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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华阳夫人


项少龙和吕不韦趋前向庄襄王等施礼后,吕不韦呵呵笑道:“少龙尚未见过徐先将军吧!”

徐先是典型秦人的体格,高大壮硕,只比项少龙和吕不韦矮上少许,穿的虽是文臣的官服,但若换上甲冑,必是威风凛凛的猛将。

此人眼睛闪闪有神,只是颧骨略嫌过高,削弱了他鼻柱挺耸的气势,使人看上去有点不大舒服。年纪在三十许间,容色冷静沉着,恰到好处地与项少龙客套两句后,淡淡道:“闻太傅之名久矣,惜小将驻守边防,今天始有机会见面。”

项少龙感到对方语气冷淡,说话前掠过不屑之色,对吕不韦没有恭顺之状,心知肚明是什么一回事,也不多言。

朱姬尚未有机会说话,那姿色略逊她少许、风情却拍马难及的秀丽夫人微笑道:“徐将军乃我大秦名将,与王龁将军和鹿公,被东方诸国称为西秦三大虎将。”

徐先连忙谦让,神色间不见有何欢悦。

项少龙见状,心中已有计较,却不知鹿公是何许人也。

徐先似非阳泉君和秀丽夫人的一党,但对吕不韦显然没有多大好感,连带鄙视自己这头吕不韦的走狗,真是冤哉枉也。

吕不韦表面对徐先却非常尊重,笑道:“识英雄重英雄,不若找天到本相处喝杯水酒,好让少龙能向徐将军请益。”

徐先微笑道:“吕相客气了!”转向庄襄王请准告退,对吕不韦的邀请不置一词就溜掉。

项少龙暗对这不畏权势的硬汉留上了心。

这时小盘扯着小贲来向他这太傅请安,后者叩头后,欢喜地道:“爹对项太傅赞不绝口,不知项太傅可否在教政太子剑术时,准王贲在旁观看。”

听得众人都了笑起来,只有那成蟜不屑地瞥项少龙一眼后再不看他,显然听惯身边的人说他坏话。

这时忽有内侍到来,传话说太后要见小盘。

庄襄王忙着小盘随内侍往见华阳夫人,小盘虽不情愿,亦是别无他法,怅然去了。

庄襄王向王后和爱妃交代两句后,便与吕不韦和项少龙到书斋议事,这时项少龙才知道今趟入宫非是只谈风月那么简单。

在书斋分君臣尊卑坐好后,侍卫退了出去,只剩下三人在斋内。

居于上首的庄襄王向席地坐在左下方的项少龙微笑道:“少龙确是情深义重之人,寡人虽渴想和你饮酒谈心,亦唯有耐心等候,现在精神好了点吗?”

项少龙对庄襄王更生好感,他那种关心别人的性格,在战国的国君里应是绝无仅有,连忙告罪谢恩。

吕不韦出奇地沉默,只是含笑看着项少龙。

庄襄王眼中射出回忆的神情,轻叹道:“寡人长期在赵国做人质,命运坎坷,不过亦让寡人体会到民间疾苦,现在当上国君,每天都在提醒自己必须体察民情,为政宽和。唉!寡人本不愿登位未久便施征伐,不过吕相国说得对,你若不犯人,人便来犯你。在这众国争霸的时代,唯一生存之道,是以武止武。唉!”

项少龙心中一阵感动,暗忖若不是吕不韦的怂恿,庄襄王绝不会对东方用兵。而吕不韦之所以能把他说服,皆因东周约从诸侯,密谋灭秦。无意间,自己帮了吕不韦一个大忙。

吕不韦插言道:“这是无可奈何的事,东方诸国均有亡秦之心,绝不可任其凶焰日张。东周虽只拥有区区河南、洛阳、谷城、平阴、偃师、巩和、缑氏七县之地,却挡住我们往东必经之路,我不亡它,它便来亡我,请大王明察。”

庄襄王嘴角泄出一丝苦笑,没有说话,气氛沉重起来。

吕不韦正容道:“一念兴邦,一念亡国,大王在此事上万勿犹豫。趁现在孝成王刚身故,韩人积弱,实乃千载一时的良机,若平白错过,其祸无穷。”

庄襄王淡淡道:“这点寡人早明白,灭周的事,相国放手去办。”

转向项少龙道:“寡人和吕相国商量过,灭周的事,对韩桓惠王有切肤之痛,空口白话,休想能安他的心,不如省点气力,把目标放在其他各国处。寡人知道少龙才智过人,故此任你权宜行事。”

吕不韦提醒道:“五国中,燕、赵正在交战,自顾不暇,可以不理。其他三国,尤其齐、楚两国,我们必须说服他们相信灭周一事只是自保,非是外侵的前奏。而齐、楚两国中,又以楚人较易对付。少龙可向考烈王示好,若能结成联盟,更是理想。政太子年纪渐长,亦好应为他定下亲事,听说考烈王幼女生得花容月貌,只比太子长上两、三岁,如可定下婚约,那就更能安楚人的心。”

项少龙虽点头应是,心中却叫苦连天,这岂非明着去害楚国小公主吗?

