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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了一天半的漫长等待,12月24日下午四点钟,冯国金终于接到刘平从铁岭打回来的电话,老拐抓到了,一开始拒捕,差点开枪。冯国金问,有群众受伤吗?刘平说,没有。冯国金问,自己人呢?刘平说,没有。冯国金说,开警灯,高速走专用通道,一小时以内把人给我带回来!
下午四点四十五分。刑警总队审讯室。刘平亲自押着老拐进来,手铐脚镣一个不少。冯国金早早坐在审讯室里等着,老拐走进来的时候,冯国金血红的双眼连眨都没眨过一下。老拐,金虎,张强,不管面前这个人换什么名字,他那张刀削过一样的脸,化成灰冯国金也认得。被铐在椅子里的老拐,根本是副骷髅架子,脸都嘬腮了。跑路,躲债,吸毒,早折磨得没人形了。刘平坐到冯国金身边,小声说,路上我简单问了,感觉他心里都有数,但坚持要等见到你再说。冯国金点点头,把屋里的人清了清,就剩自己和刘平,还有两个记录员。
刘平先开口问,叫什么名字?老拐说,金虎。刘平问,还有没有别的名字。老拐说,张强,假名。刘平问,多少岁,家住哪儿?老拐说,四十五,老家铁岭,现在没家。冯国金对刘平摆手,意思是对一般人走的过场就免了。冯国金点着一根烟,亲自问,想到过有今天吗?老拐说,当年就想到了。冯国金问,当年是哪一年?老拐说,2003年。冯国金问,知道犯多大事儿吗?老拐说,知道。冯国金说,那就自己说吧。老拐说,我要个无期。冯国金说,死缓,看情况。老拐这时才抬起头,看着冯国金说,人是我杀的。冯国金问,谁?老拐说,那个年轻警察。本以为老拐嘴里要说的名字是黄姝,冯国金和刘平都愣住了。刘平激动地说,操你妈,他有名!叫邓岩!冯国金也需要冷静一下,问老拐,你知道我干这行多少年了?老拐说,不知道。冯国金说,一辈子了,什么样的亡命徒我都见过,拿裁纸刀把邻居一家老小割喉的,就为要一个同事命放火烧掉一整栋楼的,把仇人杀了碎尸手指头剁下来扔家里鱼缸喂鱼的,“8·3”大案,十一年杀十八个人,凶手从来没失眠过,我问你,这些人狠不?老拐说,狠。冯国金问,比你狠不?老拐说,比我狠。冯国金说,对,杀人的时候,个个比你狠,可他们坐进这屋里,十个有九个都㞞了,跟我哭,说后悔,想起老婆孩子老爹老妈了,悔不当初了,眼泪大鼻涕流一地,还有尿的。说实在话,这种的我瞧不起,不叫个爷们儿,啥叫爷们儿?到死也不能掉链子,不就吃颗枪子儿的事吗,就冲这点,我瞧得起你,没㞞,算个爷们儿。但是你也比他们狠,那些人,没一个敢他妈杀警察的,我现在明告诉你,死缓肯定是没戏。老拐说,随便吧。冯国金问,有老婆孩子吗?老拐说,没有。冯国金说,行,光杆儿一个,死个安心。
刘平看见冯国金的双手在桌底下抖,一只手按住那个受伤的膝盖,他知道冯国金的平静也是强撑。冯国金说,2003年2月23日晚,你杀害刑警邓岩的整个过程,从头到尾,一字别漏。老拐说,具体几号记不清了,反正就是殷鹏要我送他跑那天,我开车,当时已经天黑了。冯国金问,什么车?车牌号多少?老拐说,黑色奔驰,型号是S600,车牌子是套牌,A94575。冯国金问,是殷鹏平时开的车吗?老拐说,不是,平时开的是另一台一模一样的奔驰,在公司有登记,套牌车是有事时候才开的。冯国金问,有什么事?老拐说,去外地办事,或者见一些领导不方便。冯国金问,还有吗?老拐说,我替他接女孩用。冯国金说,这个一会儿再说,继续说23号晚上的事。老拐说,自从你跟那个年轻警察来过公司,殷鹏就知道事情不对了,查到他头上了,那时候他已经做准备要跑了,但他找人打听到,当时你们还没掌握什么证据,他就跟我说,再等等看。直到他接到一个电话,是个陌生号。冯国金问,殷鹏哪个手机接到的电话?老拐说,就当时你们去查他的那个小号。冯国金说,尾号7461。老拐说,对。冯国金说,当时你撒谎是你的手机。老拐说,要不呢?他还能找谁替他挡?冯国金说,继续,那个陌生号是谁?老拐说,不知道,是个男的,在电话里说,他手上有殷鹏强奸虐待女孩的证据,准备五十万去指定地点见他,不然就把证据交给警察。冯国金问,殷鹏答应了吗?