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九章何不一争
对于大宁来说,大将军唐匹敌是一个传奇。
对于陛下来说,大将军唐匹敌是一个遗憾。
楚国末年,陛下已经带着燕山营的兵马几乎将冀州全境打下来,准备着南下攻打大楚都城的时候,黑武人来袭。
那个时候距离成为大宁开国皇帝还有不到两年时间的李叱,也没有想到他带着几乎所有兵力驰援边疆之后,只带着八百人为他断后的唐匹敌,会在不到两年的时间内双手向他奉上一个江山。
为何大将军唐匹敌是最特殊的那个?
相对来说,最早把陛下当亲弟弟一样看待,且自始至终把陛下当亲弟弟一样看待的是大将军夏侯琢。
那时候陛下才十来岁到冀州,穷困潦倒。
而夏侯琢是当时分封在冀州的亲王杨迹形的私生子,虽然与他父亲近乎决裂,可有着绝对富足的生活,是夏侯琢给了李叱最大的支持。
所以夏侯琢永远都是陛下的亲哥哥,永远都是。
而大将军唐匹敌不管是能力还是武艺,又或者是个人的魅力和威望,其实完全可以在将整个江南打下来之后与陛下割裂,他在江南自立为王也绝对会开创一个属于江南的盛世。
可大将军唐匹敌从来都没有过这样的想法。
立国之后,唐匹敌获封大将军王,他多次上疏请辞,都被陛下驳回。
直到他的弟弟唐安臣犯下大错之后,唐匹敌在大朝会上当众辞去王爵,然后离开长安,去往西北屯田练兵。
可他即便到了西北之后也不接手军务事,说是练兵,大部分时候一人独居,少与人往来。
他的妻儿都留在长安,陛下太了解他这样做是为什么,是想堵住众人之口,让所有人都看清楚唐家绝无二心。
将白鹿关内屯田练兵之事办好之后,大将军更是深居简出,他很多时候都会一个人背上个行囊就进入深山,一住就是一年两年。
他还会独自远行,谁也不清楚他走过了多少地方。
而且唐匹敌还立下家训,他的子孙后代决不允许入仕。
不但把权利与自己完全隔绝,大将军还把家人也暂时隔绝。
他说过,我当然愿意亲自教导我的孩子,陛下也是最愿意让我亲自教导后生晚辈的人,可是满朝文武,何人不怕?
这样一个人,哪怕已经早早的远离权力中心,依然是很多人心中的神。
可是忠爱这个大宁的人没有人害怕他,倒是想把大宁推翻的人都怕他。
怕他手中再有权力,怕他再领兵。
因为那些人深知,只要大将军手里有兵那他们就别想推翻大宁。
有人曾经说过,就算中原江山再出一个惊才绝艳的人物,甚至可以控制一部分大宁战兵,可只要唐匹敌站出来招招手,大宁战兵立刻就会回到他身边。
他是定海神针,也是某些人的眼中钉。
徐绩最怕唐匹敌和夏侯琢。
所以这二十年来他不遗余力,利用文人的嘴和手里的笔,将这两位地位超然的大将军全都逼出长安。
大将军夏侯琢长期驻守北疆,唐匹敌隐居西北。
因为徐绩很清楚,他不管费多大的心思付出多大的努力,只要给唐匹敌一支军队,唐匹敌就能把任何威胁到陛下的人踏碎成齑粉。
夏侯琢则不一样。
只要夏侯琢听说徐绩真有反心,他就能一个人从北疆回来,拎着一把刀杀进徐府,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徐绩一刀剁了。
今日是徐绩没去朝堂的第三天。
他向陛下请了假,因为他病了。
在宰相位子上坐了二十年的徐绩,这还是第一次连续三天都没有上朝。
他是真的病了,自从叶无坷被关进御史左台他就病了。
他听闻消息之后就晃了一下,血气上涌,若不是府里管事手疾眼快,他直接摔在地上,因为他太了解陛下了,他知道陛下要动手了。
而导致陛下要动手的人,却不是他,可受牵连的,是他。
当天徐绩就发了高烧,烧到嘴唇都爆了一层皮,虚弱的连水都喝不进去,服药之后又开始汗出如浆,没多久被褥就都湿透了。
躺在床上的徐绩,再一次感受到了无边无际的孤独。
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徐绩却连侧头看看是谁进来的力气都没有,又或者,他不想看那个进来的人。
徐胜己在床边坐下来,伸手在徐绩的手腕上搭了双指。
片刻后,他微微叹息。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从来都没有被什么事吓到过。”
徐绩还是没有看他这个他曾经引以为傲的儿子,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屋顶。
时间就这样在父子之间的沉默中一息一息的走过,而无声好像才是时间最好的表达。
“父亲不必担心,有些事到了该发生的时候就一定会发生。”
徐胜己坐在那,轻声说话的样子不像是在安慰一位父亲,而像是在安慰一个孩子。
“也许我从小就没有从父亲身上学到最优秀的东西,所以父亲对我总是失望。”
徐胜己声音轻缓,听起来像是埋怨的话却没有一丝埋怨的语气。
“还记得小时候,父亲总是喜欢带着我去和别人家里的孩子走动,父亲也希望我和他们走的亲近些,比如百岁,比如陆吾......”
