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玉(1)
姜橙宝对于姜四的好运气百思不得其解。
他们姜家在权贵如云的盛京压根就排不上号,平日里连镇北王府的门槛儿都摸不着。
姜四居然一下子就飞上枝头变成了镇北王世子的未来世子妃,真是见了鬼了。
那可是镇北王世子啊,大周顶级的权贵公子,她平日里连做梦都不敢肖想的人物。
姜四进宫一趟就哄得英明神武的陛下给了她这门好亲?
不能够吧?
姜橙宝旁敲侧击在周氏身边打听,周氏把圣旨上嘉和帝夸赞绿宝的词儿又念了一遍,睁着眼睛说瞎话,“大约是你四妹妹太温柔贤淑了吧……”
姜橙宝狠狠抽了抽嘴角,“……”
哪个温柔的姑娘说起砍头杀人来面不改色?
哪个贤淑的姑娘天天提着裙子往外头跑?
这不,温柔贤淑的姜四姑娘让身边的小丫头来周氏跟前说了一声,又要出府去了。
姜橙宝立刻抓住了机会,“母亲,我正好也想去书局找几本书,不如与四妹妹一同去?”
周氏自是没有厚此薄彼的道理,当下就允了,还命人套了一辆大车。
绿宝看着挤上来的姜橙宝,就很无语。
姜橙宝装模作样整理着自己的衣裙,自以为不着痕迹地试探,“四妹妹从前并不喜欢看书,近来怎么三天两头往书局跑?别是哄了母亲偷偷溜去其他地方玩儿。”
绿宝确实去了其他地方,目标人物住宅附近的茶馆、酒楼、各种铺子,她都会去坐一坐,听一耳朵东家长西家短,从中抽丝剥茧出有用的信息。
轻粉和京墨两个大丫鬟则会借着机会与主家的丫鬟婆子或者左邻右舍攀谈。
她还有一个能干的奶哥哥,只这些年同她不大亲近,在姜府不大得用,绿宝把人提到周氏的一个陪嫁铺子里做小管事,平日里替她奔走打探。
就目前来说,她手底下的人员配置简单,有待扩张。
绿宝想到了她的未婚夫,镇北王世子。
一般来说,这些权臣显贵家里,都有自己隐蔽的消息网,人员充足又专业,真是令人羡慕……
她撑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看着姜橙宝。
姜橙宝叫她看得心里发毛,别开眼睛道,“四妹妹若是不想说就算了,左右我也不会去母亲跟前告状。
只是自大姐姐出嫁前,叮嘱我约束好家中姐妹——”
“其实……”绿宝一开口,姜二还当她要坦白从宽了,立即竖起了耳朵。
谁知绿宝却道,“二姐姐能够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也是一种了不起的本事。”
绿宝的话犹如一根针,深深刺痛了姜橙宝。
她像一只跳脚的蚂蚱,恼羞地站了起来,“姜四,你不要太过分!”
她是庶女,在太太手底下讨生活,察言观色、虚与委蛇几乎成了她的本能。
是,她知道,说好听点是乖巧懂事、伶俐大方,说难听点就是圆滑世故、虚伪造作。
可她有什么办法?庶女的日子艰难,母亲周氏再宽厚,庶女嫡女之间到底是有区别的,若她不为自己争取,迟早变成旁人的垫脚石。
“你这种高高在上、不知人间疾苦的嫡女有什么资格来评判我?”姜橙宝双目圆睁,怒视绿宝。
绿宝的眼眸蓦然锋利,刀子一般刮向姜橙宝,“不知道在二姐姐心中,怎样才算知了人间疾苦?”
