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当我意识到他再度“空降”的时候,第一个反应是挣脱了他的怀抱。

我并不怎么用力就轻而易举地脱离了他,和以往不同的是,他一点儿也没强求,我甚至可以感觉到他在我身后稍稍退后了一小步。或许是看出了我的意愿,肖哲走上前,伸出手想要将我拖到他身边,可是他的手还没触碰到我的胳膊,站在我身后的人就忽然间伸出脚来,一脚踹在肖哲的胸口,果断地将他踹翻在地。

我尖叫了一声,回头骂他:“你疯了?”

他很冷静地答我:“如果是,也是你逼的。”

我这才看清他,这么冷的天,他只穿着一件很薄的皮衣,和上次见面相比,头发又剪短了,唯一不变的,是他眼神里的凛冽,让四周的寒意更胜一筹。

我不敢与他对视,掉转头,看见肖哲充满怨怼的眼神。他就那样坐在地上,好像也不打算起来,我的那条羊绒围巾,已经被他用双手绞得不像样。我想走过去把他拉起来,他先于我“蹭”地站起来,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块砖。

我反应过来他要干什么的时候他已经举起那块砖要往前冲,我脑子里只能回忆起跆拳道那基本的几招,一个挡拆,他没防备,手一松,砖头掉在地上,发出沉沉的一声“咚”。

他不依不饶,走远,想捡起砖,一不留神,自己又摔了一跤。

他身上穿得厚,想必应该是没摔着,但那当胸的一踹,就算没伤也够他喝一壶的,可是他却半点也没犹豫,又爬了起来,三下五除二除掉自己的外套,只露出一件薄薄的羽绒背心,伴随着一声低吼,他已经摆开了比武的架势。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拿——命——来——”

我真害怕他发起狂来,赶紧拉住他说:“你先上楼去,好不好?”

“马卓,现在这种情况你不要做什么和事佬了,哀兵必胜,我已经打算豁出去了!”

在这种天寒地冻的深夜,他已经冻得牙齿打架话都说不利索了。我从地上拾起他的外套,包住他的头,把他拼命往楼梯间里推。可是令我没想到的是,当我好不容易稳住肖哲,再往身后看时,他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怕了!”肖哲兴奋得一把摘掉蒙蔽视线的大外套,不无得意地说,“走,我们回家!”

我下意识地又推他一把。他绝望地朝后退了一下,眼神里有令我不愿与之对视的质疑和不安。

“你回去吧。”我说。

“马卓你这是怎么了,阿南叔在等你。”

“是朋友,就继续替我撒谎。”

“马卓!”肖哲一把拉住我说,“他已经走了!”

他抓我很紧,我怎么用力都摆脱不了他,没法了,只能一脚狠狠跺在他的脚上,他穿的是球鞋,一定很疼,但他依然死命拽着我,恨不得把我一头扛到肩上才罢休。那感觉,就像我是那个眼看着要往悬崖上冲的人,而他就是那个见义勇为救我一命的大英雄。

“肖哲!”我大声喊他的名字。

还是惊动了楼下门卫。他披着件棉衣愣头愣脑地跑出来,拿了一根疑似电棍的棒子在肖哲头上敲了一下,说:“大半夜的干什么呢?!”

我连忙对他摆手:“没事没事,都是认识的……”

肖哲也接腔:“朋友吵架,您别添乱了!”

“嘿,多新鲜……”大爷喃喃自语退回自己的门房里去。

他继续像拖着一箱子旧书报似的拖着我,我的塑胶鞋底在地面发出不甘愿的“嘶”的声音,胳膊都快被他拖得脱臼了。电梯停在顶楼,在它慢慢往下走的时候,肖哲忽然意识到他自己一直和我手拉着手,又像被电击般扔掉我的手,我疼得全身都一震。

“对不起。”他说。

“对不起。”我也说。

“为什么?”

我什么也没再回答,而是直接越过他,飞快地跑向大门口,直接往小区大门外奔去。

他没再跟上来,我却仿佛一直能听到他从身后传来的呼吸,沉重、急促、不快乐。

虽然什么也没说,但我心中有答案。虽然他没有再追问,但我想他已经明白我心中的答案。

原谅我真的别无选择。

当我狂奔到小区大门口,喘着气四下张望,如我所想,他早已经不见了。他从来都是这样,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他从来都是这样,不允许别人伤害到他一丁点儿骄傲,我们之间从来都是这样,没有任何公平所言。

我站在空荡荡的大街上,想哭却又哭不出来,内心像有一把火,要把我整个人活活焚烧掉。最要命的是,这头火在烧,那头洪水又来了,我的心里像种进了一个马达,突突轰鸣,溃不成军。此时此刻,如果有一辆车经过我身边,我觉得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一头撞上去,撞死拉倒,一了百了!

