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071 邀约
六月盛夏,庾宅里栽种的花木像生了病似的,无力地垂在枝头。地面被晒得发白,蝉鸣不休,更添呱噪。
因身子不爽利,赫连翊一连几日都不曾出门,每天闷在房里,用尽巧思来做送给豫章王府的通草花礼,尤其是送给宋良娣那一样,怎么都做得不合心意,快把头挠破了。
“大小姐,天儿这么热,喝一碗消暑的绿豆汤吧。”玉竹放下一碗加了冰糖的绿豆汤,又道:“大小姐,刚才有人递了一封信来,说是给您的,您瞧瞧。”
赫连翊撕下封口的火漆,拿出里面的信——深浅不一各有韵致的浅蓝色祥云图案,显得极有格调,正是价格昂贵的云蓝笺。
骄阳如火,山中清凉,恭请庾大小姐于明日六月初二辰时一刻坐马车前往庐山。
落款的地方,盖的是豫章王的玺印。
看来,庾思容还算有点良心,晓得赫连翊因来了葵水又好面子,哪里都不肯去,最是心急火燎想去庐山东林寺寻访高僧指点迷津,这就安排好了!
赫连翊眼睛滴溜溜地转,面带笑意,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大小姐,这谁写来的信?您这么开心,是有啥好事呀?”玉竹往前凑,却只认得零丁几个字,不解其中意。
赫连翊轻笑,“没什么。”
翌日清晨,天刚拂晓,微风拂过草丛,收拾好的赫连翊本想一走了之,奈何此去庐山至少要好几日,便将打整好的包袱细软放下,走到上房请安。
自从庾尚文去世后,姜氏养成了清早就念佛吃斋的习惯,她跪在蒲团上,闭着眼睛,敲着木鱼,嘴里喃喃念经。
阳光从房门处斜射进来,赫连翊站在阳光里,投下一个长长的身影。在这一刻,他看着跪地诚心念经的姜氏,与自个儿的生母皇后娘娘,竟是别无二致。
可惜,哪怕是皇后亲生的儿子,赫连翊渴望母子间亲密热络,却总是疏离客套,一见面无非就是问讲经讲到哪里了,近来国事上不要惹皇帝生气等,倒不像面对姜氏那般从容自在。
或许,庾家嘈杂却事事有商有量的,互相关心,家庭和睦,正是庾思容不贪恋豫章王奢华生活,想早日换回来当庾家大小姐的理由之一。
终于,停了敲木鱼声,姜氏缓缓站起来,“容丫头,你一大清早的杵在这里作甚?”
“上回不是说要做通草花送给豫章王么?这几日日夜赶工,我做好的,就趁今儿个天气晴好,我雇马车前往豫章可好?”赫连翊也并不全是打幌子,只要把通草花交给豫章王,就算完成任务了,至于去庐山,没必要提,反添误会。
姜氏目光如水,充满了对大女儿关怀,柔声问:“你这份心是好的,只是豫章离庐陵也得几个时辰的路程,你出门在外,我总不放心,要不我跟你一起去?”
“这倒不必,一则大丰收米行那些伙计都是鬼精的,一看东家没人来查,少不得又要偷懒,得劳烦您每日去瞧瞧;二则通草花的生意,才有了起色,您带着妹妹们多去周旋也好;三则,庾家人多,却没几个能拿主意,若是咱们母女都走了,怕是要乱成一锅粥。您就安然守在家里,我去去就回,定会带几样手信来。”
赫连翊把早已想好的理由,娓娓道来,不信说服不了姜氏。
姜氏一听极有道理,仍是有些不放心,“那玉竹跟着去也好。”
“玉竹咋咋呼呼的,没见过什么世面,没的让豫章王笑话。”赫连翊摇头道。
姜氏深知玉竹上不了大场面,又仍不松口让大女儿独自去豫章。
赫连翊无奈地问:“我都这么大的人了,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你擎小儿就胆子大,一个人出门也没什么,只是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你要记得别舍不得花钱,该吃吃,该住住,过得好些。还有少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搭话,甭被骗了。到了豫章,送了通草花就回来,买不买手信都没甚要紧的。”
“豫章王助人为乐,未必不会留我在豫章王府陪那些美人玩几日。说不定,人家一开心,赏我几百两也是有的呢。”赫连翊语调轻快,谈笑道。
姜氏急忙摆手,“那不成打秋风了?送完就回来,甭玩了。”
“晓得了,您就放心吧!”
