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江山美人左右为难
伤心欲绝的嘉柔,心里的底,倒比美玉多。她毕竟是有婚约的。这纸婚约,锁不住心,却能锁住人。这是所有女人退而求其次的必然:只要能完婚便能能日日见到他,这就行了。
沈易氏看着女儿没出息的样子,只剩无奈。她甚至庆幸自己终于过了那样的年纪,可以摆脱儿女私情之苦。早年间,夫君也层有过一位相好,沈易氏不吃不喝五日,脱了相。就在她要死要活的时候,那位相好身染风寒病故。沈易氏可怜自己,更可怜那位女子,她的心就随着那位女子一起死了。自此,无论夫君如何风花雪月,她都不走心了。
所以,在沈易氏眼里,女儿的苦情,不过是过眼云烟,早晚都会熬过去,可儿子的事儿是大,那不仅是前途,也是性命。
沈易氏对刚刚从大营巡视回来的沈宗福说:“孩子们是接回来还是留在山里?”
“何苦要接回来?都已经乱过去了,现在没事儿了。”沈宗福不解。
“哎,我看还是别在洋人那凑着了。”
“这么着,等三爷来了,和他商量商量。他也时常在医馆里,听他怎么说。”
“你还是进城找他吧,少招他来家里。”沈易氏埋怨夫君怎么又提前三爷。她把嘉柔的事儿简单说了几句,说是不想让三爷再来惹嘉柔伤情。
沈宗福对家长里短的事儿最不擅长。他只觉得女儿能嫁入林家是好事,儿子能转行做中药也是好事,如果这都需要在儿女情长上辗转挪移,他就束手无策了。正不知如何接话,管家朱一河站在门槛儿外报:“三爷来了。”
三爷明白,既然行踪可以被嘉略发觉,也就能被别人发觉。他记得李公公所说“龙首应该就在百望山。”他想找李公公问清楚,到底是不是就在百望山。三爷在圆明园东北门等了三天,第四天,李公公又是一身农夫打扮,走近三爷说话。
“医馆人多眼杂,差点暴露了。”三爷说着,心里想着,他已经暴露了。幸好那人是嘉略,到不碍事。
“发现什么?”李公公问。
“医馆没什么隐秘的地方,只有停尸房,若是,也只能在那里。不过李公公,您确认那东西在医馆么?”
“应该是。”李公公叹了口气。
等了一会儿,三爷说:“那我去东交民巷打听打听吧。我跟他们有些交道。”
“这事儿可大可小,千万别出什么纰漏。”
“嗯,我加小心。”三爷说。
三爷所说的他和东交民巷有些交道,也都是浮头儿上的交道。真要去打听什么,那还得西直门教堂的胖副手帮忙。
“兄弟,帮个忙。”三爷拎着全聚德烤鸭,找到胖副手。
胖副手笑嘻嘻接过鸭子,说:“我去请金先生一起来吃鸭子。”
“我说请您帮个忙,兄弟。”三爷拦住胖副手去路。
“哦, 对,您说您说。”胖副手盯着手里的鸭子。
“上次,那个东交民巷的公使,咱后来还一起吃了个饭。”
“对,您说,怎么了?”
“我得再请他,他们,吃个饭。”三爷说。
“嗯?”
三爷喘了口气,他犹豫着要不要把这事儿跟胖副手说一下,自己一个人抗这么大事儿,有点吃不消。胖副手和金先生是被东交民巷瞧不上的人,胖副手又特别接地气,他应该能交个底。
“我找个东西。”三爷试探着说。
“什么?你要去东交民巷找东西?”
“兄弟,我想打听,他们把圆明园的龙首放哪儿了。”三爷低沉着声音说。
“龙首?那可是他们的大宝贝!他们可不会告诉你。”
“所以你得帮我。”三爷说。
“你要那干嘛?”
三爷想了想,说:“卖钱!”
胖副手瞥了他一眼,哼了一声,“不信我。”
“你知道也没什么好。就当我是卖钱。”
“我去约。”胖副手紧接着说。
“请!”三爷指着鸭子。
很快,胖副手通过与他较好的意大利公使,安排了几场宴席。觥筹交错间,三爷听到了不少话,都是胖副手给翻译的:
“在法国人手里。”
“在法国人德萨马雷手上。”
“德氏几年前回法复命时,并未将其同船运走,而是留在了京城某处。”
“不日将由身份轻微者带出国,掩人耳目。”
“应该在百望山。”
“就在百望山!”