我刚这么想着,一辆绿色的出租车忽然从街角转过来,停在我面前。抬眼一看,只见毒药坐在后排座位上,他看着我,打开车门,什么话也没说。

他知道我会上车。

我低头屏住呼吸一秒钟,钻进了车里。

那一秒钟里,我唯一确定的是,在所有和他打的赌里,我都是注定的输家。我不知道这辆车要开向哪里,而他一定早就吩咐过司机,只是等我出现。他早知道我会这么做,追出来,扑向他的怀抱。他吃定我,所以才从不惧怕我的离开。这是命运,是注定,就像受过伤之后,伤口也变成了自己的一部分,纵使留下的疤痕再丑陋,也不得不与之长相厮守一生一世。

相比起车外的寒冷,出租车内温暖得让我呼吸困难,他心满意足,伸手过来握住我的手,我挣脱开,他继续握住,我又一次挣脱。他将我用力揽进怀里,我背过他看窗外,毫无准备的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

他用力扭过我的头,逼我面对他,讥笑着问:“你怎么变得这么多愁善感,是跟那个书呆子学的么?”

我对着他的手背就一口咬了下去,他的手背很瘦,加上本来就冷的天气,我的牙齿都在颤抖,我能感受得到他手上的骨头,不由得更加重了咬的力度,他却毫不出声,哼都不哼一下,仿佛我咬的只是他捏在手里的一只白面馒头。我最终无趣地抬起头来,看着他手背上的牙印,齿轮一样整齐的牙印,暗红,锋利,像早就刻在那里的图章。他却笑着挑逗我说:“别心软,继续。”

我的暴力、眼泪,在他面前统统失效。于是我索性把头抵到他怀里,用力地,妄想抵到他不能呼吸,方可让他也体会体会我此时进退两难的处境。他却很受用地伸长了手臂抱着我,带点胡渣的下巴粗暴地扫过我的头顶,说了句狗屁不通的话:“北京,天气真好。”

那一夜,他带我到南二环一个环境不错的商务宾馆。第一次来这样的地方,我有些拘束,甚至不安。他倒是很自然,邀我坐下,并泡茶给我喝。我没想到,他拿出来的竟是雅安的藏茶,小巧的金色的茶砖,融入开水里很快就散发出久违的来自家乡的特殊香味。我的鼻子莫名其妙就酸了。

更没想到的是,他居然随身带着小巧精美的茶具,沏茶的动作,专业极了。若不是亲眼所见,实在很难想象一个像他这样以前整天只知道打架和装酷的人,能对茶这种安静的东西有如此的耐心和兴致。

“我喜欢藏茶。”他递给我一小杯说,“每次喝,都想起你。和茶呆久了,你就知道,人也如茶,这茶就像你,味浓,犟得很,但喝起来有劲道。”

“那什么茶像你?”我好奇地问。

他坏笑:“我的味道,最清楚的难道不应该是你?”

不得不承认,深夜两点,在陌生的宾馆房间,与说好永不再见的冤家对坐喝茶,这种尺度的对话对我而言还是多多少少有些挑战性。

好不容易,我鼓起勇气迎向他的眼光说道:“当然不。”

他笑:“我怎么感觉你喝的不是茶,是醋?”

“因为我很介意。”我说,“介意有别的人,比我更重要。”

“难道你今晚的所作所为,我就不介意么?”他喝口茶说,“你是学法律的,应该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公平公正也很重要。”

“他只是朋友。”

“你可以替他围围巾的朋友?”他说,“我记得我从没有过这样的待遇。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他在你心目中的地位比我更重要呢?”

他不当律师,真是可惜了!懒得跟他胡搅蛮缠,我只能问他最最重要的问题:“你为何突然出现在我家楼下?”

“你得先回答我,是你的家,还是你和某人的家。”

“他只是送我回家。”

“那夏花是住你家楼上,还是楼下?”

“我们住一起。”我说。

这显然是他没想到的答案。

“她逃了婚,又长时间不跟我联系,我就估计着她出事了。但说实话,我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这事与你有关。马小羊,能给我一个解释?”

我问他:“夏花谈恋爱的事,你知道吗?”

他对我摇头。

“那她真正喜欢的人是谁你知道吗?”

他说:“反正肯定不是于秃子。”

此时此刻,我觉得再隐瞒他已经没有任何的必要,于是,我坐直了身子,决定告诉他真相:“你听我说,夏花喜欢的那个人,是我爸爸。”

我的话显然惊到他了,在他五官异位又重新归位以后,他点燃了一根烟,坐在那里狠狠地吸,半天不说话。

“其实他们,挺适合,挺好的。”我说。

“你的意思,是要我给他俩发封贺电么?”

“你别怪她,她不是故意瞒你的。”

“那是怎么样的?”他扔掉烟头说,“或者你可以教教我,如果我现在站在你爹面前,我应该叫他老爸呢,还是姐夫呢?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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