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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国金年轻的时候没工夫看电视剧,忙起来没白天没黑夜的。退休前反倒开始追剧了,追的还是美剧。女儿娇娇送了他一个iPad,里面剧都下好了,全是探案题材的。冯国金成宿不睡地追,娇娇问他好不好看,冯国金说好看是好看,就是拍得有点假,里面的警察干打打不死,那不是人了,是神。真人会死的。
2003年2月23日晚,小邓失去联络以前,曾给冯国金打过一个电话,但冯国金的手机又自动关机了没接到,等他发现时给小邓打回去无数次都没人接,一直打到24日早晨,接电话的竟是郊区派出所的民警,核实过冯国金的身份后,说,人死了,尸体被发现在一个荒废的果园垄沟里,一个起早进城赶集的农民发现的,手机就揣在裤兜里,最后一条通话记录是冯国金的号码。直到小邓的尸体被抬上警用面包车,冯国金守在身边,眼见这个年轻人的胸前再也没有丝毫起伏,长而浓密的睫毛耷拉在眼睑上一动不动,他才强迫自己相信,这不是恶作剧,就算是,那也是老天爷开的。小邓安静地躺在车里,真像睡着了。身着便装,头上还戴着顶公牛队的帽子,他上学时就喜欢乔丹和罗德曼,一直说将来要去美国看一场NBA的比赛。冯国金脱下自己的警服大衣,盖在小邓身上,警徽正落在胸前。冯国金眼睛烧得很,看小邓的脸也越来越模糊,嘴唇也开始哆嗦,他害怕再这么看下去,小邓会渐渐从眼前消失,将来会从别人的记忆里消失。就是在那一刻,冯国金下了决心,哪怕自己嘴再笨,小邓的追悼会他也要主持,有些话必须得从他嘴里说出来才行——这个年轻人叫邓岩,他是个优秀的人民警察,请各位一定要记住他。他的牺牲,是我的错——小邓的脸终于看不清了,冯国金双眼模糊,伸手捋了捋小邓被帽子压趴的头发说,你累坏了,休息吧。咱哥俩儿,回头见。
小邓的追悼会可能得推迟几天,他不会介意的。这是冯国金说的,他还说,小邓不能白死。冯国金必须得撑住,其他同事还得他来安慰呢,特别是一个人。冯国金给施圆打了一个电话,用的是自己新换的手机,施圆那边说已经知道了,她的声音很平静,冯国金反倒说不下去了。施圆说,小邓的尸检她回避了,等追悼会再看最后一眼吧。小邓戴的公牛队帽子,是施圆在他出事前的下午送的。提起帽子,电话那头终于有哽咽声,施圆说,当天下午她放假,小邓约她去避风塘,她当那是俩人第一次正式约会,帽子是早就买好要送给小邓的礼物,可是到了才发现,小邓还约见了别的女孩,搞得她特别生气,原来小邓找她去是当托儿的。那个女孩叫小丽,汪海涛曾经给她和殷鹏搭过线,好不容易才约出来的,小邓怕女孩面对他一个男的会害怕,有话不好说,才把自己给诓去了。去都去了,施圆就扮演起搭档,替小邓问话,小邓在一旁偶尔插两句。冯国金问,那个小丽都说什么了?施圆说,那女孩很紧张,一开始问什么都不说,还埋怨小邓不该骗她出来,后来我陪她聊了几句,她才开口,没直接承认她跟殷鹏之间存在性交易的关系,但意思都明白了,话里还提到,殷鹏确实有性虐待倾向,但是她收了殷鹏的钱,也不敢跟任何人说,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不过后来殷鹏再找她的时候,她就不敢去了。对了,她还提到录像带。冯国金问,什么录像带?施圆说,殷鹏在做那种事的时候,会拍下来,应该是有录像带的。冯国金说,她知道录像带在哪儿吗?施圆说,肯定不知道啊,而且她跟我说完又有点后悔了,说自己胡说的,然后就走了,让我们别再找她。冯国金说,多亏有你在。施圆说,小丽走以后,小邓打车直奔殷鹏公司,我不放心,就跟着他一起去了,在车里守了两个多小时,车牌号我记得,A94575,黑色奔驰。直到看到两个男的把行李装上车,小邓非撵我下去,让我回家。讲到这里,施圆顿了半天才说,冯队,他的直觉真的挺准的。冯国金说,嗯,我知道。施圆又问,他死之前,没遭罪吧?冯国金说,没。施圆说,是那个叫秦天的干的吗?冯国金说,还不好说。施圆没再问,最后说,冯队,换个新手机吧。冯国金说,现在用的就是。施圆说,嗯,晚了。
