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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六只天鹅——今夜入我梦(完)


谭苏木观此人,方觉她这一生很少为自己活着,不然怎么会到如今,连个自己的姓名都难寻。

  而风青寒,这一生都会用着自己给自己取的名,林榆说她的道号也是自己选的,而非长者赐。

  她也不过想着看看不一样的少年人有着什么生活,如今看也看了,闲聊也扯了,过些日子也该让鸟飞走了。

  谭苏木没有坏到让好好一个人,与她一块,困在这座繁华的城墙内。

  风青寒拒绝了,她说要在皇宫待上几年,谭苏木不知其意,也没有拒绝,就随她去了。后来的许多年谭苏木都在想,当时要不顺她的心意该多好。

  风青寒比她差了两个辈分,俗话说老人家吃过的盐比年轻人吃过的饭都要多,可她竟是没看出风青寒的想法。

  在皇宫的几年,风青寒再也没梦见瑞纳,迷雾似乎散尽了,就像那场黄粱梦,她在衍国待得越久,越觉得梦太好了,往往不是真的。

  真假难辨,风青寒持剑,划破一道风。

  瑞纳用着风青寒的母语,与她诉说着身边种种,风青寒念着,虽不知瑞纳能否看到,用着她的语言写下了一封告别信。

  钟声敲响后,风青寒写下的书信将送到每一个人手中,除了瑞纳。

  她要弑君!

  这个想法贯穿了她的一生,她蒙昧的幼年就在思考衍国的女人,为何总是如此艰难度过此生。后来迷雾尽头赠予她一场幻梦,在那遥远的莫铎,女巫点燃了属于她的火焰,将陈旧的糟粕焚烧殆尽。

  衍国也该如此。

  风青寒没有火焰,但她有剑,清霜剑伴随着她。

  她的剑将划开掌权之人的喉间,让敌人的血液祭奠每一个不能看见人间太阳的女孩。

  她要走一条与林榆不同的路。

  “师妇,前路多艰,道阻且长,穷我一生,难救世间妇。男主当政,此间妇难成、难脱。

  吾亦难成。纵使事了,权难予我。

  此剑终由妇而持,惟愿……早矣。”

  泪水晕染了字迹,风青寒的写字的手颤抖着:“此去,恐难再见,望吾师珍重、珍重。汝生,拜上。”

  风青寒在皇宫的几年,依着钦天监的身份,也得以获取男帝的信任。男帝被丹药掏空了身体,形容憔悴,又想与风青寒求仙问药。

  只要再等几年,男帝就会撒手人寰。可风青寒不能等,也不愿等。

  她的这一剑,必须要震荡朝野内外,必须让整个衍国都知道。

  风青寒拜托了林榆,找人在午夜敲响钟声,她后又与敲钟人相见,约好了哪一天的午夜,敲响巨钟。

  二人交谈间仿若说着哪本书的内容不错,哪里的糕点比较好吃,对坐闲聊间,决定走上一条死路。

  那座巨钟是每一个男帝死后都会敲响。

  整整四十八声,整座王都会知晓。

  今天的钟声将会在男帝死前被敲响,他要亲耳听见死亡朝他走来。

  风青寒的剑术高超,清霜剑是一把再好不过的剑。

  “咚!咚!咚!”沉闷的巨钟被敲响,清霜剑已抵在男帝的脖间。

  “玄清道长,放下剑,你要什么我都给你。”男帝冷汗直冒,他在寂静的夜晚实实在在听见了自己的丧钟。

  侍卫们在风青寒面前排好战队,弓箭手在左右前后拉满了弦。

  冷风吹过士兵手中的刀枪剑戟,竟像是奏响哀乐。

  但此刻他们投鼠忌器。

  “你们把兵器都放下,玄清真人不会伤害我的。”他小心翼翼地与风青寒打着商量。

  风青寒环视四周,打了个哈欠,该来的都来了,四十八声钟敲完,天都有些泛白。

  整座王都死一样寂静。

  风青寒的剑更深一点,丝丝鲜红从男帝的脖颈间流出。

  兵器们在跃跃欲试。

  那个弑君者,在所有人面前放言:“小子,今日杀你者,是你姥姥我,风青寒。”