而且这种睁眼睛说谎话,目的又是去害对方,虽说自己不是纯洁得从未试过害人,但以前却都有着正确的理由和目标,例如擒拿赵穆,又或为了自保,不像现在这种主动出招的情况。

旋又安慰自己,田单、李园、信陵君、韩闯、龙阳君之辈,谁不是为己国的利益,每天都在害人利己?想到这里,不由苦笑起来。

庄襄王一直在留意他的神色,见状歉然道:“寡人知道少龙英雄了得,非不得已,不爱施阴谋诡术,只恨际此非常时势,你不坑人,人来坑你,唉!有很多事寡人并不想做,可是却仍不得不为之。”言罢长长叹了一口气。

吕不韦皱眉道:“大王是否想到阳泉君哩?”

庄襄王脸上现出无奈的神色,点头道:“说到底他终是太后的亲弟,当年若非有他出力,太后亦未必会视寡人为子,说动王父策立寡人为嫡嗣,现在寡人却要对付他,太后定会非常伤心。”

吕不韦移出坐席,下跪叩首道:“大王放心,不韦定会小心处理此事,除非左相国真的谋反,否则不会先动干戈,还会设法劝导化解,务必以和为贵。纵然避无可避,不得不兵戎相见,亦会保左相国之命,让他安享晚年。且说不定能把太后瞒过,不扰她宁和的心境。”

项少龙见状唯有陪他跪伏庄襄王前,心中暗呼厉害,吕不韦懂得如此鉴貌辨色,投庄襄王之所好,难怪他能保持与秦君的良好关系。

他当然知道吕不韦正在说谎话,以他的手段,必有方法逼得阳泉君造反叛变,只要到时褫夺了阳泉君的一切权力,杀不杀他已是无关痛痒。

庄襄王果然龙颜大悦,着两人平身回席,欣然道:“有吕相国这几句话,寡人放心多了。”

吕不韦向项少龙道:“少龙到此虽有一年多,但因留在咸阳的时间不长,所以未知目前的情况,不过现在不宜为此分神,我已为你预备好一切,三天后你立即动程赴魏,好配合我们征伐东周的大计。”

项少龙心中暗叹,连忙答应。

此时有内侍来报,说太后华阳夫人要见项少龙,三人同感愕然。

项少龙在内侍的引领下,到秦宫内廷东面的太后宫,步进太后所在的小偏殿时,赫然瞥见除小盘外,美貌与纪嫣然各擅胜场的寡妇清竟陪侍在太后华阳夫人的右侧,忙跪倒参见。

华阳夫人年在四十五、六岁间,华服衬托下更见高贵雍容,虽是美人迟暮,脂粉亦盖不过眼角处的皱纹,但仍可使人毫无困难地联想到当年受尽爱宠时,那千娇百媚的风韵。

她右旁的琴清仍是一副冷漠肃穆,似对世上事物毫不关心的样子,项少龙的到来,没有惹起她半分情绪波动。

华阳夫人温柔慈和的声音道:“太傅请起!”

项少龙一颗心七上八落地站起来,茫然不知这改变秦国命运的太后为何召见自己。只恭敬地俯首垂头,不敢无礼地与她对望。

令人不安的沉默后,华阳夫人柔声道:“太傅请抬起头来!”

项少龙正中下怀,仰面望往高踞石阶之上的华阳夫人,却故意不看寡妇清和小盘。

两人目光相触。

华阳夫人双眸亮了起来,叹道:“如此人才,确是人中之龙,莫要以为我是以貌取人,有诸内乃形于外,心直者眼自正,当年我见到大王时,便知他宅心仁厚,会是爱民如子的好君主,远胜先王原欲策立骄狂横蛮的子傒,遂向先王进言,道:‘妾幸得充后宫,可惜无子,愿得子楚立以为嫡嗣,以托妾身。’先王遂与我刻玉符,约以子楚为嗣。旁人却以为我只因私利,岂知我实是另有深意。”

项少龙听得目瞪口呆,想不到华阳夫人是位饶有识见的女中豪杰,而她亦选对了人。唯一问题是忽略吕不韦这对统一天下有利,却对秦廷不利的人物存在。

华阳夫人道:“项太傅请坐。唉!三天后是先王忌辰,所以哀家特别多感触,教项太傅见笑了。”

项少龙愣兮兮地在下首坐下来,自有宫娥奉上香茗,偏殿一片安宁详逸的气氛,外面是被白雪不住净化的天地。

琴清这充满古典高雅气质的绝色美女,一直垂首不语,尤使人感觉到她不须任何外物,便安然自得的心境。

她像一朵只应在远处欣赏的白莲花,些许冒渎和不洁的妄念,亦会破坏她的完美无瑕。

到此刻项少龙仍弄不清楚华阳夫人为何要召他来见,忍不住往小盘望去,后者正瞪着他,见他望来,微一摇头,像是教他不用担心的表情。

殿内静得令人不想弄出任何声响去破坏气氛。

项少龙正纵目欣赏殿内雕梁画栋的美观环境,华阳夫人轻轻道:“今天哀家见太傅,主要是想看看能给跟琴清齐名的纪才女看上眼的男人,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物,现在终得到满意的答案了。”

项少龙暗忖原来如此,连忙谦让。

一直没有作声的琴清以她比出谷黄莺更好听的声音发言道:“纪小姐来此十多天,琴清仍无缘一见,项太傅可否安排一下?太后亦希望可与纪小姐会面。听说邹衍先生学究天人,若他也能抽空一行,琴清必竭诚款待。”

只听她代华阳夫人说出邀请,可知她在太后宫的超然地位。

项少龙忍不住往她瞧去,两人目光首次交触,美女淡然不让地与他对视着。

项少龙心中有气,微微一笑道:“只不知琴太傅款待的客人里,有否包括鄙人在内?”