酒后的各家之言,总有几句是真的。
既然龙首就在百望山,那想办法找到,再盗取就可以了。不过,这样一来,巴斯德该如何与东交民巷交代?若要把巴斯德的命搭上,那就得想别的辙。
这个辙,想来想去,还是落回到嘉柔身上。原本,三爷想把美玉先接回大后仓,然后迎娶嘉柔,再等美玉有了身孕,给她个妾氏的名分。三爷知道这样交代,美玉自然不肯。但若不如此,这位美若天仙,也来历不明的姑娘,是根本进不了他们本草堂的。
既然美玉几次不肯随他去,再加上眼前这龙首的差事,三爷给自己直接迎接嘉柔找到了足够的理由。
寻思了几日,三爷来通州大营拜会。
“让嘉柔在后院,别告诉她三爷来了。”沈易氏吩咐身旁的老妈子,然后笑脸朝外看着三爷走进来。
沈宗福挠了挠头起身去迎,三爷两手大包小包朝里走,下人们赶紧上前帮忙。
“入冬了,一点补品;嫂子,这是给您的的西湖藕粉。”
“哎呦三爷,让您惦记。”沈宗福拿出官场的路数,“刚还说去城里给您送新下的小马驹,血统纯正。”
二人寒暄客套着上了饭桌,沈易氏一旁陪坐着。先是聊了几句各自的差事和生意,三爷便把话带到主题上。
“嫂子,药材库得培植新品,要寻一高地培植草药。打听了几个山头,都不适宜。那百望山高度、温度、湿度正合适,听闻那块地的主家姓易,叫易杭彩,杭州人士。不知您是否认识这样一位同乡?若能引荐,我愿双倍的价钱购置。”
三爷见沈宗福楞了一下,心说八九不离十了。
沈易氏不比夫君,她是个敏感多疑的,反应也快,她一下就明白三爷这是有备而来,明知故问。
沈易氏吩咐仆人们都退下,然后往椅背上一靠,说:“三爷找她做什么?”
“想拿那块地。”三爷说。
沈易氏蹭地站起来,说:“那您可真是找对人了。”
三爷假装惊讶,问:“哦?”
沈易氏心里已经翻江倒海,咒骂着三爷的装腔做样。她从椅子上站起来,又坐下去,然后带着根本掩藏不住的气急败坏说:“好像,我就是易杭彩。”
餐桌上已剑拔弩张,沈宗福最怕有女人参与的斗话,便头也不抬地一筷子一筷子往嘴里送烧鸡。
沈易氏见自己夫君不帮忙,翻了个白眼儿,趁着三爷没再开口,她脑子里就转了七八十个弯儿,然后阴阳怪气地说:“三爷,百望山顶那可是我们易家在北京最后一块产业。不过您前前后后帮了我们沈家不少,我理应拱手相让。”沈易氏喘了口气,刚要说下句,后院传来古琴乐歌声: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这是嘉柔的歌声,她并不知三爷来访,只是一厢情愿地唱自己的苦情殇。
“您听听,我这女儿啊,真是快了断红尘了她。”沈易氏边说边拿起手帕拭泪。“可真是要了我们孩子的命了。”
女人的优势,就在于可以随时翻脸,说句狠话,再哭一哭,然后当做什么都没发生,继续以礼相待。
沈宗福还是继续埋头吃,他听到夫人提起了儿女情长,更不敢抬头了。
三爷放下筷子,“嫂子,这事儿。”话说了一半,三爷举起杯,敬向沈氏夫妇。沈易氏用胳膊肘戳低头吃饭的沈宗福。沈宗福这才抬起头来,赶紧抓起酒杯,随着仰头一口闷。
“喝酒喝酒,吃菜吃菜。”沈宗福打圆场。“三爷最近这酒量见长啊。”沈宗福笑起来。
“见长见长。”三爷也跟着应和。
三爷是想顺着沈易氏的话,把和嘉柔的婚期定了的,并请沈家拿山顶做嫁妆。可要真这么说,那这笔交易也做的太像买卖了,虽然这可能就是一宗买卖,但三爷还真不想承认。
好不容易吃完了这顿饭,客客气气送走了三爷,沈宗福对夫人说:“我就说你保不住山顶,那是什么风水宝地,多少人惦记着。”