  话毕,清霜剑破风而出,锋利的宝剑近乎将男帝半个头颅砍下。

  与清霜剑一同而出的还有周边的箭矢与寒光。

  风青寒染了半身血,持剑将前来的男兵杀尽。她终归不是贝林达,箭矢刺穿她的心脏,她艰难地拄着剑,半跪在这一战场上。

  天边的雾弥漫着,她最终开口念着好友的名字:“瑞纳。”

  清霜剑撑着她的身子,被风刮得“呜呜”作响,哀痛着、悲鸣着。

  它的主人,低下了头,再也无法握住它。

  人群骚动了起来,满地都是血腥与尸体,谭苏木走到风青寒尸身旁,她静默着。

  天际的太阳赶来,晨曦照在大地上,黑暗远去,人亦远去……

  有男官赶来,说要将弑君的女人挫骨扬灰,清霜剑震动着。谭苏木正要制止这一群暴怒的男人,却见风青寒的尸身与清霜剑一同消失。

  “这就是天谴!天谴!”有男官大声说道,有的人则不认同,他们感到害怕,怕厉鬼索命。

  林榆整宿没睡,钟声敲得她心慌,心脏总在跳。她着急地在道观外张望着,希望能看见那一袭青色道袍的道长归来。

  直到她被师姐叫到宝殿内,女娲大神的雕像碎了满地,一具满身是箭的尸体躺在殿内。

  林榆一个没撑住,跌坐在地上:“青寒。”她哽咽着,话都很难说清楚。

  风青寒曾差人送来的信也到了林榆手中,她说:“吾师珍重。”

  她悲痛难以自制,身躯都在微微颤抖,她伸手遮住自己的眼睛,不想让自己太过失态。

  风青寒的院中有一座棺木,她在决定入宫时给自己准备的,那时她还不知道自己究竟以什么方式死,只是告诉林榆,人终有一死,她有备无患,结果被拂尘敲了下脑袋。

  她早早为自己选好了路,又一直在这条路上前行,林榆以前总是担心风青寒的性格过于刚直,转不过弯,可能会遇上阻碍,却不曾想这么快到来。

  收殓了风青寒的尸身,林榆想把清霜剑一并放进棺木中,最终还是选择留下它,青寒做的事情本就是要让所有的女人都拥有剑。

  坟茔前立着石碑,石碑上只写了墓主人的名字。

  风青寒。

  ——

  京都内外流传着一则故事,先帝之死。百姓不能妄论皇家,何况是君死这样的大事,但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不能杀所有人。

  有人说先帝作孽被天谴,杀他的人就是上天派来的,不然怎么连尸体都没有了。

  有人则是觉得那具神秘消失的尸体是对她弑君的惩罚。

  说什么的都有,谭苏木也只能昭告天下,说先帝死于丹毒,在刺杀之前先帝已经殒了。

  男臣们也很支持这个说法,他们很快又扶持一个幼男上位,各路人马对帝权摩拳擦掌,但终比不得谭苏木先后对两代帝王的辅佐。

  最后仍旧是太后临朝,执掌大权。

  在谭苏木行将就木时,掌事将史官带到了她身边,谭苏木活得足够久,久到幼帝先天不足死了后又辅佐了另一位幼帝。

  她如今九十八岁了,活得比一些短命王朝要久得多,漫长的时间让她能一点点扶持自己的势力。谭苏木一步一步将女人放进朝堂,如今朝堂上的女人已经有不少了。在她死后,女官系统也已经完善很多了,即便男人再反扑都难以根绝。

  无法根绝就如野草,是杀不尽的,是烧不死的。往事走马而过,持剑者站于高台,遥遥与她相望。

  今天过来的史官是那次事变时的敲钟人章玉,章玉知晓那件事的后果,仍旧是义无反顾地做了。钟声结束后她赶到现场,目睹了风青寒最后的死亡。

  她与风青寒之间没什么交情,而这件与身家性命息息相关的起事,两个人都对彼此有着足够的信任。

  章玉亦不畏死。

  后来她在谭苏木的提拔下成为了史官,谭苏木曾一遍遍告诉章玉,史书之中要留下风青寒的姓名。

  章玉写下:“衍国二十六年冬,有女名风青寒,入宫,弑君,杀百余人,死后尸身绝。”

  谭苏木苍老的嗓音响起:“章玉,也记下我的名字吧,好久没说过了它了啊,我姓谭名苏木……”