琴清呆了一呆,俏脸掠过一丝不悦,避开他的目光,垂下头去。

华阳夫人笑起来,道:“项太傅勿怪清儿,自丧夫以后,清儿从不接触年轻男子。”

项少龙歉然道:“那真是多有得罪了,请琴太傅原谅则个。鄙人尚要回家准备出使外国一事,太后若没有其他吩咐,少龙告退了。”

华阳夫人神情一动,道:“项太傅何时起程?”

项少龙说后,华阳夫人沉思半晌,道:“项太傅行程里有否包括楚国在内?”

项少龙想起她原是楚国贵族,当年庄襄王初见她之时,吕不韦便着他身穿楚服,以打动她的故国情怀,庄襄王由异人改名子楚,亦为此因。表示会途经楚国。

华阳夫人道:“这两天我会使人拿点东西给太傅,太傅到楚后,请代我送给秀夫人,唉!若非身体支撑不来,我真希望能回楚一行。”

项少龙答应后,告辞离去,再没有瞧琴清半眼。

甫出殿门,走了十来步,小盘从殿内追出来,累得负责他安全的亲卫气喘喘地追着来。

小盘向十多名亲卫喝道:“站在那里,不准跟来!”

众卫果然全体立正,指头不敢动半个。

小盘发威后,若无其事扯着项少龙横移入园林间,两眼一红道:“师父!我杀了赵穆哩!不要怪责我,这是小盘最后一次唤你作师父,以后不敢了。”

项少龙正为未来秦始皇的威势暗暗惊心,闻言一呆,道:“你杀了赵穆?”

小盘出奇地忍着热泪,冷静地道:“我在他耳旁说出我是谁,杀他是为母报仇后,便一刀刺入他的心房,项太傅不是说过那处中剑必死无救吗?哼!他死时那惊异的样子,真是精彩,娘应可死而瞑目了。”

项少龙暗冒寒气。

小盘离开邯郸时不过十三岁,现在应是十四岁吧!不但有胆杀人,还清清醒醒地知道怎样可置人于死,虽说是对付杀母仇人,但他那种冷狠,和事后漫不经意描述经过的神态,确是教人心寒。

小盘见项少龙默然不语,还以为项少龙怪他,忙道:“太傅不用担心,杀他后,我投进母后怀里,哭着说我为她报仇,包保没有人怀疑,他们还以为我那么疼爱母后呢!”

项少龙更是瞠目结舌,无以为对。

小盘低声道:“但我真的很疼爱母后哩!”

项少龙这时才懂说话,道:“我们不要耽搁太久,你父王、母后和相国都在等着我们吃午膳……”

小盘一把扯着他衣袖,道:“太傅!在你出使前,可否再来看我?”

项少龙点头答应后,小盘才肯随他离开太后宫。

项少龙返回乌府,已是黄昏时分。

刚下马车,下人报上李斯来找他,正在偏厅等候,忙赶去见他。

一番客气,坐好后李斯感激地道:“今趟李斯能追附太傅骥尾,出使六国,全赖太傅提携,李斯也不知该怎样才可谢过太傅的恩德。唉!相国府的生活差点把我闷出鸟来。”

项少龙想不到他会说粗话,失笑道:“李兄何用谢我,我还要倚重李兄呢!兼且多清楚六国的形势,李兄将来必可大展抱负。”

李斯犹豫片晌,终忍不住道:“在下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为何太傅这么看得起李斯?我根本连表现的机会也从未曾有过……”

项少龙笑着拍他的肩头道:“我项少龙绝不会看错人的,李兄收拾好行装没有?”

李斯老脸微红,有点尴尬地道:“收到相国的命令后,在下立即做好一切准备哩!”

两人对望一眼,同时大笑起来,充满知己相得的欢悦。

项少龙向这将来辅助秦始皇得天下的大功臣道:“相请不若偶遇,李兄不如留下吃顿便饭才走吧!”

李斯哈哈笑道:“来日方长,途中怕没有机会吗?”

项少龙知他是为避吕不韦的耳目,故不勉强。把他送往大门,顺口问道:“李兄对目前咸阳的形势清楚吗?”

李斯低声道:“上路后再和太傅详谈。”

看着他消失在大门外的背影,项少龙涌起一股荒谬无伦的感觉,以李斯目前那怀才不遇的落魄样子,谁猜得到他日后会是强秦的宰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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