老拐说,他不傻,叫我做两手准备,五十万可以给,但对方要是不老实,拿了钱还耍花招,就整死,然后跑路。冯国金说,所以那天车上有殷鹏准备跑路的家当和五十万现金?老拐说,对。冯国金问,最后你们见到那个人了吗?老拐说,还能是谁?就是那个年轻警察。刘平说,你放屁!冯国金让刘平别激动。老拐说,我提醒殷鹏,比约定时间早去一个小时,躲起来看看对方什么情况,好不好下手。冯国金问,见面地点约在哪儿?老拐说,郊区一个果园。冯国金,你们都做什么准备了?老拐说,殷鹏让我带枪。冯国金问,殷鹏还有枪?什么枪?哪儿来的?老拐说,1999年我去云南找人买的,五四式手枪,还有五十发子弹。冯国金问,殷鹏要枪干什么?老拐说,他生意刚做大那两年,得罪了不少人,有些是道上的,他就说要买把枪以防万一。冯国金问,枪现在在哪儿?老拐说,我不知道,但肯定在殷鹏手里。冯国金说,继续说23号晚上。老拐说,开车快到收费站的时候,扎胎了,后面不远一辆出租车上下来个男的,说帮我换胎,开始我就觉得奇怪,哪有这么热心肠的,直到我翻后备厢,掉出来一些东西让那人看到了,我看他眼神不对,我就认出来是你那天带去的那个年轻警察了,可能以为天黑戴个帽子我就认不出来他。冯国金问,什么东西让他看见了?老拐说,手铐、鞭子啥的,反正就一堆变态玩意儿,殷鹏虐待女孩用的,我不知道他都给塞那车后备厢里了。回到车里,我就跟殷鹏说,约他见面的好像是之前那个年轻警察,问他等下怎么办。殷鹏说,不管是谁,找到机会就动手。把车开进果园以后,车停得很远,殷鹏留在车上,我就找了个地方躲起来,等着那辆出租车跟上来,但车没进来,那个警察是自己走进来的。他在约定地点转了半天,掏出手机想给谁打电话的时候,我就下手了。
听到这里,冯国金感觉自己的肺也像被人扎了一刀进去,几乎上不来气——小邓那个电话,正是打给自己却没接到的。但他还得继续问下去,用的什么凶器?老拐说,一把蝴蝶刀,用枪太危险了。冯国金问,然后你跟殷鹏就开车跑了?老拐说,当时我不确定那个警察死没死,但离不远那条土路上有车过,我就赶紧走了。冯国金问,凶器呢?老拐说,扔河里了。冯国金问,之后开车去哪儿了?老拐说,给殷鹏送到机场,他买了张机票飞香港了。冯国金问,他用的假身份叫什么?老拐说,我也不知道,我就知道他有个人专门给他办这种事,光护照就好几本,有真有假,身份证也有三张。这些事他都不让我知道,贼得很。冯国金问,他没让你跟他一起走?老拐说,怎么可能呢,我还得帮他擦屁股,把套牌摘下来换一个,车开回他河畔花园那个家的别墅里,跟他媳妇儿说,他出国躲债去了,别找他。他跟他媳妇儿其实早离了,但一直住一起,他媳妇儿还管着一部分钱。冯国金说,枪呢?老拐说,我藏在铁岭老家一个老房子里了。冯国金问,现在还在吗?老拐说,不在了,肯定被殷鹏拿走了,我只跟他说过枪具体藏哪儿了。冯国金问,所以你早就知道殷鹏回来了?老拐说,不是,也是我最近找人打听才听说的,他跑国外以后,让我去南方躲躲,后来我就到了深圳,他安排我到他弟弟殷力的公司当司机。冯国金说,用的身份是张强。老拐说,对。一开始,还给我开点钱,过了几年,越给越少,再后来,吸毒,赌博,不够花了,殷鹏和他弟弟也不供我了,赶上我在深圳又犯了事儿,我就又跑了,躲了几个地方,混不下去,后来我看这边风声也过去差不多了,上个月才回的铁岭,一到铁岭我就马上回那个老房子找枪,发现枪不见了,我才确定殷鹏是真的回来了。我想找他,跟他要一笔钱,毕竟我知道他所有那些事,但是怎么也找不到,就听人说在一个夜总会看见过一次他人。冯国金问,然后你就想起找曹猛要钱了?老拐点头,说,我知道他跟殷鹏的关系,当初殷鹏能跑出去,都是他从中帮的忙,找不到殷鹏我就找他,他这个身份,肯定哆嗦。我其实就想要个二三十万,已经联系上人能给我搞到日本去了。
小邓的死,跟冯国金曾经假设过的差不多,不是秦天,就是殷鹏和老拐干的。只不过十年前,秦天嫌疑更大,如今一切都清楚了。给殷鹏小号打电话的那个陌生人就是秦天,他本来要约殷鹏和老拐在果园见面,自己准备好要跑路之前,想一次性在果园完成三件事:销毁面包车,取走秦大志藏在那儿的二十万赃款,见殷鹏和老拐。只不过没想到,殷鹏和老拐耍了心眼儿,比约定时间提前到果园,又恰巧被小邓一路跟踪,两人误以为小邓就是打电话的人,黑警讹钱,就算拿走了钱也保不齐怎么回事儿,干脆把小邓给做了。两人逃跑以后,秦天才进入果园,应该是没发现小邓的尸体,也没见到殷鹏和老拐,就只把那二十万挖出来,烧了面包车,再坐车回到市内,准备找机会把二十万交给弟弟,自己再消失。