赫连翊迈着轻松有力的步划,走出了上房。
庾家人得知大小姐要去豫章,有做馅饼让带在路上吃的,有拿着银钗让收着以解燃眉之急的,有叮嘱要买些好物件开开眼界的,闹哄哄的,吵得赫连翊忙不迭应了,挎着一个大大的蓝布包袱,一溜烟地跑出了庾宅。
赫连翊走了约莫一射之地,便见一辆马车停在香樟树下,车夫何桂通穿着短褐长裤,正坐在赶车的地方,囫囵吞枣地吃着朝食。
赫连翊一面走近,一面轻声咳嗽。
何桂通赶忙把咬了一口的肉包子咽下,嘴角还有些油迹,恭敬地问:“庾大小姐,您吃了么?”
“吃了。”赫连翊答得干脆。
“成,那请您上马车。”
何桂通摆好矮凳,伸出左臂,赫连翊虚扶一把,上了马车。
马车里仅坐了豫章王一人,但有一条长凳上摆满了各式木椟和细软,赫连翊不解其意,“您这是打算搬家去庐山长住呢?”
“这些东西零零总总都用得上,且带着吧。”庾思容漾唇而笑,轻声答道。
赫连翊放下包袱,双腿岔开,上半身挺直,做得极为端正。
庾思容一看赫连翊这般神情,身上该是爽利了,试探着问:“您那信期完了?”
“没呢!”一提起信期,赫连翊就不自在,嘀咕道:“就是我五月二十八来的葵水,前几天都多得很,怎么昨儿个开始变少了?”
庾思容笑容温柔和煦,轻声答道:“大小姐,女子来葵水,短则三五天,长则七八天,都是前几天多,后面慢慢变少,就会干净了。”
“倘若女子来一次葵水五天,一个月就有五天是不方便出门干活的,一年下来,加起来差不多是两个月呢,女人可真不容易。”赫连翊嘴角轻轻地翘了起来,“还是当男人好。”
“当男人,要品行端正,疼妻爱孩子,还要撑得起一个家……”
一听这语调,赫连翊便知庾思容又要开始长篇大论了,不禁急忙打断,“我就随便说一句,你大可不必像个夫子一样非要讲出个所以然来。”
“成,那就不说了。”庾思容并未半点不自在,脸上始终挂着温和的笑意。
过了许久,赫连翊主动开口:“你就半点不好奇,你家里人怎会同意我独自外出?”
庾思容笑如骄阳潋滟,往日的委屈化作语气轻松的谈笑,“从小我爹娘就把我当假小子养,才会走稳路,就要出去打酱油了。这么大了,出一趟远门,有什么可担心的?”
“可是你娘本来想自个儿跟着来,或是派玉竹跟着,还是担心的。”赫连翊柔声答道。
庾思容认真地问:“那不终究还是让你一个人出门了么?”
赫连翊挑了挑眉,上半身微倾,提出自个儿的看法:“依我在庐陵呆的这段时间来看,大部分未出阁的姑娘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庾家倒还管的宽松些,给了你们一些自由。”
“有时候,忒过自由,未必是好事。”庾思容的语调透着一股无奈与成熟。
赫连翊竖起耳朵,“此话怎讲?”
“记得我六岁那年的端午节,跟家里人一起去看划龙舟比赛。当时我个子小,一看那么宽阔的江面,一条条龙舟就像真的似的,在水面上游得飞快,多神奇啊!我一边看,一边在岸上追着龙舟跑,跑啊跑啊,直到龙舟全停在一块儿,我才猛然发现周围全是陌生的面孔,家里人一个不在!”
庾思容寥寥数语,就把当时的场景勾勒出来,赫连翊如临其境,紧张地问:
“这多危险的事?换做是我,一转眼的功夫没见,整个东宫都得敲锣打鼓去找呢。那你后面怎么办?”
“我就嚎啕大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那些划龙舟的人看到我哭成这样,都围了过来,问我是谁,家在哪里。我口齿不清,只能说得清楚庐陵县丞四个字,他们一听,合计着把我送到县衙就对了。那天沐休,天又黑了,本该值守的衙役也偷溜了,我就大咧咧躺在石狮子旁,睡了一觉。等再醒来,就看到爹娘气急败坏的脸,又被伺候了一顿竹笋炒肉。”
这件刻骨铭心的事,往常爹娘或妹妹们提起,庾思容会生气。可今天自个儿讲出来,似是讲了一个笑话,兴许是晓得赫连翊不会把这些丑事传出去,才会如此安心地讲出来,敢于直面年幼时的过往。
“你年幼的时候这么调皮,实在看不出来。”赫连翊啧啧称奇,难以置信。
庾思容半点不恼,“幼时爹娘对我要求高,又为了争气,常要我做根本做不到的事情。我毕竟年纪小,不调皮撒野,那日子多难熬啊?”
“我是长子,你是长女,大抵长子长女都寄托着父母殷切的希望,日子过得格外难熬。”
赫连翊抬眼望去,她那一双如墨般的黑眸甚是坦然,就那么静静地对视,惺惺相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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