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3 大姐,你真的不骂我?
雨声哗啦啦的,整个庐陵都笼罩在雨中,赫连翊的声音清亮,在庾家堂屋里显得格外清晰。
那圆滚滚又细长的木段,切成薄薄的一张纸,其难度之高,可想而知!此外,那么长的刀,圆木也细长,众人不禁犯怵:一下刀,八成是圆木没切好,手指倒给切掉了。
面对这么难的活,众人都打起了退堂鼓,要么继续卖力干活,要么低头不搭腔。
赫连翊当皇太子的时候,每当遇到棘手政务,那些官员们便和眼前的庾家人神情毫无二致。如今,他早有一副应对手段,准备直接安排下去。
这时,个子瘦小年纪也最小的庾思楠缓缓往前走了两步,咬着下唇,低声道:“若是大姐不嫌我愚笨,愿意教我,我肯定会尽心尽力的去学。”
“你有这份心,肯定能学好,不像某些人,还没开始干,就找七找八各种理由。”言毕,赫连翊用眼神狠狠地剜了庾思婷一眼。
那道锐利的目光,让庾思婷不敢对视:这一捧一踩的路数,对亲妹妹都用上了,好不近人情的亲大姐!
地上铺了一张草席,草席上是堆成小山似的白色通脱木茎,旁边则是一地狼藉的通脱木树皮。
“你们把这些树皮清理干净,就可以回去歇着了。”
赫连翊安排完,搬了个小杌子请庾思楠坐下,耐心叮嘱道:“首先,平心静气,不畏不惧,不慌不忙,一旦开始下刀就要心无旁骛,手到眼到刀到。切忌钝刀子割肉,切坏纸张;切忌三心二用,以致切到手。”
“大姐,我这人没别的优点,就是坐得住,还算沉稳,绣花也好,写字也好,干一样就认真干那一样。”
“这样是再好不过了。”
赫连翊不再闲聊,安然坐下,左手按住一段通脱木茎,右手拿着两尺长刀,左手压着通脱木茎轻轻转动,右手拿着刀斜片成薄薄的一张纸,如此重复这个动作,直至一张比书还大的通草纸出现,他才用力切断了。
庾思楠屏息凝神目睹整个过程,直到那一张纸出现,双眼睁得大大的,忍不住笑了起来,轻轻地捧起那一张通草纸,像稀世珍宝一样细细打量。通草纸纹理明显,却不显粗糙,这天然的色泽,更添几份贵气。
庾思楠惊叹道:“大姐,真想不到你是样样在行。原来切通草纸,就像削梨似的,高手能削一个梨就一条梨皮而不断。不过,我以前从没见过大姐做通草纸,难道大姐是无师自通?”
赫连翊哪有那么神乎其神,不外乎是跟随名家苦学了一段时间,哪怕被刀伤手也要继续做。今时今日轻车熟路能做好一切,都是因为以前吃过学做通草花的苦。他教庾家人做通草花,不过是把他走过的路,让庾家人重走一遍罢了。
赫连翊不能暴露身份令人起疑,便撒了个善意的谎言,“娘不是说了有人送了一朵通草花簪么?我找了许多书,书里便有做通草花的详细记载。再加上我平素就喜欢削果子玩,平日练手多,真的上手切通草纸也是一个道理,自然也做得到。”
大姐真是太厉害了,庾思楠佩服得五体投地,本想一试,看那么长的刀,又有点害怕,便问:“大姐,我能不能换一把小刀?”
“那可不成?这刀长,正适合切通草纸。若是小刀,一则切不了这么大的通草纸,二是切得不均匀,反倒坏了事。”
赫连翊正准备手把手教庾思楠,却听玉竹来报,雨下得大,庾家到处漏水,家里的木桶、木盆甚至装水的缸都拿去接水,还是不够用。
“大小姐,特别是您房里的屋顶,正对着床上那地方漏水严重,还没片刻就接了一盆,要不是我一直盯着,晚上都没地方睡了。”玉竹自告奋勇,打算冒雨去请工匠来修缮。
赫连翊住的东宫,别说下雨天漏水,就是大冬天的漏风,他都会发好大一通火气。一想到晚上要睡在湿哒哒的“水床”上,他岂能受这种委屈?他甚是烦闷,只道:“不用费那个钱,我爬上去修也是一样的。”
“大小姐,房顶那么高,又全是瓦片弄得那么斜,要是摔下来可咋办?”玉竹劝道。
庾思楠附和道:“大姐,玉竹说得没错,你不要逞强,该请工匠花的钱,还是要花的。”
逞强?
骑射和上阵杀敌都不在话下,爬上房顶算什么?况且,赫连翊成了庾家大小姐这些日子,也感觉到大小姐并不是弱不经风的。
“你们忘了我什么出身?”