老拐问,能给我根烟吗?刘平说,等你死了,我给你烧一条。冯国金平静些,抽出两根烟给老拐,说说殷鹏的“那些事”吧。老拐把两根烟都抽完,开口说,殷鹏就是个变态,还特别迷信,1997年以前,他在广州做过几年生意,我跟他也是那时候认识的。殷鹏在广州拜了一个啥大师,也是东北人,其实就一江湖骗子,跟他说了两件事,一是让他养蛇,说他命里缺保家仙,蛇算蟒仙儿,请一条放在办公室里哪个方位供着,能保他一辈子发达。再一个,每次有大生意要做之前,找一个处女,生意肯定见红。后来他回到本市以后,都按那个大师说的做了,还真就发大财了。一开始,他都是花钱找小姑娘,一年也就两三次,后来发现,花钱能找到的都是社会上那些小马子,哪来的处女,他就开始通过各种方式认识女孩子,凡是看着清纯的,年纪小的,他就盯上人家,叫我想尽办法去联系,女孩子愿意来的,一般接送也是我,事后殷鹏会给钱,三五千,八千,一万,说不定,只要真是处女,他出手就不小气,有过两个女孩,为赚钱后来还主动回来找过殷鹏,但是第二次就不是处女的价了,五六百块,打发走人,殷鹏还没有约过两次以上的女孩。不过后来他越玩越邪乎了,大概2001年以后吧,他学会嗑药了,有时候还扎针,情绪也不太稳定,那时候他在公司地下室弄了一个仓库,里面安了一套卫浴,还有床,打那开始,他找的女孩就让我给送到那里,我也不能进,有时候他在里面一待就是几天不出来,玩虐待那一套,有一次我进去过,里面还装了电视和录像机。后来,我送过一个女孩回家,那女孩路上一直哭,骂殷鹏变态,说不想活了。我也好奇,就问她,那女孩说,殷鹏有病,那玩意儿根本不好使,就用各种工具折磨她,还用录像机拍下来,让她不准说出去,不然就弄死她。我才想起来,97年在广州的时候,殷鹏在天河区一个家具城跟人抢地盘,让对方给收拾了,差点没被打死,那时候我跟他刚认识,去医院看过他,那玩意儿好像是受伤了,没准儿就那时候落的病根。
冯国金问,殷鹏是什么时候认识的黄姝?老拐想了半天说,出事前两个月,应该是02年底,在一个夜场里,当时黄姝在台上跳舞,殷鹏一眼就瞄上了,年轻,看着也就十八九,大个儿,特别漂亮。当时就让我在台下要过电话,黄姝没搭理,直到过年那段时间,有一次汪癞子来一个饭店找殷鹏,跟着他的竟然就是黄姝,殷鹏才知道黄姝是汪癞子的亲外甥女,就想到从汪癞子下手了。我还从来没见过殷鹏以前对哪个女孩那么死盯着不放,一般都是找个两三次,不行就算了,但是他那段时间给汪癞子打了好几次电话,电话里他答应给汪癞子不少好处,包括生意上的,只要他能让黄姝出来。汪癞子一开始也不太愿意,问殷鹏找他外甥女干什么,殷鹏说就是喝酒唱歌,没别的。之后汪癞子应该是把殷鹏的小号给了黄姝,也不知道怎么劝的,后来黄姝还真给殷鹏来电话了。殷鹏跟黄姝说的也是,就出来陪她喝酒唱歌,没别的,事后答应给黄姝一万块钱,有天晚上,我去一家肯德基接的黄姝。冯国金问,具体是哪天?老拐说,记不清了,应该是过完大年初五了,就那一两天。冯国金问,你把黄姝送去哪儿了?老拐说,殷鹏公司下面那间仓库,然后我就走了。冯国金问,殷鹏把黄姝,一共关了几天?老拐说,有四五天吧,殷鹏从没在里面待过那么长时间,中间殷鹏还叫我送过两次饭。冯国金问,那你看见什么没有?老拐说,殷鹏把门就开了一道缝儿,我就瞥到一眼,黄姝手被铐在床栏杆上,跪着,身上没穿衣服。
冯国金翻开小邓那个笔记本,第一页上就写着“2003年2月6日到11日,黄姝都去哪儿了?”,现在都对上了,黄姝被锁在那间看不见光,阴冷潮湿的仓库里,受尽凌辱,整整五个日夜。冯国金问,黄姝到底是不是殷鹏杀的?老拐说,不是。冯国金问,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撒谎没意思了。老拐说,殷鹏真的没杀黄姝,几天以后,殷鹏叫我把黄姝送回去的,当时是下午,晚上我陪殷鹏坐飞机去的广州。回来以后,你跟那个年轻警察来公司问话,我才知道黄姝就是第二天死的。冯国金问,那天下午,你把黄姝送去哪儿了?
