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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第76章


卫雪岚将门打开两寸许,从缝中窥人。

        门外站着的是个没见过的年轻郎君,极寻常的样貌,脸上一团讨好的笑意,问:“可是阿怜姊?”

        卫雪岚只当他来寻人,便和气道:“这里并没有什么阿怜,郎君恐是寻错了门,还是另访他处吧。”说罢便要闭门。

        “哎!且慢!”

        年轻郎君眼见卫雪岚要将他阻于门外,,竟不管不顾上前推门,且力气颇大,卫雪岚一时不防,被甩带得踉跄了两步,扶了墙才稳住。

        “真是对不住!我非有意!”年轻郎君一脸歉意,说话间想上来扶人。

        卫雪岚后退一步避开,面色已然冷凝。

        过了好一会儿,这年轻郎君才收回了手,然后竟哭起来:“阿怜姊难道不认得我了吗?你再仔细看我,我是阿峻呐!家里遭了乱,如今只剩我一人,若是舅舅也不肯收容我这个外生,我又哪里有活路呢?”字字泣血。

        卫雪岚心生恻隐,便不计较他先前的冒犯,又改作先前温和模样:“我并非你口中阿怜,前屋主已迁居别处,倘若此地有你旧相识,或可一问。”

        青年郎君神色怔怔,一副茫然之态,不觉趔趄一步,大有魂飞天外之态。须臾,他转过身,鸭步鹅行而去,着实惨淡。

        卫雪岚扶门目送,心有悲伤感怀之意,也不知立了多久,直到觉着冷了,方闭门缓步折回。

        走了两三步,卫雪岚忽地停住,好似哪里不对?她蹙了眉细想,却又如何也想不明白到底是何处怪异,一时心神难宁,身上好似有虫蚁在爬。

        “阿嫂?”

        卫雪岚抬头,见湛君披着衣站在中堂门前,因着冷,一半身子隐在门后。

        “怎站在风里?”

        “这就回去了。”

        卫雪岚口中应着,抬脚往屋中去。她如今已有孕七月,腰腹水桶一般,行走坐卧皆十分艰难。

        湛君看的心惊,也不顾冷,抓住衣裳随便一穿就要冲上去扶她。

        她一阵风似的,卫雪岚来不及拦她,见她到了跟前,也不说多余废话,只拉着她快行。

        片刻间两人进了屋子,湛君又被赶回榻上。

        湛君此刻已无困意,抱着衾被静静看卫雪岚拨弄炉中炭火。

        卫雪岚见她又要失神,便找话同她讲:“还没告诉我你待会儿要用什么呢。”

        湛君作沉思状,而后不相及地说了一句,“阿嫂,我们请个仆妇吧。”她面有愧色,“阿嫂如今已是这般状况,我是个没用的,助理不成,只怕还要添乱,阿嫂纵然才高识险,应万事游刃有余地,可生产之事怕也是没历过,要是……咱们寻个年长的仆妇,不然我不能安心。”

        湛君一早便想请仆妇,可卫雪岚不许。

        说到底外头请来的人,难保多嘴多舌,万一惹出什么不必要的麻烦,只怕万劫不复,因而再是艰难,卫雪岚也没有想过从外头寻人来使。

        便如湛君所言,卫雪岚自恃通博,认为以己一人之力也可将孩儿平安诞下,这是早前的想法,事到如今,纵是卫雪岚如何托大,也不敢再依从前之想。

        这腹中的孩儿,是她所爱之人在这世上所遗留的唯一的血脉,她爱这个孩子胜过爱自己,无论如何,她绝不叫这孩子有事。

        “阿澈说的极是,其实我早就难撑,只是先前说了那样的话,再改悔,也太叫人汗颜。”

        湛君真信了卫雪岚的话,嗔怪道:“阿嫂怎么能为着颜面就硬撑呢?我难道还会笑话阿嫂不成?我若不提,阿嫂便打算这般捱到生产吗?”

        “啊呀!真羞煞人!”

        卫雪岚佯作羞愧,抬袖掩面,忽地大叫一声。

        “阿嫂怎么了!”湛君唬白了脸,匆匆忙忙下榻,跪坐在卫雪岚身侧,满面遑急。

        “没事,不必担心。”卫雪岚抽着气,无奈道:“是鲤儿方才动了脚,踢了我一下狠的。”

        湛君这才放下心,手在卫雪岚腹上摩挲两下,斥道:“真不乖!要是大了还这般,就叫你母亲打你!我不仅不拦,还要递棍子呢!”

        卫雪岚忍俊不禁,看着自己的肚子,眼神只属于母亲,“鲤儿听到没有?千万要听话,不然是要挨打的,便是母亲舍不得教训你,可还有姑姑在呢!”

        两个人都笑起来。

        忽然卫雪岚又是一叠声的惊叫。

        湛君吓得不敢动弹。

        止了声,卫雪岚一脸微妙,“好大的气性!听我们两个说他,又动脚呢。”

        湛君将两只手都放上去,轻声道:“鲤儿鲤儿,快些出来,平安长大,姑姑不打你的。”

        “你中意哪个?”

        湛君很有些苦恼,“我暂时还不能决断。”

        巷道里,湛君在前,吴缜在后,两人始终隔着半步远的距离,慢吞吞地走着。

        今晨时候,吴缜欲去医铺,将行时,湛君叩响了吴家的门。

        她请求吴缜陪她一同去人市。

        卫雪岚既同意聘人,湛君便打算送些礼物给张婆,请她做间人介绍妥当的仆妇来家,卫雪岚听了却不大赞同,叫她向吴缜求助,央他帮衬着物色几个人。

        对此湛君很是不解,“那张婆既是以做间人为生,必然识得许多人,此事托与她便好,怎么就要去找吴杏林?他只是个医者,哪里知道怎样选仆妇?”