就在距离小邓遇害的果园不到两百米处,发现了被烧毁的金杯面包车,正是魏志红名下但被秦天在23日当天早上开走的那台。很明显,秦天把车开到荒郊野外再烧毁,就是为了毁掉证据,那辆车载过黄姝的尸体,一定会留下黄姝的DNA。秦天烧车之际被小邓抓到现形,于是秦天将小邓杀害——两个最大疑问:第一,小邓遇害现场不存在激烈的搏斗痕迹,可小邓受过专业训练,怎么可能叫秦天半个残疾人说撂倒就撂倒?除非是中了埋伏;第二,小邓原本是去追殷鹏和老拐的车,为什么会被秦天给跟上呢?抓到秦天,答案都有了——他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盯上小邓的?假如秦天杀小邓是以绝后患,那该死的人是他冯国金才对。
冯国金越想心口越堵。问那个出租车司机,为什么丢下小邓自己跑了?司机说,小邓说他是警察,让他一路跟着那辆奔驰,直到过了收费站,奔驰往一条土路上拐,再跟就太明显了,小邓让他停车在路边等着,自己下车了。冯国金问,为什么不等他回来?司机说,他让我等了,但是我害怕啊,大半夜连个路灯都没有,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我也有老婆孩子在家等我呢,一个念想,就踩油门了。冯国金问,为什么不报警?司机低声说,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办案啊,万一是社会上的事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冯国金气得面红耳赤,强忍着又问,那你有没有看到后来有车辆跟着拐进去了?司机说,没有,我停了不到五分钟就开走了。冯国金问,那辆黑色奔驰,车牌号记得吗?司机说,我记性不好,看一眼能想起来。冯国金说,A94575。司机说,对,就这个。冯国金问,你有看见车里坐着几个人吗?看到脸没有?司机说,我想起来了,快过收费站的时候,奔驰的后轮爆胎了,你们那个同事让我也停车,他还下车去帮奔驰的司机换胎呢,所以我才说,我以为他们根本就认识,这要是办案,上去抓住不就行了?我想起来了,就是这么回事儿,最后我才走的。冯国金说,你的事待会儿再说,奔驰车上下来的人,看清脸了吗?司机说,没看清,当时天黑了,离得也远。司机又问,还有我的事吗?冯国金说,你本来可以救一条人命的。
冯国金这么说,是因为尸检发现,小邓肺部被一刀刺穿以后,并没有马上死亡,而是至少又挣扎了有二十分钟,还曾试图爬离那个垄沟,假如当时那个出租车司机能折回去看一眼,小邓兴许还有救。冯国金知道,想这些都没用了,施圆问他小邓死前有没有遭罪,他撒谎了。在小邓的指甲中,发现有他人的DNA,很可能就是凶手的——小邓死前曾跟凶手面对面,却无还手之机。
2月24日当天,大队长曹猛带着大部队从外地回来了,黑社会案最后两个关键头目全给带回来了,忙活了一年半的大案,终于算告一段落。队里的人手又多起来了,曹队也亲自上阵帮冯国金,去查高速收费站的监控录像。赶得真是时候啊,冯国金心说,有他妈什么用,我的人都死了。冯国金两天一宿没合眼了,看东西都有重影,他让刘平安排两组人二十四小时蹲守,一组去大西农贸市场,重点是那个砖头房,另一组去秦家楼下,密切监视秦理的一举一动。出发前的一个小时里,冯国金一共接到三个电话,第一个是郊区派出所的所长,说他们在距果园不远处一栋废置的猪圈里,发现一个用铁锹挖开的坑,这就跟烧毁的面包车里发现的短柄铁锹对上了,秦天一定是取走了什么一直藏在那里的东西。第二个电话是大队长曹猛打来的,他当时人正在交通队,证实了A94575的黑色奔驰不是殷鹏的车,是个假的套牌,而且殷鹏的车还在他公司楼下停着呢,人也没跑路去国外,机场没有出境记录,跟司机在广州呢,他核实过——小邓有没有可能跟错人了?第三个电话是杨晓玲,质问冯国金离婚的事到底还谈不谈,冯国金只说了一句,小邓死了,杨晓玲在那边就哭了,她也认识小邓,挺喜欢那孩子的。冯国金说,最后几天,等我抓到了人,就回家跟你谈,从头好好谈。
“2003年2月6日至11日,黄姝都住哪儿了?”“轮毂”“手铐”“录像带”,冯国金翻看着小邓死时还揣在口袋里的笔记本,字迹又乱又丑,一看就是个急性子。“老拐”后面点了三个感叹号,写着“操你妈”。又给冯国金看乐了,这孩子太哏了,没法不稀罕。冯国金要使劲儿琢磨明白,小邓最后两页记下的这些琐碎信息,到底是什么意思。