老拐突然低下头,问半天也不说话。此时已经快晚上八点,有人敲门进来,是施圆带着法医同事,着急来取老拐的DNA。施圆一进门,两眼就盯着老拐不放,走到冯国金跟前问,是他吗?冯国金没说话,只点点头。施圆回到老拐身边,双眼通红,在她的注视下,两个同事负责完成了对老拐的DNA采集。抽血,取唾液,剪毛发,刮皮屑。全程,施圆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完成,她也没掉过一滴眼泪。施圆出门以后,冯国金对老拐说,看见了吗?你撒什么谎都没用,技术不会撒谎,两天都不用,你到底干过什么,都瞒不住了,你现在说,对自己有好处。老拐还是低着头,开口说,那天下午,我开车把黄姝拉到铁西一个废弃的工厂里,也对她下手了。冯国金问,下什么手?说清楚点!老拐说,我也强奸了黄姝。
有那么一瞬间,冯国金幻想自己不是个警察,只是个普通的父亲,甚至就是黄姝的父亲,面对眼前这个凶手,给自己一把刀,敢不敢一刀捅死对方?恍惚间,他被刘平碰了一下胳膊,回过神儿来,告诉自己,不对,对面坐着的只是帮凶,真凶还没抓到,要死也得这俩人一起去死。冯国金在心里告诫自己,都走到这一步了,每一个凶手,都会死在自己手里,但他们不能就这么死,太轻易了,简直是享福,绝对不行,他们必须死得全无尊严,死得身首异处,死得遗臭万年。
冯国金问,之后呢?老拐好像对冯国金表现出的冷静感到吃惊,终于抬起头,说,之后我就送她回家了,可是半路上她非要下车,我就把她放下了。冯国金问,在哪儿下的车?老拐说,我记得是医科大学门口那条街,全是卖医疗器械的。冯国金问,再之后你还见过黄姝吗?老拐说,没有。冯国金问,第二天,在广州,殷鹏是不是还接过黄姝一个电话?老拐说,是,那个电话是我接的。冯国金说,那个电话到底是谁打的?老拐说,真不知道,对面没说话,我要挂的时候,传来一声吼,跟狼嚎似的,吓我一跳。
冯国金不用再猜了,他心里已经想通九成了。电话那头的声音,一定是秦理。黄姝死后,她的手机一直没有找到,因为在秦理手中。黄姝死前一定是把真相都跟秦理说了,她死后秦理给殷鹏那个号打回去,是一时冲动,他想要感知电话对面的人,虽然他当时几乎已经听不到声音,也说不出话,但他要记住自己的感知,他要确定,对面的人,没有死于一场意外或是死在别人手里,因为那个人,只允许死在一个人手里,就是秦理自己。可是,黄姝死之前,最后见的人应该就是秦理或者秦天,在那个小砖头房里。那亲手杀死黄姝的人到底是秦天还是秦理?为什么?为什么?
