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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宫变3


武英殿内,烛火通明,然殿外却空无一人。既不见禁军,也不见宫女侍卫,静得仿若一处冷宫。

崇安帝进殿时,看见朱熙背对殿门安安静静坐轮椅上,脚下聚着一滩腥红刺目的血。

那血还未干透,在光亮下映出仿若正在流动的粼粼水光。

朱熙听见身后仓皇急促的脚步声,手推木轮缓缓转过了身。

他望着面前的天下至尊——他的父亲,若无其事地抬起一双被鲜血染红的手行了个礼:“儿臣朱熙,问父皇安。”

他语气平静,姿态恭敬,可在他转过身那一霎那,崇安帝却双腿一软,不由自主地趔趄着往后退了一步。

这位曾经南征北战杀敌无数的帝王,此刻怔怔看着朱熙膝上那颗鲜血淋漓的人头,露出了悲苦万分的神色。

他眨了下已不再年轻清明的眼,抬起颤抖的手想扶住身后的人稳住身形,可背后刘涧安跪伏在地,一阵冷寒的夜风涌入殿门,吹起他空荡荡的宽袖,他身后已是无人可依。

崇安帝看着鲜血满身的朱熙,心头一股怒气直发而上,可不等发出,又在父子情中轰然散了个干净,只余下一股无处可发的悲凉之意。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朱熙:“你做了什么?”

他的声音干涩得像是长刀从锈迹斑斑的刀鞘里拔出的声音,可朱熙开口时的语气却平静得令人生寒:“父皇疼爱六弟,下不了手,那只好由我这个心狠手辣的兄长动手。”

他说着,单手托起朱铭的脑袋,看着朱铭双目轻闭却面色狰狞的脸。

朱铭被剑斩断的脖颈处还在往下滴血,顺着朱熙的手掌流至他的手肘。

他用袖子轻轻擦去朱铭脸上的血,血色褪去,一时竟分不清重伤未愈的朱熙与朱铭的面色哪个更苍白几分。

二子素来不合,崇安帝对此心知肚明,可他从来没想过有一日其中一个会提着另一个的人头来见他。

崇安帝忍下泪意,步履沉缓地走向朱熙,手指战栗地拂开了沾在朱铭脸上的头发。

在看清那张最为疼爱的小儿子的面庞后,这位一生坚毅的帝王难以控制地露出了极度悲苦的神色。

他看着面前神色淡漠的朱熙,喉咙像是被沙砾堵住了,哽塞道:“……为何?”

他的声音颤抖而钝滞:“铭儿是你手足兄弟,究竟是何等仇怨,你要举刃杀他!”

这番诘问饱含苦涩,朱熙听罢却仍旧面不改色。

他抬眸冷漠地看着崇安帝脸上痛苦的神色,反问道:“当是我问父皇,父皇究竟要纵容六弟祸害百姓至何种地步,才会勉为其难降罪于他。”

他语气冷肃地质问道:“百姓教子无方溺子,帝王教子无方则伤民。父皇昏庸,被父子之情蒙蔽了心,看不见汲县百姓,也看不见遍地尸骨。如今四方民愤难平,皆由六弟而起,父皇却仍执迷不悟,以软禁之名庇护六弟于宫中,待中秋之后,六弟持兵权赴北,父皇莫不是要等到六弟的人领兵进宫才能清醒吗?”

他一字一顿:“父皇,该醒了。”

崇安帝心伤至极,他看着自己这突然变得陌生的儿子,悲痛道:“可他是你弟弟!虽异母而生,却也是你亲弟弟,他既伤百姓,自有罪罚等候,你为何要杀他?!”

朱熙见崇安帝依旧执迷不悟,忽而极轻地笑了一声:“亲弟弟?父皇不妨说说,这世间哪位亲弟弟会害得哥哥失去双腿,终生不能行。”

朱熙语气嘲讽:“世间都说天下的父亲最疼幼子,总是偏心,儿臣原来还不信。可当儿臣被六弟的宫人打断膝骨,推下冷湖才终于明白这话做不得假。父皇当时根基不稳,顾及六弟母妃背后的权势,想息事宁人,儿臣便陪着您装傻充愣。可恨就是恨,这些年来,儿臣一日比一日恨。”

朱熙松了手,将朱铭的脑袋扔到地上,冷眼看着那颗头颅在地上滚过几圈,缓缓道:“弟弟?母妃因我腿伤逝世后,我像个婴儿被太监抱着毫无尊严地把尿时,我便发过誓,朱铭与我,这辈子只能活一个。”

崇安帝听得这话,陡然松了挺直的背脊,往日龙威不在,他此刻就如民间一名失子的普通老父,弯腰捧起朱铭的断首,抚摸着朱铭颈上那道伤疤,落下浊泪。

他喃喃道:“你六弟陪我浴血疆场,以命救我数次,好多次我都亲眼看着他从鬼门关爬回来,他睁眼第一声便叫‘父亲’。我又如何不偏心?你若是恨我……”

“儿子不恨。”朱熙打断崇安帝的话。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腿:“只是儿子在这轮椅上坐久了,父亲便也忘了,儿子本也可以陪您浴血疆场。我情愿像三弟与四弟一样死在战场上,也不愿这样活着。”

崇安帝看着朱熙,面色悲愤:“你既恨他,大可断他一双腿,何苦非要杀他!”

他一再逼问,朱熙亦再按捺不住怒意:“父皇怎么就是不肯醒!六弟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早已激起天下子民对我皇室的愤恨,六弟必须死!他若不死!天下豪杰奋起,江山何安!”

朱熙说到此处,猛然咳了几声,胸口的箭伤浸出鲜血,苍白的脸上浮出了一抹惨淡的血气。

他止了声,缓了几口气,面色也稍平静了些。他道:“事已至此,民愤已平,至少父皇可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了。”

他看着抱着朱铭头颅的崇安帝,淡淡道:“如若父皇当真觉得六弟不该死,恨我手刃手足,可直接下令杀了儿臣。这吃穿住行就连更衣都要人伺候的窝囊日子,儿臣也不想过。”

他说完,转着车轮朝着殿外而去。铁木车轮滚过冷硬的石面,发出沉闷的响声。

身后,崇安帝脱下龙袍盖住朱铭的断首,脱力般缓缓垂首坐在了殿中,闭着眼落泪不止,良久未言。

朱铭的灵柩在钟粹宫停满七日,于一个晦暗不明的深夜秘密运往了帝陵安葬。

皇子葬于帝陵本不合礼制,但朱铭已死,民怨已平,知晓此事的言官也没敢在这时候挑的崇安帝的不是。

而朱熙围困钟粹宫,手刃亲弟之事传出之后,竟引来民间一片叫好之声。

百姓不知缘由,只当此举乃崇安帝授意,大颂圣上明德。

崇安帝老来丧子,虽明面上未罚朱熙,却将与此时有牵扯的几名官员都贬谪发配了别地。

卫凛侥幸逃过一死,只被发往了北方苦寒之地。但锦衣卫之职向来特殊,在旁人看来,也不过是帝王悲恨之下自断鹰爪罢了。

不久后,在这场党争中仿佛从始至终都无甚关系的李鹤鸣终于清白出狱,官复原职。

辉煌之地秽浊暗生,堂皇之处阴私尽藏。在这场轰轰烈烈的宫变事后,表面好似政治清明,但实际死的死,伤的伤,平了旧恨,却也添了新怨,只在暗中蓄势,等待着下一次的爆发。

这是历朝历代永不能平息的冲突。即使过上百载千年,也不能遏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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