冯国金要时刻等着刘平的电话,他本不该留在办公室休息的,可所有同事都玩命逼他,他们知道,小邓的死几乎把冯国金推到了崩溃边缘。冯国金不敢去宿舍,就躺在办公室里的行军床上闭目,压根儿睡不着,就在脑子里最后捋一遍:秦天在大西农贸市场后的砖头房里将黄姝强奸并掐死,随后决定用面包车运尸,但因为左手残疾,不具备独自拖拽尸体的能力,遂从魏志红的猪肉档偷来铁钩作为工具。也许他原本计划的埋尸地点就是郊区那个果园,既然他藏东西也在那儿,说明那是他认为安全的一个点。本来想当晚就连尸体带车一起烧毁,可他万万没想到,车还没驶出市区,就在鬼楼附近被交警大队给拦下了,而秦天自知喝酒了跑不掉(估计在抛尸前为壮胆,或在行凶时已是醉酒状态),车里的尸体一定会被发现,遂决定就地抛尸,趁机拐进鬼楼荒院东墙外的死胡同,正巧见砖墙有大洞,便用铁钩拖拽尸体穿过大洞(砖头上血迹属于黄姝)。过程中凶手或被铁钩割破手,自己的血迹留在了黄姝的内衣上(其他衣物可能一早就被销毁)。尸体被拖至鬼楼前的大坑内抛尸,随后凶手又从大洞出来,将铁钩连同沾血的内衣一并丢进垃圾箱,回到车内(或因车内残存血迹),原路开出时,清楚跑已经来不及,便佯装以酒驾被抓反而更保险。拘留那些天里,秦天一定天天惦记着大坑里的尸体会不会被人发现,等他出去马上回去,假如还在,就按原计划再次带走尸体并连人带车销毁——可惜尸体被张老头儿发现,秦天只能第一时间把车销毁,让警察找不到任何跟他有关的直接证据。必须承认,这小子的冷静异于常人。可他被放出来以后,为什么非要杀了小邓?难道是小邓反过来跟踪的秦天?怎么都说不通。有一个可怕的猜测在冯国金脑子里挥之不去,虽然听上去荒唐,但他再想不出更好的解释——殷鹏和秦天是一伙的,共同设计做掉了小邓——可曹队坚称他的调查无误,小邓出事当晚,殷鹏和老拐被证实根本不在本市。难道小邓真跟错人了?怎么可能?那不是冯国金认识的小邓。
冯国金突然想起那个叫王頔的男孩,给自己讲过秦天秦理兄弟俩的关系,假如有秦理帮忙,秦天也不至于用到铁钩拖尸,这是不是说明,秦理对哥哥秦天犯下的罪行一无所知?基本可以排除秦理也有参与的嫌疑?冯国金最为好奇的是,黄姝的死亡时间是2月12日的下午五点左右,但秦天被抓酒驾的时间是当晚十一点多,在五点到十一点这中间的六个小时,秦天都在干吗?黄姝的尸体一直被藏在那个砖头房里吗?假如照魏志红说的,弟弟秦理几乎每天都待在砖头房里消磨时间,为什么偏偏在当天那六个小时里不在?那六个小时里,秦理又在哪儿?
电话响了,是刘平。蹲守的两组人都没发现任何秦天的踪迹,但是秦理从家里出发了,看方向应该是往砖头房去呢,背着个书包。冯国金问,书包是瘪的吗?刘平问,什么瘪的?冯国金放大声说,他背的书包是不是瘪的?看着特别轻?刘平说,对,是看着挺瘪的。冯国金说,你们跟住了,我现在就过去——假如自己必须马上跑路,可家里还有一个未成年的弟弟不能带走,弟弟该怎么生活?当哥哥的会给弟弟留下什么?对,钱。冯国金几乎是在一刹那断定,哥哥秦天在果园挖出的就是他藏的钱,而弟弟秦理背着书包就是去取那笔钱的。不管秦理是去哪儿取那笔钱,秦天一定不会露面,但肯定就在附近某处,直到亲眼见到秦理把钱拿到手才会放心。本来冯国金以为,秦天在烧了车,杀了小邓以后就会彻底消失,但是直到果园发现那个铁锹挖出的坑,冯国金才开始相信,秦天没走,他一定会回去再见弟弟一面。
七个警察,两辆车,分别停在两个方向死死盯着砖头房,其中一辆是刘平在开,一路从秦家楼下跟到这里,眼看着秦理朝着砖头房北面的荒地继续走了一百多米。四周漆黑一片,秦理握着手电筒在凹凸不平的荒地上行走,最终在一片半人高的荒草中间停住,蹲下身,只能看见人影翻出一包东西塞进书包,重新背在身上,站起身,用手电向着荒地南侧的方向连续打开又关闭了三次——这是在给人打暗号。而此时,刚刚抵达的冯国金把他的那辆桑塔纳2000停在面南的路边,刻意与刘平他们那两辆车保持一定距离,他正在车里跟刘平打电话说,秦天肯定就在附近。冯国金忍不住冒着暴露的危险,急忙下车四处观望,因为他所在的方向,正是手电筒光直冲的方向。冯国金猛地回过头,荒地四周空无一物,唯独除了南侧孤零零的几家尚未拆迁完的违章脏饭店,中间的那家小面馆,靠窗的桌子上只坐了一个年轻男人,他的目光也正看向冯国金的方向——虽然他的照片早就给全队人看过,但隔这么远一眼就能认准的,恐怕就只有冯国金了。冯国金全想起来了,他们俩有过一面之缘,就在交通队的拘留室里,那个年轻人坐在角落里,一声不吭,拿余光瞅人。后来,那张脸一直印在冯国金脑子里十年,直到他死,他的面孔在冯国金的脑海里反而越来越清晰。冯国金知道,那张面孔会再多伴随自己十几二十年,直到自己也死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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