冯国金说,我最后问你一次,你到底知不知道殷鹏在哪儿?老拐说,我都死到临头了,为啥还要包庇他?我真的不知道!冯国金问,以你知道的,殷鹏如果刚回到本市不久,自己家没有了,酒店旅馆也不敢住,他还能去哪儿落脚?老拐想了半天说,殷鹏刚帮我办完张强那个假身份的时候,用那个身份证买了两处房子,但具体位置在哪儿,他没让我知道,就知道都在浑南新区,我回来以后本来想自己去查,但我怕露馅儿。冯国金对刘平说,你马上叫人查用张强的身份证号登记户主的房子,在浑南区,现在,带上枪,做随时抓殷鹏的准备,别忘了他有枪。
三个小时的审讯,终止到这儿。老拐最后问冯国金,死缓没希望吗?冯国金说,咱都别费那劲了,我现在看你已经是个死人了。
冯国金的办公室里,施圆一直在等他。冯国金问,有什么情况?施圆说,你说是火炬的那个图案,今天下午,我把黄姝的尸检照片和曾燕尸体上的又比对了一次,两个不一样。冯国金问,不一样?施圆说,血液凝结时间是可以检测出来的,曾燕尸体上的图案,是在死以后,伤口凝血很少,而且刀口的方向是正常的。冯国金问,什么意思?施圆解释,就是有人在曾燕死后,用刀片按照从头到脚的方向刻的,如果照你说的,这个图案有含义,是分上下的,那就比较能理解,就跟人写字一样,笔顺是对的。可是,当年黄姝身上的图案,是在人还活着的时候刻上去的,而且刀口的方向都是从下往上,等于写字笔顺是反的,而图案的方向又跟曾燕的一样是正着,就不正常。冯国金说,你意思是,在黄姝身上刻图的人,是在她活着的时候,而且是倒着刻的?施圆说,大概这意思,你想想,正常人能顺笔写字,为什么非要倒着写?冯国金还是没太听明白。施圆解释,很有可能,黄姝身上的图案,是她自己拿刀片刻上去的。
刘平派人去浑南新区查殷鹏买的那两处房子,已经过去快两个小时了。刘平和冯国金一起在办公室等消息,施圆也没走,帮他们分析整个来龙去脉。刘平说,冯队,你还记不记得,十年前秦天被捕以后,在他那个砖头房里发现了黄姝的血迹,才给秦天定罪。施圆补充说,就一滴血,在床底下,血液凝固时间跟黄姝的死亡时间基本吻合。刘平说,就是说,黄姝死前,在那个砖头房的床上,自己拿刀片自残?还是秦天或者秦理干的?冯国金说,至少当时秦天或秦理有一个人在场。刘平问,冯队,你现在想什么呢?冯国金说,刚审老拐,他提到殷鹏在03年前后确实欠了不少钱,因为荷兰村那个项目亏了一大笔。刘平说,荷兰村在那两年名头特别响,号称要建成全东北最豪华的别墅区,前靠河,后靠山,在开发区边上占了老大一片地,后来赶上03年打黑,下马的几个领导在荷兰村的项目上贪污了不少钱,一半融资都是非法,新市长上任就给叫停了,到现在还是一大片空地,就盖完那么二十来栋,没人住,冬天连供暖都没有,跟鬼楼情况一样,我开车路过一次,里面就两三栋楼里亮着灯,挺瘆人的,估计都是花了家里所有钱买下来,又卖不出去,只能硬着头皮住进去的。冯国金反问,一般投资盖楼,中途项目黄了,或者黄一半,投过钱的人都套里面了,开发商都怎么处理?刘平说,拿房子抵债啊,管你卖不卖得出去,都这么干——刘平说到一半,反应过来,反问说,你意思是荷兰村那些没人住的别墅里,有殷鹏的房子?冯国金说,不是没这种可能,照你说的,荷兰村跟当年鬼楼情况一样,房证都没有,藏个人太合适了。
刘平的手机响了。同事从浑南区公安局打来电话说,用张强的身份证买的房子都查到了,的确都在浑南区的两个楼盘里,同一方向,离得不远。刘平握着电话问冯国金,现在过去吗?冯国金站起身,说,兵分两路,让在浑南的同事直接去那两处房子里找,枪都带了吗?刘平说,都带了。冯国金说,你跟我,再带一队人,去荷兰村。刘平反问,荷兰村,真要去?可能白跑一趟啊。冯国金很坚定地说,监控里拍到秦理开着商务车奔的是哪个方向?刘平说,奔北。冯国金说,浑南区在南,开发区在北。刘平恍然大悟,秦理在无意中给他们指了路,不管接走曾燕和杀了曾燕的人到底是秦理还是殷鹏,都不会这么巧两次都是在奔北往开发区去的路上消失。
冯国金的手机响了。是洗车行老板。冯国金接起电话,老板在那边说,你不是让我一有秦理的动向就跟你汇报吗?冯国金说,别废话,快说。那头说,现在十点多了,秦理一直没来接班,发短信也不回,他从来都准时。冯国金二话没说,挂掉电话。刘平都听见了,问他,秦理那边怎么办?