        卫雪岚笑道:“吴杏林必然没有张婆识得的人多,只是张婆那个人能言善道,你我两张嘴加在一起怕是也不如,她寻来的人,只怕不可心,换的话,又太麻烦,我是担心这个,吴杏林则可靠得多,无论什么事,只要他肯应下,必然尽心,你便先去央他,若他乐意相助,那自然是你我之幸,若是他不得空闲,再去寻张婆也是一样的。”

        卫雪岚是有私心在。

        她觉得吴缜是很好的,虽说身份低些,却是十足的好人材,尤其襟怀坦白,史书上也是难见。世事的无常,她已体会了太多,她并不畏惧未知的命运,只是怕对不起孟冲。她须得找个稳妥的人将湛君托付,若吴缜与湛君心意两通,那便是好姻缘,若不能,她也相信吴缜此生亦会庇护湛君周全。她承认自己卑劣得可耻,但吴缜与湛君,根本就不会有选择。

        湛君没有那么多心思。她只是由卫雪岚提醒,想起了张婆的种种讨厌,她实在是一刻也不愿意同张婆共度,那就继续麻烦吴缜好了!无非再添些债罢了,添了就还嘛!

        吴缜自然是没有不乐意的。

        他陪着湛君在人市转了一上午,前后问了十几个人,好似她都不满意,最后索性不问了,气冲冲拉着他要回去。

        “怎么就不能决断呢?有为难处吗?不妨告知我,明日我便自己去,待寻到合适的了再领你去看,免得你白费力气,天这么冷还要在外头跑。”

        天确实冷得厉害。

        昨夜下起雪来,只是前日才落过雨,地上湿润,雪留存不住,落地便成了水,同只是落了一场雨也并不区别,只是瓦上仍有白雪积存,如今化水,顺着房檐滴滴答答地落,竟也如注一般,衬着明晃日光,另有一番意趣。

        湛君搓了搓手,同吴缜讲起她的烦恼:“合眼的偏偏家里还有人口,倒也有孑然一身无所依存的,可我又没青眼的,你说,我这可怎么办?”

        吴缜听懂了,但是没明白:“为什么只要家里没人的呢?”

        湛君解释给他听:“若是家里有人牵绊,将来必然不能同我一道上路,那岂不是还要再找?很麻烦。”

        “上路?去哪里?”

        “回家呀,我又不是安州人,况且家中还有人等我团聚,待阿嫂生产罢,我们便一齐回家去。”

        湛君自顾说着,没注意吴缜停下了脚步,待她意识到,回头再看时,与吴缜已几乎隔了两丈远。

        “哎?你怎么不走了?”

        吴缜倏然回神,笑道:“来了。”

        湛君便等着他。

        吴缜快步到了近前,与先前不同,这时他与湛君几乎并肩而立。

        “你说回家去,你家是哪里的呢?”

        “不知道,但应该是在南边,我住在山上,草木四时长青,记忆里只下过一场大雪。”

        “那想来是很美的地方。”

        说起青云山上的家,湛君十分自豪,“自然是很美的,先生甚是修雅,岂会随地而居?青云山处乱山合沓中,空翠几欲湿衣,爽肤旷意,且上有飞瀑,下临清溪,各处丛花乱树,野鸟格磔,因路险难行,只有鸟道,寂静而无人迹,论起天地的造化,我还没见过比青云山更好的地方。”

        吴缜脸上有真诚的向往,“实是心之所往。”

        湛君怅然起来,“昔时身处其中,只觉厌烦透顶,如今只恨不得肋下生翼,千山万水也只一程,便是此生老死其间,亦不觉有憾。”

        吴缜在这一瞬间生出了前所未有的勇气。

        “你回家的话,能叫我也一起吗?”

        “啊?”

        吴缜实在是个很容易羞涩的人,他的脸红的像霞,“我从前读经典的时候,我也想过去游学行眼里路,可是父亲希望我学医,我听了他的话,但心里也还记着从前书上记着的山光水色,我已经在安州度过了二十几年的岁月,也很想到别处看一看,除却一个弟弟,我也并无亲故,所以离开也并不很难。”

        这是什么意思?

        湛君好像有些晕了。

        “小心!”

        “啊!”

        湛君差点一脚踩进积水中,幸好有吴缜拉了她一下。

        两个人挨得很近了。

        湛君只是天然对一些情感缺乏领悟,并不是傻。

        吴缜的话已经很直白。

        要怎么办呢?

        这是她同吴缜两个人的事,可湛君却想起了元衍。

        他说:“你是我的。”

        心忽然窒了窒。

        湛君勃然大怒。

        步子快到几乎是跑。

        砸上门后,湛君缓缓靠着门坐下,双手捂住了脸。

        她痛苦极了。

        怎么回事呀!

        门忽地被敲响。

        一定是吴缜,他以为她生他的气,所以来同她道歉,然后他就再也不会讲那样的话。因为觉得会让她烦恼,所以他再也不会讲了。

        湛君擦掉了眼泪,想:“吴缜哪里不好?他是个纯粹的好人,一个君子,克制温文,对我很好,而且从来没有逼迫过我,就像先生一样,难道这样还不值得我爱吗?对,我应当答应他。”

        这样想着,湛君昂首站起来,脸上是志得意满的得胜一样的笑。

        湛君打开了门。

        好一会儿没有声音。

        门外的人先笑起来,他的脸有些苍白,带着病中的单弱。

        “见到我这么高兴?笑这样好看。”

        “你看你也觉得是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所以露出这种表情,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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