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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第四十二章(修) “我陪着你。”……


  血珠渗透在练白丝帛上,  小小一滴,迅速晕染开来。

  谭清音刚想将手收回,裴无却先她一步,  立刻捏住了她冒着血的一双素手。

  男人冷峻的眉宇间,  当即浮现深深的沟壑,  略有些急切地低声问她:“疼不疼?”

  指腹上温热濡湿的触感,  细细将血吮去,她垂下眼眸,指尖颤了颤,  声音微微发涩:“不疼的。”

  裴无从未跟她提起过他的父母,  仅有的一次还是成亲当晚,那时他告诉自己,  他无父母,  不需要她早起去敬茶。

  因而她也从未问过他。

  陡然听见裴无说带她去见母亲,  她一时怔愕,  竟将针扎进了肉里。

  谭清音目光落在裴无身上,心中突然涌起难以言喻的酸胀,她将手指抽离,  轻轻地拽住他的衣袖,“你带我去吧。”

  直至今日,  他从前的过往她一概不知。

  如今,  她想知道。

  

  昨夜的那场雪只簌簌落了一会,细细碎碎地铺在地上,  满目一层浅薄白色。

  天色灰蒙,  云雾霭霭,似在酝酿下一场风雪何时到来。

  山间石路崎岖泥泞,马车坎坷行至半山腰处停下。裴无小心翼翼地将人抱下马车,  寻了一处干净的地面放下。

  灰墙深瓦的庙宇掩在萧肃山林间,寺门残雪渐渐消融,有被清扫的痕迹。

  谭清音看了眼四周,慢慢转脸,茫然地望着裴无,目中带了一丝疑惑。

  不是带她来祭拜母亲吗,怎么来了檀柘寺。

  山风凛然,裴无抬手拢紧谭清音的衣裳,他知道她想问什么,轻声解释道:“她葬在寺里。”

  谭清音眸光微变,总算明白为何他每月都会来檀柘寺一趟,她的目光,心底那股酸涩又袭上来,一阵一阵,压得她难以喘息。                        

                            

  漂亮的眸子里渐渐沁出水意,裴无轻叹一声,抬起她的脸,手指抚了抚她的眉心,低声说道:“别皱眉,她最喜爱笑的小姑娘了。”

  谭清音闷闷嗯了一声。

  “我母亲已经逝去快二十年了,她走时是很安心的,你来看她,她也是高兴的。”

  细眉是渐渐舒展了,可红唇却还是紧抿着,裴无指腹压在她唇角边,轻轻戳了戳,唇畔小小的弧度翘起。

  谭清音微微一怔,在他瞳孔里,看见自己被人硬扯着强颜欢笑的脸蛋,很难看。

  她拍掉男人的手,气呼呼地瞪着他。

  裴无将她神情变化看在眼里,笑了下,复又嗓音低柔地命道:“等会儿不许掉眼泪。”

  他知道她心思敏感,从说要带她来祭拜母亲时,整个人周身就弥漫伤感,还死死憋着不想让他察觉。

  谭清音点了点头。

  裴无牵起她的手,向寺内走去。

  他对檀柘寺很熟悉,带着她绕过耸立的佛塔,穿过禅院长廊,来到后山松林。

  路面湿滑难行,谭清音一手攀着他的臂弯,紧紧跟在他身侧。

  后山松林还依旧葱郁,四野空旷间,孤零零地躺着一个小小的坟包。

  裴无紧了紧手中的细嫩柔荑,另一手拂去碑上落雪,他那双漆黑冷然的眸子此刻温润和煦,轻声道:“母亲,我带她来见你了。”

  先前来看望母亲时,他跟她说过,自己娶了妻。

  谭清音站在他身侧,她心头微沉,跟着轻轻唤了声“母亲”。

  墓碑上并未刻字,岁月、风雨冲刷留下的痕迹,道道斑痕深刻。

  谭清音望着那墓碑,歉然说道:“成婚半载,儿媳今日才来见您,您莫要见怪。”                        

                            

