,看着竟有几分眼熟。
还没等她细想,温静姝突然抓起桌上的牛皮纸袋劈头盖脸地向温见宁砸去。
砰地一声,温见宁站在原地纹丝未动,任由牛皮纸袋重重地砸在脸上。由于封口已被拆开,这会再被人重重地扔出去,纸袋里的试卷犹如雪片纷纷扬扬落了下来,伴随着哗啦声落在温见宁头上、肩上,滑落在地上。
客厅里鸦雀无声。
温见宁闭了闭眼,她已经知道那纸袋里放的是什么了。
接下来的一切仿佛像一场噩梦。
温见宁只觉自己被人肆意拉扯着,但她全然不想反抗,任由自己被人推来搡去。哪怕尖尖的指甲划得她的脸生疼,她的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起初她的耳朵里分明还能听到温静姝的骂声,但这骂声也渐渐地远去了,她只能感觉到浑身的血液犹如海底的熔岩,不受控制地上涌、沸腾,最后又被蒸干成虚无。
最后,她被人踉踉跄跄地拖着上了楼。
只听砰地一声巨响后,门板重重地在眼前合上,她只听见一句:“把她给我关起来!”
……
温见宁被软禁了。
不允许她出门,不允许她上学,更不允许她与外界沟通。
房间的门偶尔可以打开,但她的活动范围仅限于别墅内,连花园都不让去。
每次她要下楼,都有两个女佣紧紧跟在她身后,可以读书看报,但不许写信,更不让她使用客厅里的电话。
整个别墅都被笼罩在阴云中,就连平日里爱打闹的年轻女佣们都不敢高声说话,每次走过客厅时都敛声屏气。在这样的氛围下,没人敢为温见宁说话,更没人敢替她求情,就连梅珊都不敢在温静姝的气头上去捋虎须。
幽禁的日子,比温见宁想象得难熬。
起初,她以为不过是被关在房间里,没什么可怕的。
她照常读书、温习功课,但一连几天,别墅里仍是没人敢跟她说一句话,只有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房间里,偶尔看着窗外蓝蓝的天,听着外头的声音。
白天见宛她们去了学校,女佣们在挨个清理房间,走廊上传来杂乱的走动声,过一会又彻底归于寂静。只有屋外的鸟雀叽叽喳喳地叫,叫得人心慌。
到了傍晚,所有人都回来了。
见宛她们逛完街回来累了,随手关上房门,留下砰地一声沉闷的响。楼下的客厅到了深夜里还是热闹得很,哗啦哗啦的搓麻将声清脆极了,一直到后半夜才会歇下。
隔三五天,她们又办了一场舞会。
留声机的声音从楼下传来,轻柔的音乐如水,缓缓淌进房间里。温见宁只觉得仿佛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甲板上,随着海波飘荡。雾气从海面上浮起,遮住了船外的一切,让她既看不到来路,也看不清去向。
这种浑浑噩噩的状况持续到第七天,温见宁绝食了。
她将房门反锁,怎么敲门都不肯打开,佣人只能将饭菜放在门外。过一会去看,上面分毫未动。如此两三次,女佣们再次撤回冷掉的饭菜后,这个消息便在别墅里传开了。
众人得知这个消息,没人感到意外。
以温见宁这执拗决绝的性子,使出绝食这招不过是早晚的事。
温静姝听说这事后甚至还冷笑一声:“我还道她有多大的本事,到头来也不过就这点把戏。她既要做个贞洁烈女,我这个做姑妈的自然要成全她!”