姜橙宝骤然语塞,一下子就想到姜四在提刑按察使司的牢狱中吃过的苦,直到今日,她身上仍然有不曾褪去的疤痕。
她咬了咬唇,心虚地别开眼睛。
就在这时,马车伴随着扬蹄的马鸣声毫不预兆停了下来。
绿宝尚是坐着的,都猝不及防朝前扑去,更何况站着的姜橙宝?两姐妹顿时跌作一团。
好在马车里铺了厚厚软软的毛毡,摔下去不觉得疼,只有点儿尴尬,毕竟这种程度的亲密接触需要一定的感情基础。
姜橙宝倒竖了眉毛,张嘴就要呵斥赶车的平叔。
却有一把凄凄的嗓音率先传了进来,“世子妃姐姐,求您大发慈悲救救我吧?我知道我曾经得罪过您,您大人有大量,一定不会同我计较。
您可知道,当初陛下原是要将我许配给镇北王世子的,若不是我姑姑如妃后来犯了龙颜,赐婚的圣旨就是递到我手里了……”
绿宝低声在姜橙宝耳边吩咐了几句话,姜橙宝一句“我凭什么听你的”还没说出口,绿宝已经掀开车帘走了出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泫然欲泣的女孩。
这是如妃的亲侄女顾天纯,如妃得宠时,她出入皇宫犹如自家庭院,略微差一点的嫔妃见了她都要礼让三分。
如今她穿着半旧的素色粗布棉衣,钗环尽除、粉黛未施,又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当真是楚楚可怜。
她向绿宝求救,却先不提自己的难处,张口就喊世子妃姐姐,言语间隐隐透露出的宫廷秘辛,在繁华热闹的街市中,迅速吸引了吃瓜群众的围观。
马车这会子就算是想走也走不了了,老实憨厚的平叔捏着马鞭不知所措。
在绿宝露面后,顾天纯又改了称呼,“姜四姑娘,我原与世子在宫中时常见面……我对世子情深意重,世子对我亦——”
仿佛是意识到不妥,她的声音在此处戛然而止,雪白的脸颊上浮起淡淡的红晕。
便是她没有说下去,围观的人群也明白了她的意思。
镇北王世子对她亦是情深意重啊。
“姑姑在世时,就常打趣我与世子,陛下乐见其成,赐婚的圣旨是早就写好了的,只等时机成熟就公之于众。
只是后来,姑姑她……”顾天纯垂下眼睛,大颗大颗的眼泪滚落,“陛下迁怒于我,收回了赐婚的圣旨,世子他顶撞了陛下几句……因此触怒了陛下,得了这么一桩婚事……”
穆二熙和姜绿宝的婚事本就是近来盛京人民心目中的未解之谜,现下听顾天纯如此一说,吃瓜群众顿时恍然大悟。
原来是镇北王世子追求真爱未果,惹怒了陛下,才摊上了一个门不当户不对且损了清誉的未婚妻啊。
姜四姑娘从提刑按察使司的大牢中死里逃生的事迹,盛京人民早就耳熟能详了,如今见了这位的庐山真面目,纷纷悄悄侧目打量起来。
人群中不乏三教九流的下三滥,肆无忌惮地指指点点。
“都说姜四姑娘当初在牢里受尽了酷刑,我就不信了,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牢里那些狱卒怎么就舍得了?”
“恐怕只要她喊几声好哥哥,那些狱卒心就软了……”
“这细皮嫩肉的,指不定就嘿嘿嘿……”
人群中的言语越发粗俗不堪,低着头的顾天纯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被这些下三滥的男人当众污言秽语地讨论,此时的姜绿宝一定慌乱不堪、羞愤欲死吧?为了迅速逃离现场,一定会慌慌张张立即答应她提出的要求!