  裴无不许她哭,谭清音便絮絮叨叨,将满腹的话语都尽数说出。从两人不情不愿成亲,到他欺瞒骗她,大大小小趣事,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好似眼前人还活着,正坐在一起相望谈笑。

  她说话时,眉目轻轻扬起,乌灵生动。

  谭清音停下,喘了口气,又继续道:“母亲,往后儿媳会常和夫君一起来看您的。”

  裴无在一旁听着,不由失笑,若是母亲还在世,定是极爱跟她谈心闲聊的。

  临走时,谭清音松开裴无的手,从袖兜里拿出一个小巧的锦盒,蹲在墓碑前,将锦盒掩在泥土下。

  裴无看过去,问她:“放了什么?”

  “一对白玉耳铛。”谭清音掩好土,回头望着他说。

  谭清音算了算,母亲逝时才二十来岁,还是风华正茂的年轻女子。她不晓得母亲喜爱什么,便给她捎了一对耳铛,女儿家的肯定喜欢。

  白嫩的细指上沾了泥水,还带着松针枯叶,裴无拿起帕子,替她细致地擦去指间污泥,忽听她轻声地问道:“那父亲呢?”

  谭清音怕她触及到他心底伤事,因而她问的很小心。

  裴无的手停住了,记忆力那个高大男人浮现在眼前,他沉默了下去,片刻后,他回她:“父亲葬在别处,等过些时日,我再带你去祭拜他。”

  皇陵守卫森严,他如今的身份还不足以能进去。

  他脸色凝重,低低的声音之中,满是遗憾。

  谭清音很心疼,不由地踮起脚尖,用额头轻轻地碰了碰他的,安慰他:“好。”

  裴无低下头,望向咫尺之间的少女,眉眼间氲起一片柔和。

  天渐渐暗沉下来,彤云密布,山林间狂风呼啸,鹅毛大雪纷纷而下,顷刻,地面覆上柔软雪层,看样子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停歇了。                        

                            

  谭清音凝着眉,担心地问身旁男人:“大人,雪太大了,我们怎么下山啊?”

  这雪落得太急了,举目望去,天地之间一片茫茫雪幕。

  裴无挪开视线,抬眸看了眼天色,忽地拉着她向禅院深处走去。

  “今晚不回去了,带你去个地方。”

  谭清音“啊”了一声,只能提起裙摆,呆愣地随着他的步伐。

  两旁雪景如走马观灯般掠过,参天菩提,木屋静室……

  谭清音怔怔地看着,似曾相识的幕幕画面突然在她脑海闪现,断断续续,可她实在想不起何时见过这些。

  “这是哪?”她忍不住问出口。

  裴无停下来,握着她的手慢慢地走在长廊上,缓缓说道:“我在檀柘寺待了近十年,这里是我以前住的地方。”

  谭清音四处张望着,细眉蹙起,越看越觉得熟悉。

  静室门忽地从里打开,空尘方丈提步跨出,正要阖门离开,恰看见相携而来的两人,他的视线落在两人十指相握的手上。

  两人似乎是没想到会有人,皆愣在原地。

  空尘方丈慈眉善目,可那目光不容忽视,谭清音想起这是佛门清净之地,如今两人拉拉扯扯,影响实在不好,她慌地挣了挣手,裴无却将她握得更紧。

  他不肯松开,谭清音面庞登时布满红晕,掩耳盗铃般将两人手背在腰后,扭捏道:“方、方丈。”

  空尘笑了笑,“小施主,许久未见了。”

  谭清音讪笑着,她仰面瞪了瞪一旁男人,裴无却气定神闲,恍若未察。

  空尘看在眼里,眼底掠过一缕欣慰,他看向裴无,笑道:“老衲知道你今日要回来,静室已经提前收拾好了。”                        

                            