冯国金说,收网。一起抓。
当天晚上九点多,冯雪娇约我在当年我们五个人经常碰头的那家肯德基见面。自打从北京回来,我就一直没敢约她出来,其实是怕见面尴尬,一周前在北京的那天晚上,两个人都喝到断片儿,都是成年人了,有些事就当又喝了一顿迷魂酒,醒来假装没发生过,反而更好。
冯雪娇坐在我对面,一连吃了四个草莓圣代,看得我都直倒牙,实在忍不住才拦住她没买第五个。我说,大半夜吃这么多凉的干什么?冯雪娇说,我就是突然想吃,忍不住。我说,有病。顺便拿出一张纸巾给她擦嘴——不记得从什么时候,我也养成了出门随身带纸巾的习惯。冯雪娇说,你什么时候对我说话能温柔点?从小到大你都这样。我看冯雪娇的样子不太正常,一般这种时候,她都是要犯矫情了。我问她,你怎么了?
冯雪娇舔了舔嘴,说,王頔,我怀孕了。
听到的那一刻,我居然没有表现得特别难堪,其中有多少是强装,后来回想起来也不确定。我问她,那天晚上,咱们俩不是,没做什么吗?冯雪娇比我镇定得多,说,是你不记得了,你比我醉。我说,不对,这才一周,这么快就能知道?冯雪娇说,网上说了,最快七天,我就好奇测了一下。我说,这种事有那么让你好奇吗?准不准啊?冯雪娇说,我也不知道,怎么了,你害怕了?我说,也不是害怕。冯雪娇说,放心,我不会因为这个赖上你,但如果是真有了,我想把这个孩子生下来。我说,那还是跟我有关系啊!冯雪娇说,你就是孩子的爸爸呗,我又没逼你跟我结婚。有一瞬间,我不确定冯雪娇是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可是当我仔细观察过她的眼睛,我知道,她从小唬人是另一种表情,她一向都不太会撒谎。我说,明天陪你去医院,要是真的,我们就结婚。没想到,冯雪娇乐了,说,看把你吓的!我还不稀罕咧!我说,反正我表完态了,随便你。冯雪娇突然转移话题说,我想再吃一个圣代,最后一个。我咬牙切齿地说,不行。冯雪娇盯着我看了半天,笑了,说,噢,还没当爸爸,先管起我来了。
在肯德基里坐到了快十点,冯雪娇也许是为了转移话题,一直在跟我聊秦理,还有黄姝、高磊,聊我们小时候那些事。冯雪娇问我,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年平安夜,我们五个就是在这里过的,当年全市就这家肯德基是二十四小时营业,我们回家都两点多了,当时谁都没手机,没人跟家里汇报,回到家我妈差点儿没打死我。我说,当然记得,那天晚上我们就在旁边那张桌子玩了半宿大富翁棋,秦理一直赢,我跟高磊气得差点儿掀桌子,黄姝困得趴桌子上睡着了,醒来俩脸蛋上沾的全是番茄酱,跟傻姑似的。还有你,人家店员为了撵我们,撒谎说厕所坏了不让用,你非一泡尿憋不住,跑外面墙根儿底下放水,还叫我站老远给你放哨。冯雪娇说,哎呀,烦不烦人,别说了!她自己笑了两声,没一会儿,那笑声又干瘪下去。她说,可如今再也凑不齐人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问她,前天你在电话里跟我说,黄姝身上有火炬图案的事,是真的吗?冯雪娇点头,说,秦理现在嫌疑最大,我爸可能要抓他。我问她,秦理现在还住当年那个家里吗?冯雪娇说,是,你家隔壁楼。我想说什么,却如鲠在喉。还是冯雪娇先说出口,要不今天晚上,我们一起去看看秦理吧?我说,行,打包一个圣代带去。
到秦理家楼下时,已经十点钟。那里也曾经是我住了十年的家,只是如今身躯不再,剩下一半残存的楼梯,紧贴着秦理家那栋楼陪伴着,仿佛死得不甘心。还差一层楼的时候,我跟冯雪娇听见楼上有急匆匆的脚步声奔下来,三个中年男人跟我俩在楼梯里险些撞个满怀。
冯雪娇惊呼,郭叔叔?
竟然是冯雪娇她爸的同事,三个警察。那个姓郭的男人比冯雪娇更惊讶,说,娇娇!你怎么在这儿?冯雪娇说,我来看我朋友。老郭反问,什么朋友?秦理吧!冯雪娇承认。老郭说,你也太不听话了!我们在楼下盯他好几天了,你爸还特意嘱咐我,万一见到你来找秦理,必须把你拦下来,你咋就这么不听话呢!赶紧回家!