“其实我知道父亲是看不起他们的,余百岁的父亲在你眼里只是个泼皮无赖,陆吾的父亲在你眼里只是个贩夫走卒。”
“可父亲还是希望我和他们的孩子多走动,成为朋友,我也从小就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父亲想让我在长大之后有一些可以利用的关系。”
徐胜己看向徐绩:“我不喜欢,父亲很生气,你打过我骂过我,还把我关在黑暗的房子里让我反思。”
“可你啊,唯独没有问过我,为什么不喜欢。”
徐绩在这一刻侧头看向徐胜己:“我为什么要问你?”
徐胜己点了点头:“是啊,为什么要问我?你是父亲,你可以独断专行的安排孩子的一切,无需问过孩子愿意还是不愿意。”
徐绩微怒道:“我不是独断专行,而是没必要问你为什么做错事,因为你自己知道那是错的,但你还是做了。”
徐胜己忽然笑了笑,自嘲的笑着。
“在你眼中,我不顺着你的要求做事当然是错的。”
他往后靠了靠,也看着屋顶。
“我不喜欢那样不是因为我不喜欢有朋友,而是我不喜欢看到那群放荡无度的家伙浪费时间,也浪费我的时间。”
“他们有那么多时间可以读书可以练功,却浪费在打猎玩闹甚至小小年纪就开始喝酒赌钱。”
“陆吾曾经问过我,大家都在玩,而且大家都玩的很开心,为什么你不加入我们?”
“因为我厌恶,他们与我一样从一出生就比寻常人家的孩子起点要高的多了,所以有更大的机会可以超越父辈,因为父辈,没有我们这样的起点。”
“父亲那时候就是宰相,我每天都看到父亲忙于政务直至深夜,所以我从小就知道,要做人上人就一定要付出的别人更多。”
“哪怕你起点高,也要比寻常人更为努力才行,那样才能不被寻常人家的孩子超越过去,坐在比你高的位子上俯瞰你,甚至对你指手画脚。”
徐胜己缓缓的吐出一口气,重且浑浊。
“父亲,你不觉得我和余百岁他们混在一起是浪费人生吗?”
徐胜己侧头看向徐绩:“你不觉得你苦心经营的人际关系,其实毫无意义?”
徐绩脸色已经变了,可却倔强的没有再看他的儿子。
徐胜己道:“你已是宰相,你只需让你的儿子努力到别人无法企及就够了,你所经营的关系,在皇权面前一文不值。”
“皇帝一句话,就能把你经营的看起来坚不可摧的关系脉络全都摧毁,摧毁到不入轮回永世不得超生。”
“我很想有朋友,百岁他们其实很好,很适合做朋友,我离家多年之后再看到百岁的时候我也很开心,我甚至想给他一个拥抱。”
“我听闻陆吾战死在东疆的时候,我一个人坐在西北独居的那个院子里看着月亮很久,等我醒过神的时候,才发现我也会落泪。”
“可我不需要这样的朋友,我的朋友该和我一样有远大抱负,超越父辈的远大抱负,要将大宁的未来稳稳扛在自己肩膀上的远大抱负。”
他伸手摸了摸徐绩的床,感受到了那被褥都已经湿了。
这个从来都没有再膝下尽孝的孩子,起身为徐绩更换了被褥。
而徐绩,这个骄傲到骨子里的人此刻却真的好像变成了一个不能自理的老人,任由儿子翻转他的身体,任由儿子给他更换衣服。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才察觉到他也哭了。
徐胜己取出一块手帕擦了擦徐绩的眼泪,再次坐下来后眼神里有了更浓的歉疚。
“父亲应该知道,陛下可以允许将军的儿子还是将军,但绝对不会允许宰相的儿子还是宰相。”
“更何况,陛下现在连宰相都容不得了,不只是父亲,将来大宁也不会再出现宰相这样大权独揽的官位。”
“可为什么我就要失去这些?我从小就那么努力,我自始至终都把父亲当做榜样,我学着你的样子不敢浪费一点时间。”
“当我认为我学有所成的时候,朝堂格局却变了?”
徐胜己说:“若仅如此,我还可能将这些归于大宁的必然发展,归于陛下的雄图大略,归于我自己的命运不济,可陛下要的是你我父子的命......”
“我十三岁那年就想明白了,皇权不允许一位权臣善终,自有史以来,也从无一位权臣善终,要么被皇权所灭,要么被另一位权臣替代。”
“父亲,你想过没有,我何其无辜?你为大宁做了很多对的事,也做了许多错事,这些对的事让你在大权独揽的位子上稳稳坐了二十年,而错的事足以让徐家灭门。”
“可我没有做过错事,我甚至以远离长安远离大宁来证明我没有与你同流,可是父亲啊,我忠爱的大宁最终还是会因为你而让我受到牵连。”
“与其如此,何不一争?”
他拍了拍父亲的肩膀,然后为父亲把被子往上轻轻的拉了拉。
“父亲,对不起,吓着你了。”
他起身走向门口,走到一半的时候回头看向徐绩:“可我想,父亲少年时候应该也一样有远大抱负,那时也曾笑看他人无作为,不是吗?”
......
......
【最近梳理情节作息有点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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