  话音刚落,这位执政共六十余年的女人便溘然长逝……

  史书上她也不再是谭太后了。

  谭苏木。

  丧钟敲响,整整四十八声。

  ——

  城郊院落,林柳看向逐渐长成的桂树,心中愈发开心,等开了春,桂树抽芽,秋天的时候就有一茬新的桂花,可以为风青寒做桂花糕。

  她想到那甜腻的滋味都摇头,也不知道风青寒为什么爱吃。

  夜晚她安然入睡,她隐隐听见梦中传来的钟声,很远很远,微不可闻。

  也不知为什么,她就被吵醒了,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她只好起身,倒了杯茶给自己。

  胸口的心悸仍旧难消,第二天清晨,风青寒的信被送到她手上。

  “要失约了,柳姨。”

  京都的消息再慢也会传入她的耳朵。林柳不愿意相信风青寒身死的真相,她还那么年轻……

  分明已经逃出去了啊,为什么要去赴死?

  桂树无言,不曾回答她的问题。

  第二年的时候,林柳做了桂花糕,来到风青寒的坟茔,许多年前,少年人在她面前说:

  “我不想死,我选择生。”

  许多年后,那位求生的少年亲自走向死地,被埋葬在一个小小坟茔里。

  林柳尝着风青寒爱吃的桂花糕,桂花的香气似乎从许多年前传来,甜腻的味道蔓延在她的口中。

  林柳说:“好甜啊,青寒。”

  ——

  瑞纳与茱莉亚一同建设这座百废待兴的王城,她每天过得充盈丰足。

  如果风青寒在她身旁也会为她感到高兴吧。

  瑞纳听不见来自遥远国家的钟声,她只是在猎场继续挽弓练习射击,忽然眼前一片迷雾。她很开心,她意识到她回到衍国,又要见到风青寒了。

  她沿着迷雾走着,走到了一处神像缺失的殿内。

  瑞纳认出这是哪里,是风青寒的道观,她迫不及待想要找到风青寒。

  却在低头的一刹看见了风青寒身中数箭躺在殿内,没有一点血色。

  风青寒死了。

  这个念头在瑞纳的脑子里一闪,她就立马否定了,风青寒是那么强大、那么聪明,怎么可能死!

  清霜剑被放置在一旁,那是风青寒无论何时何地都会带在身上的宝剑。

  林榆掩面痛哭,周围的道长也神情哀伤,瑞纳不得不承认风青寒已经死了这个事实。

  她看向碎了满地的娲神雕像,是神明希望她能最后见一面风青寒吗?

  她紧紧跟着林榆身侧,看见她将风青寒的尸身入殓进棺。

  墓碑立起,故人长眠。

  瑞纳听闻了风青寒身死的真相,求生之人的赴死之举。

  她在风青寒墓前静默,她不需要睡觉也不需要吃饭,她只是坐在故友墓前,回忆着她们曾经的相处。

  实际上她与她之间的面对面交谈也就只有一次,此后的十余年,都只是一方来到另一方的世界。

  瑞纳甚至不知风青寒是否也曾来到过莫铎。

  许多许多年前,瑞纳第一次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遇见与她只有一面之缘的人。那天她家里发生了不小闹剧,风青寒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感到苦闷。

  她曾用纸笔写下许多,瑞纳那时还不认识衍国的字,只是不明白为什么风青寒就笑了。许多年前故人的字又浮现在她眼前,风青寒仍旧是那么年幼,毛笔圈出那位当权者,一遍一遍……

  原来那么早的时候她就有弑君的想法了啊。瑞纳想到此,只觉有一把锤子,锤子上布满尖刺,那么重地砸断她的肋骨、砸进她的心脏,又用力拔出,锤头的尖刺沾染着她的血肉。

  “青寒,好痛啊!”

  这次的迷雾消散很快,可能神明也在为女儿的陨落而伤心……

  瑞纳依旧帮着茱莉亚建设王城,她习惯性地用衍国的文字记录下她的每一天。虚无之中似乎仍立了一个青色身影。

  鹅毛笔写下了很长一段文字,笔尖忽然停顿了。

  瑞纳恍恍惚惚记起,青寒已经不在了……

  她的故友,还不曾与她一起喝杯茶,尝一块桂花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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