只是温静姝不管她的死活,其他人也不能真能看着温见宁一个大活人出事。
第一个来打头阵的是见绣。
温见宁正用被子蒙着头躺在床上,门外传来敲门声:“见宁,是我。”
见绣顿了顿,又道:“你已经两天没吃饭了,再这样下去可不行,好歹先吃点东西垫垫。”
被子下的人一动也未动。
门外的人沉默片刻,才又道:“即便你不想吃饭,就这样把我晾在门外,是不是有点不大好。哪怕你再不想承认,名义上我还是你的姐姐。”
温见宁拉下身上的被子,盯着天花板出神片刻,这才下了床慢吞吞地去开了房门。
门一打开,见绣已端了饭菜正站在门外。
整整两天滴水未进的温见宁光着脚站在地上,脸色苍白,整个人神情也恹恹的:“我不会吃的,你回去吧。”她的声音微哑,整个人很明显的精神状态不大好。
原本对来见她还有些抵触的见绣一看她这个样子,鼻头发酸。她吸了一口气,声音还是发着抖:“见宁,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温见宁不知如何回答,只能沉默。
见绣直接把门推开,越过她把手中的食物放在书桌上。
温见宁看着她的举动,尽可能语气平缓道:“你可以出去了。”
见绣看她这个样子,自然不肯就这样走了。要是她放下就一走,见宁肯定还是不吃饭,岂不是白来一趟。但她也知道温见宁脾气倔,只能慢慢一步一步来。
她故作轻松地在椅子上坐下:“咱们也好久没说话了,能和你聊聊吗。”
温见宁垂下眼睑,随手关上了房门。
见绣并没有放松下来,反而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她们其实无话可谈。
上次严公馆的事后,两人原本就岌岌可危的关系更是雪上加霜。她们确实有段日子没说话了,甚至在这回事之前还互不搭理对方。
她的目光不知该放在何处,只能随意地扫了周围几眼,还和她们先前日常闲聊时一样语调轻松道:“好歹也是白天,你怎么把窗帘也拉上了。”
见绣边说边起来拉开了窗帘,日光瞬间穿透了原本暗沉沉的房间。
温见宁抬起一只手,挡住刺眼的光线。
见绣已经絮絮叨叨地弯腰开始帮她收拾起屋子来了:“你这两天也不开门放人进来,房间也没人收拾,才多久就落了一层灰,也不知你是怎么忍下来的。”
她左找右找,一时找不到趁手的抹布来,只好放下手来,却又瞥到床.上散乱的被子:“你一连待在房间里几天也不出去,居然连被子都不叠,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邋遢了。”她边说边走到床边,打算帮温见宁叠好被子。
温见宁眯着眼才适应了光线,看见绣往床那边去,连忙拦在她身前。
她神色有些不自然地对见绣道:“你出去吧,这不关你的事。”
见绣愣了一下,笑道:“不过是帮你叠个被子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她说着又要越过去,却被温见宁抬起的手臂挡得死死的。
温见宁坚持道:“不用了,一会我自己叠就可以了。”
见绣怔怔地看了她片刻,脸上露出受伤的神色:“你真的就这样讨厌我。”
温见宁手足无措地站在她身前,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然而她没料到的是,趁她一时失神之际,见绣竟然猛地撞开了她的肩膀,要去掀那床上的被子要一看究竟。温见宁赶忙上去抢,两人拉着被子竟僵持住了。
“放开。”
见绣的力气不如温见宁的大,两人较劲半天,见绣才发现根本扯不过她,只好使出杀手锏:“你信不信我现在就让人喊姑母她们过来。”
她对温见宁的性情再熟悉不过,如果说方才还只是怀疑的话,这下她已能确认,温见宁确实在房间里不知搞什么鬼,而她的秘密,正好就藏在这团被子下。
温见宁盯着她,这才慢慢松开手,任由见绣一把掀起了被子。
原本的床单不知何时被人撕去了一半,另外一半已经不见了踪影。见绣又围着床找了一圈,很快找到了一团布绳,这布绳赫然就是用另半边床单和其他衣物撕成条后结成的。
见绣深深地倒吸了一口凉气,:“你、你可真敢……”
她没想到都这种地步了,温见宁竟然还想逃。
温见宁的房间在二楼,只要用床单结成布绳从窗子放下去就能跳到花园里。只要再想办法翻出墙去,她大可以逃之夭夭,彻底逃离别墅。
被当场抓了个现行的温见宁在床边坐下低垂着眼,一声不吭。
见绣真是被她气坏了,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道:“你真是疯了,不,是我疯了。”
她早该猜到的,见宁虽然性格执拗,但并不愚钝,她不可能会天真地以为到用绝食这种方式就能让温静姝改变主意。
见绣扶着额头,一屁.股坐在床边上,过了好半天才勉强冷静下来,一开口还是忍不住带上了责怪的语气:“不过就是和姑母低低头的事,你为什么一定要闹得这样难看,让大家都不愉快。万一今日发现的不是我而是她们,你想如何收场。”
温见宁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你觉得我再低头下去,还有什么用吗?”
