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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看望1


马车穿过人来人往的大街,停在了肃穆森严的北镇抚司诏狱前。

林靖先一步下马车,林钰在车内仔细戴上遮面的帷帽,这才扶着林靖的手钻出马车。

这是林钰第一次亲眼见到北镇抚司令人闻风丧胆的诏狱。

漆黑高大的狱门立在眼前,门楣上刻着被风雨侵蚀的“诏狱”二字,阴森静谧得没有丝毫人气。

门口数名锦衣卫持刀把守,此刻皆面无表情地注视着马车前的林靖与林钰二人。

待站到此处,林钰忽然明白李鹤鸣每次回家时身上萦绕的血腥味是从何而来。

眼下狱门紧闭,她尚未入诏狱,鼻尖却已嗅到了一股浅淡腥腻的血气。阴寒之气从脚底攀升而上,叫人心中发凉。

一股恶心感骤然涌上来,她蹙眉抚上闷胀的胸口,有些想吐。

何三已在此处等候多时,看见两人后,立马快步迎了上来,抱拳道:“夫人,林大人。”

林靖曾在刑部待过一段时间,深知关押犯人的牢狱是何等恶浊情景。而锦衣卫的诏狱更是臭名远扬。

狱中水火不入,疾疠横生,惨毒难言。

若非林钰思苦了李鹤鸣,他定然不会让自己的亲妹妹去此人间炼狱。

他看着何三,拱手郑重道:“何大人,我家小妹暂且就交给你了。”

李鹤鸣面对林靖都要恭敬唤一声“内兄”,何三哪敢受他的礼,忙道:“林大人放心,等夫人见过镇抚使,在下必会将夫人安全送回。”

“有何大人这话我便放心了,多谢。”

林靖说罢,转看向林钰。他抬手替她理了理帽裙,温声道:“去吧,阿兄在这儿等你。”

林钰点了下头,拎着包袱跟着何三去了。

何三已提前跟狱中的锦衣卫打过招呼,除了在进门处,有人检查了一番林钰手中装了衣物的包袱,其余路上并没人阻拦。

何三担心这一路血腥吓着林钰,步伐迈得大而急,林钰勉强快步才能跟上他,无暇顾及左右。

然而此处的气味却臭得熏天,避无可避。时而难免,她的余光会匆匆瞥见各个监房中蓬头垢面的罪奴。

大多囚房中都不止关押着一名犯人,而是数名甚至十数名挤在狭小的监房里。

一位位皆是披头跣足,满身污浊,再有者甚至手脚生疮,血污遍身,不知在这炼狱里关了有多久。

林钰抬手捂住口鼻,胃里难受得厉害。

何三察觉到林钰踟蹰的脚步,随着她的目光望去,看见了一名双脚流脓匍匐于地的囚犯。

他见林钰只是看着却不说话,开口问道:“夫人可是觉得此景太过惨绝人寰?”

一山有一山的规矩,见识过为官鱼肉百姓者的恶,林钰不会自大到在何三面前鄙弃北镇抚司的刑罚。

她收回视线,摇头道:“我从前听人说锦衣卫势焰可畏,也生出过厌惧之心。可在汲县见到了坍塌的房屋、曝尸荒野的肉骨,才知威刑肃物自有道理。酷刑虽令人畏惧,却也令为官者恪守成式,不敢行恶。北镇抚司既然存在,自有存在的意义。”

锦衣卫威风,但也总遭人白眼。

何三难得听见这等公正之言,笑着道:“夫人多见广识,深明大义,难怪您不怕镇抚使。”

林钰听何三这样说,好奇道:“旁人都很怕他吗?”

她问的是“很怕”,并非“怕”,想来也知道没几个人不怕李鹤鸣的。

何三回答得毫不犹豫:“怕!别说旁人,自己的弟兄都畏他。您还记得在王常中的府门外,您当时让镇抚使把路让开吗?我还是第一次见姑娘有您这么大的胆子。有些胆弱的姑娘看见镇抚使能吓得哆嗦,更别说搭话了。而且说来奇怪,明明兄弟们和镇抚使平时都穿着差不离的衣服,身边的弟兄长得凶神恶煞还没镇抚使俊,可姑娘见了镇抚使总是更畏惧些。”

何三说到此处来了劲:“当初听说您退了镇抚使的亲事后,兄弟们私底下还猜过镇抚使以后会娶哪家姑娘,但最后把城里有头有脸的姑娘都想了一遍也没想出个名堂来,都说若您不要他,那镇抚使以后怕是娶不了妻,只能孤独终老了。”

听何三这么说,林钰勾唇无声笑了笑。她道:“他是个很好的人,便是没有我,也会有姑娘看见他的好的。”

何三回头看她,笑得憨厚:“那没办法,镇抚使心里就只装着夫人你,我从没见他还对哪个姑娘上过心。”

正说着,行过的一处监房里忽然响起一声低低的哀鸣,林钰一惊,敛去了面上的笑意。

她迟疑着问何三:“李鹤鸣他……如今在狱中还好吗?”