  从裴无离开檀柘寺后,每年母亲忌日,他都会回来在寺里住上一晚。

  裴无颔了颔首,他侧过身,让出一条道,举止不言而喻。

  谭清音惊诧于两人居然相识,可转念一想,母亲葬在寺里后山处,裴无说他在这里住了十年,他们肯定是认识的。

  “天寒,快进去吧。”空尘当然知道他什么意思,他笑着收起手中佛珠。说完,便转身离去。

  人一离开,裴无便带着谭清音进到静室,阖上屋门。

  静室内烧着炭炉,暖烘烘的,所有桌椅器具都不染纤尘,显然是刚清扫过的。

  谭清音皱眉道:“你刚刚为什么不松手,叫方丈看了,肯定认为我们很轻浮。”

  裴无淡淡地笃定道:“他不会的。”

  裴无褪下她的外衫,抱着她坐在炭炉边,烤着火。

  盆里的炭火不时哔啵两声爆出火花,裴无眼疾手快地将她手收回,揣在怀里焐着。

  谭清音抬眸,看着眼前神色认真的男人,心跳不禁加快了许多。

  “大人,我第一次在寺里见到你时,可害怕了。”谭清音想了一番,忆起他当初阴沉的脸色,作出害怕状,埋怨道:“你那样看我,我还以为我犯了什么事呢。”

  裴无默了默,突然说道:“那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谭清音看向他,脸上露出微笑,“我知道,是上元灯节那次嘛。”

  “不是。”裴无摇了摇头。

  谭清音瞪大眼睛,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她这样子傻傻的,裴无笑了下,他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慢慢说道:“在你更小的时候,那时你在寺里迷了路,扒着我的腿哭哭啼啼地让我带你出去。”                        

                            

  那年也是这个时节,寒冬朔雪,她裹着樱桃红的披风,个子不及他腿高,不知怎么跑到了后山禅院,见了人就抱住他的腿,哭着让他去找娘亲。

  他在檀柘寺待了太久,身边常年都是灰色僧袍,弥弥佛经声,枯燥无味。

  乍一抹鲜艳亮色侵入眼底,他怔愣了许久。

  因而上元灯节那晚,他一眼就认出了她。

  谭清音脸上笑容顿住,她惊愕地张着唇,难怪她方才觉得这周边一股熟悉之感,可就是想不起在哪见过。

  “可是我记不大清了。”她垂下眉眼,很是可惜。

  溺水之后,她断断续续高烧了半月,七岁之前的大多记忆都忘了。

  她曾以为两人只是上元灯节那日萍水相逢,却不想很早就见过。

  谭清音握住他的手腕,眨着眼睛央求他:“你再同我说说你吧。”

  她迫切的想知道他的过往。

  裴无将她抱坐在怀里,搂着她,目光深远地望向一处,低低地道:“我五岁那年,父母就相继离世了,空尘方丈将我带回了檀柘寺里,是他教养我长大的。”

  甚至如今的姓名也是他取的。

  空尘方丈对他有救命、庇护之恩,他很敬重他。

  谭清音靠在他肩上,静静地听他讲着,从他幼时在檀柘寺日复一日的枯燥生活,到十五岁下了山,进了锦衣卫,八年摸爬滚打走上如今的地位。

  他语气很平静,说得云淡风轻,好似只是在描述别人的半生。

  可谭清音听得越发心酸,她抬起手,指尖摸索着,抚过他微蹙的眉宇,高挺的鼻梁,半抿的薄唇……脑海里那个少年最终慢慢融聚成如今成熟坚毅、孑然孤立的男人。                        

                            

  指尖最后落在他凸起的喉结处,谭清音忽地伸臂环住他的脖颈,将脸深深埋在他的颈窝里,闷闷地道:“往后你有我,还会有孩子,我们慢慢地养,等他们长大成人,就可以儿孙绕膝尽享天伦之乐了。”

  你就再也不是一个人了。

  裴无嗫嚅了一下唇,却是紧紧地抱住她,眼眶渐渐发热。

  他何德何能,这辈子能够拥有她。

  裴无看着怀中小妻子,沉吟片刻,终究还是告诉她:“清音,再过几日,我要做一件事,无论事成与否,我都可能会被世人唾骂,甚至遗臭万年。”

  谭清音怔住了,她抬起脸,静静地看着他,像是要将他的面容印在心底。

  良久,她捧起他的脸,轻启唇瓣。

  “我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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