“就你明白!烦不烦人。”沈易氏没好气地说。
“我是让你有个准备。”沈宗福喝了一口茶。
“哎呀我知道,肯定是以孩子为重啊。这还用你说。嘉柔和嘉略,以后都得指望人林三爷。” 易氏甩手回后院。
三爷喝得不多,算是微醺,可按理说也不应再骑马远行。但他还是想去见见美玉,就在刚刚差点脱口而出要定下与嘉柔婚期的一刻,他是那样思念这美玉。况且,答应美玉姑娘的胭脂,也已经拖了许久。
此时,三爷比任何时候都更浓情蜜意,他强打起精神,迎着西落的太阳,策马往百望山去。
到百望山,天已全黑下来。三爷寻着医馆的灯光,疾步走进大厅。大厅里,伯驾正往外走,他们打了个照面。三爷不顾上寒暄客套,只点了头,便往里去。
伯驾知道三爷这又是去找美玉,他用余光看着三爷急匆匆的背影,深吸了一口气,吸气时胸口有些疼,然后快步走出医馆,满面愁容。
“美玉,”三爷叫开门。
美玉欣喜三爷又叫回自己的名字,她笑着打开门,没等三爷扑过来,自己倒钻进三爷怀里去。
三爷抱着她往里移了两步,关上房门。他紧紧地抱着她,低沉着声音说:“可能得有段时间来不了医馆了。”
“什么?”刚刚跌进幸福的美玉,不得不尴尬地自己站起来。她抬头从下往上看着三爷,用力地问。
三爷低头看她,他不想回答什么,只疯狂地吻下去。他从未有过的粗野,将美玉狠狠按在床上。美玉被三爷弄得很疼,但她不忍打断爱人,她宠爱着三爷,只要三爷喜欢,自己多疼都可以。
这的确是一对璧人,男才女貌,无可挑剔。他们也对彼此无所保留,深爱至极。
三爷终于松软地瘫在美玉身上,他把双臂从美玉背后绕起来,深深叹出一口气,然后支撑起双臂,抬起身体,看着迎面躺在他身下的美玉。他想说什么,却开不了口,只是凝重地看着她。
美玉读懂了三爷的一切,她抚摸着他的脸,是的,美玉最喜欢抚摸他的脸,他的鼻子,嘴巴,眉毛,眼睛,耳朵。然后,哽咽着,纵有千言万语,只说出一句:“别离开我。”
“不离开,不离开,不离开。”三爷重复着这句不离开,重要的话说三遍,自古也是。
“三爷,你喜欢我么?”美玉问。
“喜欢。我想娶你,跟你一辈子。可是,哎!”三爷磕磕绊绊地说。
三爷躺到一边,看着天花板,发呆。
美玉穿好衣衫,起身帮三爷倒柠檬水。柠檬是巴斯德托人从法国带过来的,非常金贵。只有三也来,美玉才会拿出来泡水喝。
美玉深知,她是从张家口杨家坪穷苦人家出来的,自小被兄嫂送入西什库育婴堂,就没再回过家。虽说如今在百望山医馆做护士,也算是体面的差事,但离着那大栅栏的本草堂,隔得远远不止十万八千里。
“三爷,您有什么就去,爷的事儿才是正事儿,不用惦记我。”美玉操着一口纯正的西什库京腔,不再哽咽。她想做出懂事儿的样子,想让三爷更爱自己。
美玉这名字,是育婴堂院长给起的。院长嬷嬷见这孩子俊俏聪慧,温顺乖巧,像极了中国的“玉”,便用这名字来叫她。如今,她已经十六了,比通州大营那位嘉柔,大一岁。
“怎么会不惦记。”三爷站起来,走向美玉,他那样健美的胸脯,美玉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您家大业大,我早就明白。”美玉把柠檬水端到三爷眼前。
“是我不好。”三爷搂着美玉,接过水,和她脑门贴着脑门。
“是不是我闹一闹,甩个脸子,您心里好过点?”美玉笑起来问,她又不自觉得伸手去抚摸三爷的面颊。
三爷握住美玉的手,放到嘴边轻吻,又一次问:“真的不愿意跟我走么?”