何三不知要如何回答这话,诏狱毕竟不是个养伤的好地方,待得越久伤势只会拖得越重。

李鹤鸣身上那几道鞭伤好了烂、烂了好,这些日又添了两道,何三有时去看李鹤鸣,撞见他拿着刀处理伤口,都不忍多看。

他这嘴是被李鹤鸣严令封过口的,不敢在林钰面前透露关于李鹤鸣伤势的半个字。是以林钰眼下问,何三也不敢答,他低低叹了口气,委婉道:“您待会见了就知道了。”

李鹤鸣并不知道林钰会来,何三没跟他说。

林钰到时,李鹤鸣刚处理完又一轮生脓的伤口,他脱了上衣坐在床边,正低头在往身上缠包扎的白布。

他前夜发了场低热,生生烧了一日,熬到今早才退,眼下去了半两血肉,脑子有点昏沉,林钰的脚步声被何三的一盖,他竟没有听出来。

何三停下脚步,掏出钥匙向林钰示意到了。

林钰迫不及待掀开挡住视线的帽裙,望向关押李鹤鸣的监房。

卫凛挂在李鹤鸣囚房中的那盏油灯眼下仍亮着,清楚照见了他满身浸血的白布和胸前一道皮开肉绽的鞭伤,斑驳狰狞,正在渗血。

他坐在床边,低头佝着背,脸上身上都是汗,脚下扔着血色斑驳的旧白布与鲜血淋漓的细小碎肉,放在床边的那把小刀刃尖还残留着湿润的血迹,林钰几乎不敢猜想李鹤鸣入狱这段时日究竟遭受了什么。

她想过他或许过得不会很好,可在看清散发赤膊的李鹤鸣那一瞬,她整个人仍失魂般僵在了原地。

她怔怔看着因疼痛而动作迟缓地包扎伤口的李鹤鸣,眼底不受控制地浮现了一层清泪。

她唇瓣嗫嚅,想出声唤他,可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难发出一点声音。

何三见林钰眼泪都要流下来了,李鹤鸣还浑然不觉地在低着头忙活。

他清了清嗓子,用力咳了一声。

然而李鹤鸣头也没抬,只声音有些沙哑地道了句:“走远点咳,别染病给我。”

他还不知道要在狱中待上多久,如今刚退烧,身体可受不住伤病。

他开口时透着几分烧退后的无力感,林钰像是被他的声音唤醒了神智,她握着发抖的指尖,看着他灯光下明暗变换的半张脸,过了好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了一声低颤的声音:“二哥……”

熟悉得想了千万遍的声音在这阴森的诏狱中响起,李鹤鸣动作一顿,随后猛地抬起了头。

他看着监房外的的林钰,神色少有的惊愕,一时还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如同在汲县,林钰突然出现在人来人往的街头笑盈盈望着他一样,就如一场白日痴梦。

可不该出现在梦里的何三却提醒他,眼前的人真得不能再真。

的的确确,是他的萋萋。

李鹤鸣一直觉得北镇抚司的诏狱太暗,当罪臣披上一样的素白囚衣萎靡地窝在囚房里,若不提灯照着脸细看,连是人是鬼都辨不清楚。

然而这时候,他又觉得狱中的光似乎并不如以往黯淡,至少他将林钰眸里心疼的泪光看了个清清楚楚。

而林钰也将他此刻不人不鬼的模样看得清清楚楚。

她穿着和他身上囚衣颜色相似的月色衣裙,一缕绸缎般的乌黑长发绕过耳后垂落身前,本是动人的容貌,可在昏黄灯光下,那缕乌黑的发却衬得她面色惨白,就连润红漂亮的唇瓣,都好似褪去了血色。

李鹤鸣看见她扶着帽裙的手在抖,比他昨夜烧得意识不清、冷汗浸身时抖得还要厉害。

他突然厌烦起卫凛好意挂在墙上的那盏油灯,也厌烦狱中日夜不灭的灯火,将他此刻狼狈不堪的姿态毫无遮蔽地暴露在林钰眼前。

两次久别,她都在他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出现在他面前,将他打了个措手不及。

都说瞬间的反应做不得假,在看见林钰的瞬间,李鹤鸣拿起床上染满血污的囚衣便往身上披,他动作太急,扯动刚包扎好的伤口,引得眉心紧拧了一下。

此前在家中刻意说些混账话勾得林钰想他是一回事,眼下被她亲眼看见自己遍体鳞伤沦为阶下囚是另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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