见绣一时语塞。
良久,她才泄气般问道:“说,你究竟打算怎么跑。”
温见宁听懂了她的意思,过了半晌才低着头缓缓开口道:“你去学校里联系我的朋友钟荟,让她帮我买一张从香港往内地的船票,越快越好,去哪里都可以。离开前一天晚上,让她想办法雇辆汽车,来别墅附近接我。”
见绣低头道:“船票我可以替你买,何必这样麻烦。”
她是见过那个钟荟的,平日在学校里,她没少见过她们抱着书本并肩谈笑。她也知道这个女孩是见宁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但她没想到,见宁和这个钟荟的关系竟然会这样要好。这样的时候,见宁第一时间还能想起她。
温见宁摇头:“万一你的行动被她们发现,就得不偿失了。”
她很清楚,自己只有一次机会逃跑,一旦被温静姝她们发现,非但她自己的处境会害不如眼下,甚至可能连累帮她的见绣,而后者是她最不愿意看到的。
见绣疲倦地揉了揉眉心:“好了,你既然决定了要走,那多少也吃点东西,不然怎么能有力气跑呢。听我的话,多少先吃一点。”
温见宁小心地看了一眼门口,压低声音道:“你不必担心我,我有吃的。”
她只是嘴上说要绝食,闹出样子做给温静姝看的,其实从第一天起,她就已经开始攒食物藏在衣柜里。毕竟,只有吃饱了养足体力才能方便她逃脱。
见绣这会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温见宁显然是铁了心要跑,而且一开始就做好了打算,她还能再说什么。
她只能低低地说了一句:“但你、但你总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不然还是先跟姑母那边服个软,说不定还能……方便你逃跑。”
见绣原本是想说,说不定温静姝气消了,就不会再为难她,但话到了嘴边,还是改了口。
温见宁摇头:“还不到时候。”
她若是突然就低了头,反而会让温静姝她们生出疑心。至少还要再等上三五日,让温静姝自以为把她熬得软了,到时候再低头才顺理成章。
见绣彻底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两人相对无言地坐了半晌,见绣才想到自己进来的时间也不短了,怕被人怀疑,连忙起身端了托盘准备出去。温见宁把她送到门口,却见她突然停下脚步,扭过头来,直直地看着她轻声道:“方才我可什么都没答应你,你把这些都告诉了我,就不怕我转过头去跟姑母她们告密?”
温见宁有点诧异地看了她一眼,随后坦然道:“你不会的。”
虽然随着年岁的增长,两人的想法也越差越大,她有时候并不能理解见绣在想什么。但温见宁至少可以确定一件事,以见绣的为人,绝不会害她。
不过寥寥几个字,却不知为何让见绣突然鼻头一酸,苦笑道:“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哪来的这种自信,仿佛你永远不会看错人。对严霆琛是这样,对我也是。”
然而不等温见宁再开口,她匆匆擦了下眼眶,转身离去低低地说:“但这或许是为数不多的我能为你做的事了。你放心,我一定会帮你逃出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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