美玉不想逼问三爷如何安放自己,只说:“我去给您做贴身丫头?您总不能正妻尚无,先娶了妾?等将来夫人进了门,我去哪儿?若是有了孩子,他也一辈子抬不起头。”话落,美玉知道自己说错了。
三爷的母亲,正是这样一位没有名分的女子,她怀了三爷才入门。不说那女子受了多少苦,三爷自己确是经历了难以言喻的童年。
三爷被这话弄得慌张起来,他突然觉得,自己眼瞧着会失去美玉了。
“我是怕伯驾那小子。”三爷说。
美玉用手盖住三爷的嘴:“您怎么还不信我?!谁也带不走我。”
“那?”三爷想问,那她日后怎么办。
“我就守着医馆,照顾病患,一辈子。若您能一直记着我,就常来看看。”美玉说罢又掉下泪来。
三爷总算舒缓下来,他想,美玉尚小,迟早都会变的。她今日不同意,明日说不定就想通了。况且自己在林家的分量也越来越重,过几年,一切就都有解了。
“护士,护士。”有病人家属走到护士站外传唤。
“我去看看。您先歇着。赶紧把衣服穿上,别着凉。”美玉嘱咐三爷。
“你把那句话收回去。”三爷拉着她,不肯让她走。
“哪句?”
“你说 “咱就是两个池塘里的鱼,就不该相遇。”你说这么狠的话,难为我是吧。”
美玉深吸一口气,抚摸着三爷的面颊,说:“我们是一个池塘的锦鲤。”
三爷笑起来,快速地亲吻美玉的红唇,然后放开她出去看病人。
美玉走后,三爷披好衣服,掏出那盒胭脂,放在休息室桌子上,见美玉的梳子放在一旁,拿起来看了看,揣进怀里。三爷安慰自己,一定会有出路,先把眼前的事儿办了,既然美玉对自己如此钟情,那就再委屈她一阵儿,日后再接回家。
三爷在医馆休息了几日,准备去趟通州,办那件他必须得咬着牙办的事儿。他没敢跟美玉打招呼,就在医馆外远远看了几眼,策马而去。美玉在诊室的窗口,目送三爷离开,心里谨记那句:“有些日子来不了医馆。”美玉知道,三爷是要回去娶亲了,这是三爷的喜事,她突然想,要不就从了三爷,管它什么妾还是丫头。
这是三爷的喜事,更是通州大营的喜事,他们终于等到三爷再次来访。
三爷捧出一个精美的锦囊,对沈易氏说:“托意大利外交官带了快怀表,给嘉柔姑娘。”
“他三叔,那您这意思?”沈易氏不想再猜测三爷的意思,干脆直接开口问。
三爷鞠了一躬说。“嫂子,挑个好日子让我大哥来给贵府送彩礼。”
沈易氏看着三爷,她判了多年的事儿,终于盼来了,却提不起精神。沈宗福请三爷上座,让下人倒茶。沈易氏陪了一会儿,就告辞回到后院。
她没敢去见女儿,而是回到自己房间,关上房门,仔细思量这到底是是怎么回事。三爷问起山顶的地,又突然来提亲,这其中有什么关联?她实在是纳闷为什么会为了一块培植新品的地,而从了嘉柔的婚事。
沈易氏前思后想,都觉得不能让嘉柔知道提亲的事儿,这要是不把牢,过几天再变了挂,不是要了女儿的命;又一转念,祖辈说过,若看不清,就多去走走看看,那不如明日到百望山看看孩子们,也看看百望山,争取能把这些蹊跷,有所破解。
当晚,三爷留在客房过夜。
院子不大,嘉柔知道三爷来了,也不敢到前院来,也没人敢告诉她,三爷提亲了。
沈宗福和沈易氏,更是咽不下睡不着。
总之,这一夜,通州大营的前院后院,都很别扭。
转天起来一大早,三爷和沈易氏同时在门外准备车马,三爷得知她要去百望山,心里咯噔一下:“若巴斯德若无意向沈夫人提到山顶的地,他们直接交易,岂不一切徒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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