“姐姐,家里要把我嫁给一个老头子,他的年纪都够做我爷爷了,这是逼着我去死啊……求求姐姐给我一条生路……”顾天纯哀哀说着,“自始至终我的心里都只有世子,只要能呆在世子身边,便是为奴为婢我也心甘情愿……姐姐,我什么都不会跟您抢的,您就当可怜可怜我……”
只要姜绿宝松了口,这事儿就算成了一大半。
她不知道陛下为什么给姜绿宝和世子赐婚,但她知道,世子一定对这门婚事极度不满,只是君命不可违,不得已而为之,说到底,也不过是娶回去当摆设罢了。
她就不一样了,虽说姑姑死了,家里爵位也没有了,但她是顾家清清白白的嫡女,对世子一腔深情,自降身份为妾,世子对她,只会更加怜惜……
人群中的好事者很是同情我见犹怜的顾天纯,几个大婶儿你一言我一语地劝说姜绿宝。
“姜四姑娘,左右镇北王世子都会纳妾,还不如你做主替世子纳了这位姑娘。
到底是世子心尖尖上的人儿,说不定世子念着你的好,往后对你也能稍许温情些。”
“是啊,怎么能眼睁睁叫人家十六七岁的姑娘嫁给年过半百的老头子呢?”
顾天纯恰到好处地抬起满是泪痕的面庞,却在触及到姜绿宝的神情时,错愕地呆了呆。
姜绿宝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慌张和无措,她平静地看着她,就像在看一场精彩的表演。
“你也知道叫我姑娘。”
绿宝将目光投向人群中那位圣母大婶,“怎么?您家姑娘刚跟人订了亲,还没过门呢,就做起婆家的主,张罗着给未来夫婿纳妾?哟,这手伸得可真够贤良淑德的。
自己自甘堕落为妾,不去求王妃娘娘,不去求情深意重的世子,倒来求我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也不知道在算计什么!”
又看向另一位发言的大婶,“眼睁睁让她嫁给老头子的是她的生身父母,是她的家中长辈,关我什么事?您若可怜她,不如把她娶回去做儿媳妇,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可是大功德呢。”
语罢,绿宝不再搭理这俩涨红脸的炮灰,冷冷看向面容僵硬的顾天纯,“你说,什么都不会同我争?”
已经乱了心神的顾天纯仿佛看到一丝曙光,连忙点头称是,“姐姐相信我,我真的什么都不会同您争……以后我什么都听姐姐的……”
绿宝笑了,“你说甘愿在世子身边为奴为婢,可是一个奴婢却说将来什么都不会和主母争,这不矛盾吗?”
顾天纯狠狠咬住了自己的下唇。
这该死的姜绿宝,专钻她话里的空子,她这样的身份怎么可能为奴为婢?做妾都是委屈她了。
“况且——”绿宝顿了顿,神情忽然变得大义凛然,“圣旨之所以是圣旨,就是因为陛下金口玉言、一言九鼎,岂会因为个人喜好朝令夕改?顾姑娘,你空口白牙就敢诬陷陛下,真是好大的胆子!”
嘉和帝有没有朝令夕改的时候?自然也是有过一两次的,但大庭广众朗朗乾坤,谁不要命了敢去质疑帝王?
刚刚还指指点点的人群顿时鸦雀无声,生怕一不小心就沾上个藐视帝王的罪名。
顾天纯辩无可辩,膝行两步,哭道,“姐姐,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我与世子两情相悦……我不能嫁给别人啊!”
那人说过,只要她咬死了与世子有私情,不管镇北王府愿不愿意,都得抬她进府。
反正她的名声已经坏了,除了嫁给世子别无他法。
“我与世子……我们……”反正她死也不会嫁给那个老头子,顾天纯豁出去了,“我们情难自抑,早已……早已有过肌肤之亲!”
顾天纯一张脸红得几乎滴出血来。
偏偏比她年纪更小的姜绿宝面不改色,负手淡淡道问,“时间,地点,哪张床,哪间屋子,穿什么衣服,多长时间。”
顾天纯目瞪口呆,“……”
姜绿宝是人吗?
便是真的,她也说不出口啊。
“姐姐,你何必如此羞辱我?”顾天纯准备嘤嘤哭着糊弄过去。
然而却有一把凄凄惨惨又高扬的哭声把她无助的啜泣声压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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