老爷和夫人一直把大小姐当少爷来养,兴许爬上房顶对大小姐来说真不是难事。
玉竹这才改口,“大小姐,那我去搬木梯来。”
趁着还有一会儿时间,赫连翊又坐下演示了一遍如何用长刀切通草纸,再看庾思楠左手按着一段通脱木茎,右手拿刀,却不敢下手。
赫连翊拿出少有的耐心,劝道:“你真不用怕,只要手到眼到,刀自然也能用得好。”
“大姐,我怕我会切得薄的薄,厚的厚,还没两下就断了,不成一张纸,平白浪费大家的心血。”庾思楠道出顾虑。
赫连翊再劝:“即便厚薄不一,断了也没事,这些可以留着练手做些小玩意,你别前怕狼后怕虎的,只管动手切,做成什么样我都不会骂你的。”
“真的?”大姐对亲妹妹庾思婷一天骂百八十遍,对自个儿这个庶妹还能颇有耐心的教,兴许真不会挨骂。
赫连翊右手抬起放在额头旁,伸出三根手指,指天发誓:“真的,不管你切的通草纸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骂你。”
得了这番肯定的答复,庾思楠眼里闪烁着从未有过的光芒,心境也平和了,哪怕第一次尝试切通草纸,也要排除万难尽力做到。她按住那段通脱木茎,双眼瞅着刀刃处,右手使力切了下去,发出一点嘎吱的声音,就像片鱼片似的,当真切下了整齐又轻薄的一条长通草纸。
“对啦,就是这样做,接下来你左手松一松,转一圈,再用刀片成薄片。等切多了,就能切得又快又好。”
第一刀切出来的通草纸就被大姐夸赞,这给了庾思楠极大的信心,柔声道:“大姐,我晓得了。”
这时,玉竹已靠墙放好了木梯,赫连翊叮嘱庾思楠要小心点别切到手,才走到屋檐下,正要爬木梯……
“大小姐,下这么大的雨,天虽说不冷,到底淋了雨容易生病,快穿上这身蓑衣,戴上斗笠,没的淋出病来。”
赫连翊瞥了一眼蓑衣斗笠,带着掩饰不住的嫌弃,“这什么蓑衣斗笠,穿戴上跟个老头似的,我才不要呢!”
“大小姐,这儿又没有外人,还管什么好看不好看呢?别看如今天儿热,龙舟水可下得不小,淋出病来,庾家这么多人,靠谁呢?”玉竹苦劝。
赫连翊仿佛听到天底下最大的笑话,哼笑了一声,“我身子骨好着呢,哪里就会淋点雨就生病了?你忒小瞧我了!”
“是是是,大小姐是世上最厉害的大小姐,可龙舟水不是一般的雨水,下得又大又急,您又在屋檐上,要是我敢上屋顶,肯定要给您撑伞的。可我胆子小,不敢上去,没法给您打伞……”
玉竹讲得那一通话,拖泥带水的,吵得赫连翊脑壳疼,只得嗤笑着道:“玉竹,你好啰嗦!我穿还不行么?”
穿上蓑衣,戴上斗笠,压得赫连翊的身子沉了几分,他眉头舒展开来,挺直了脊背,迈步走入雨中,将木梯挪到圆柱前,再三移动位置确定稳了才抬脚往上爬。
“大小姐,你穿这身蓑衣,就像女将军穿上甲胄一样,可威风了。”
这般夸人的话,赫连翊爱听!悠然笑意从他的嘴角蔓延开,内心升腾着无尽的喜悦,轻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慢慢悠悠地爬到了木梯顶端,离屋檐还有一臂长的距离。
玉竹在地上紧紧地扶住木梯,看着大小姐遇到困难爬不上屋顶,便问:“大小姐,要不您先等着,我去搬张桌子来,把木梯垫在桌子上,您就好上屋顶了。”
“不妨事。”
赫连翊本想抓住房梁往上爬,又怕房子年久失修不太稳固,反倒要摔下来,便换了个路数,直接迈出右腿,搭到屋顶的边缘,踩稳后,凭着自身的劲,硬生生的匍匐着爬上了屋顶。
玉竹在地上撑着伞,遥望着大小姐身姿轻盈地在屋顶上移动,不禁为大小姐捏一把汗,双眼更是不敢眨一下,生怕发生什么意外。
赫连翊站直了身子,在房顶上稳稳当当地行走。往四处眺望,近处一座座宅子都笼罩在白蒙蒙的烟雨中,远处的山也被白雾笼罩着,只剩下绿油油的山顶像个三角堆似的。
每吸一次气,略带腥味又潮湿的泥土气息,让赫连翊没来由的心烦——哪怕一样是下雨,东宫的雨对他仿佛要偏爱似的,从不会给他添堵。不知此刻宋良娣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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