三个警察硬拉着冯雪娇下楼之际,我悄悄又上了一层——秦理家的门被强行打开过,我像被谁推着走了进去,家里的布置,跟我们小时候印象中的一模一样,除了秦理的卧室,堆着满墙的玻璃缸子,蛇、蜥蜴、蜘蛛趴在里面一动不动,卧室的窗户开着一道细缝,我竟然有种错觉,像回到了小时候,秦理玩累了打瞌睡,我帮他把窗户关好。关窗时,我习惯性朝楼下望了一眼,黑夜里,七楼好像没有记忆中那么高了。此时其中一个警察返上来把我也拉走。打包的圣代,被留在了秦理的书桌上。
到了楼下,老郭匆忙上车,冯雪娇却把着车门不放,口气根本是在质问对方,我爸是不是让你们抓秦理?你们是不是要去抓秦理!老郭也生气了,硬扒开冯雪娇死攥不放的手说,别在这儿搅和,你们赶紧给我回家!话说完,三个人开车绝尘而去。
我站在冯雪娇身后,想象着她会有多少种方式表达难过或者崩溃,可她竟然没有,什么话都没说,直接奔上街,拦了一辆出租车,留下一侧未关的车门给我。容不得我犹豫,我也跟着上了车。车上,冯雪娇让司机紧跟住前面三个警察的车,快点儿,再快点儿。我问她,你这么做有什么意义?但她好像听不见我说话,反问我,你说他们这是要去哪儿?他们知道秦理在哪儿吗?我说,不管秦理在哪儿,他要是想跑,早跑了。冯雪娇问,可是他们一直在楼下盯着秦理,怎么跑的?我说,从窗户出去,踩着空调箱,顺我家那栋楼的楼梯下。冯雪娇又开始自言自语,不是秦理,不是秦理。
直到快进那个叫荷兰村的地方,出租司机说,里面没路灯,我可不进去了。冯雪娇直接掏出一百块钱没找,我们俩下车,追着扬起的尘土,一路跑进去的。那里面空旷一片,四处漆黑,每隔开很远才有一栋四层楼高的欧式别墅,一盏亮灯的都没有。我看着身边狂喘不止的冯雪娇,也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毫无犹豫地陪她闯进这片黑夜,但我心里知道,此刻我必须陪在她身边,何况不止两个人,如今我们是三个人。
终于我看见前面几盏车灯,围住了一栋亮着微光的别墅,走近前,加上刚才追的那辆,一共五辆车,十来个警察,都拿着枪,站在最前面的是冯雪娇的爸爸冯国金,正在跟刚刚赶到的老郭说话——当他们同时看到不远处的我和冯雪娇时,两个人的眼睛瞪得比车灯还亮。冯国金冲着过来,而冯雪娇也朝他爸爸冲过去,我紧跟在后。冯国金大吼,你来干什么?谁让你来的?冯雪娇憋了一路的那根弦终于绷折了,号啕大哭起来,爸,对不起,爸,我以为你们是来抓秦理的。我看见冯国金的眼睛里,有种绝望。冯国金又看看我,对冯雪娇说,你们去车里待着,不准出来,我现在是执行任务,不是跟你闹着玩儿。冯雪娇越哭越厉害,像是在号叫,秦理在哪儿呢?秦理在哪儿呢?冯国金说,他人就在里面,有枪。冯雪娇说,我求你了,爸,你别打死他,你别抓他,爸,我求你了!冯国金冷漠地推开冯雪娇,让人把冯雪娇连我推进了离门口最近的一辆车里,老郭上来要关车门,却被冯雪娇的双手死死顶住,同时,冯国金开始冲门内喊话,秦理,你把枪放下!把门打开!你要是杀了殷鹏,你哥就白死了!他下辈子都洗不清了!
门里跟门外的黑夜一样安静。
冯国金喊,秦理,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听见!我知道你冤!你跟你哥都冤!我现在有证据能抓殷鹏!你这么冲动,是在害你自己!十年了!你哥的死,你不是一直算我头上嘛!你冲我来!我把枪放下,一个人进去!你要是听见了,就踹三下门!
等了三分钟,门内依旧没有动静。冯国金对身后的人说,冲进去。四人上前,用破门专用的工具,不到两分钟,那扇脆弱的保险门就被打开,我从车里看过去,一层偌大的客厅,没有人。冯国金在客厅里简单部署,开始带人往楼上走,此时冯雪娇突然冲出车外,负责看我们的年轻警察一不留神,冯雪娇已经冲进别墅门内,我从另一侧下车,紧紧追着她。当我跟冯雪娇冲到队尾的时候,被老郭死命拦在楼梯里,压着嗓子骂,胡闹!滚!冯雪娇像疯了一样,一直冲到了队伍中间,七八个警察人人手里握着枪,谁也不敢乱动。我仍被卡在队尾,望着他们一路逼上天台。最终,我跟冯雪娇被两个警察拦在进入天台的门外,双手被反扭着,我对扭着冯雪娇的那个警察说,求你轻点儿,她怀孕了!那个警察一愣,眼神转过去看已经站上天台的冯国金,他知道冯国金也听到了。而冯国金只是草草回头瞥了一眼我跟冯雪娇,又转头冲着天台那头大喊,秦理,放下枪!最后一次警告!
穿过堆挤在过道中的人头,我望见了天台那头,十年未曾相见的那张脸,陌生得几乎认不出来,可是那双眼睛,我到死都不会忘,那双眼睛包裹着我曾经的一切,和我的眼睛,彼此见证过这个世间最亲密也最冷漠的东西。而此刻,那双眼睛里迸发着我今生从未见识过的凶狠,他一只手拿枪死死抵住殷鹏的太阳穴,另一只手紧紧勒住殷鹏的脖子,手中攥着一样东西。
冯国金站在所有人的最前面,举枪对准秦理的方向,大声喊着,秦理!放下枪!
死——
那声怒吼,或者叫哀号,本应具有划破夜空的锋利,却像个濒死的生命一样无力,没有回响,转眼被黑夜生吞——那是来自一个无法诉说苦难的身体里,最深处的绝望。秦理将手中那样东西突然朝冯国金丢过来,冯国金喊着“不许动”,可没打算开枪,看着丢到自己脚下的,是一盘黑色录像带。连冬夜的寒风都被凝结在原地的一刻,冯雪娇突然从身后年轻警察的手中挣脱,疯一样冲到冯国金的身旁,她再也不哭了,面容镇定,俯下身从地上捡起一样很小的东西——直到扭着我的年轻警察也选择放弃,任我也跑过去站在冯雪娇和冯国金的身边,才看清冯雪娇捡起的是一个可以塞进耳蜗的小小的助听器。大概是秦理刚刚在挟持殷鹏的一路上,不小心拨弄掉的。
冯雪娇对冯国金说,爸,你说什么,秦理他听不见。让我来,求你了。
冯国金大喊,你给我回去!
冯雪娇毫不理会冯国金的阻拦,径直走向前,直到距离秦理不到十米的地方,秦理将手中的枪转而对准她时,才站住不动。冯国金跟身后所有人的枪都突然举得更高,寒风里没人允许自己喘气。
冯雪娇抬起右手,掌心里是那个小小的助听器,对秦理说,戴上吧,求求你听我说话。
走——
冯雪娇想要再走近一步,可是秦理晃动起手中的枪,示意她不要再向前,他自己紧勒着殷鹏,已经退到了天台的边缘。可冯雪娇没有停下的意思,那一刻,我的双脚催促着我飞身上前,就像小学六年级那天,有人推着我上前挡在秦理面前,高举起凳子劈向欺负秦理的胡开智时一样,我张开双手,挡在了冯雪娇面前。我的喉咙里,完全发不出声音。可是却有另一个人在替我说话,他是十年前的那个少年,是十二年前的那个孩子,曾经抛弃秦理如今又回来的孩子。那个孩子的声音在哽咽着说,对不起,秦理,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的错!
走——
秦理最后的一声哀号,穿透我的耳膜,过滤掉了所有愤怒。我知道,那一刻,他听见了。我仿佛也听见初一那年,他跟李扬在教室里打架,我本想冲上去帮忙,却被他狠狠推出教室门外,反锁上门,隔着玻璃对我喊出的那一声——你走!
身后冯国金的喊声再次响起。
秦理!黄姝是死在你手里的!你必须负责!
几乎同时,秦理手中的枪稍稍放低了,他身前一直没有吭声的殷鹏突然用手肘向后撞开秦理,挣脱出来,直奔冯国金而去,没跑出几步,两腿一软,瘫倒在冯国金面前。所有人冲上前将殷鹏死死按在原地,只有我和冯雪娇,在距离秦理最近的地方,亲眼注视着秦理回头望了我们最后一眼,踏前一步,从天台的边缘坠落,跟黑夜真正融为了一体。
楼底传出一声闷响,如同秦理最后那声哀号的音调。
冯国金和其他人,一起冲过来天台边缘。只有我和冯雪娇,并排傻站在原地没动。
我终于注意到,天台后紧挨着护城河,周围没有公园,没有路灯,也没有老人和孩子,恐怕是这条河水在流经这座城市中,最祥和的一段。水面波澜不惊,映射着比市区里更繁密的星光。这个夜晚,它只接受一个生命的陪伴。唯一干净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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