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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本钱


最终洛甜没等到他的银子,他也不知她去了何处,只有那百两银票,被他日日放在怀中,温在心尖,有种细碎的光亮在体内滋长,连银票都有了她的味道。偶把银票捧在手中,一种温柔的气息扑进他的面上,绕进了耳里酥酥痒痒的。

  再见到洛甜,吕茗昭心中百感交集,他许诺:我自当上进些,待我当上将军,我要风风光光把你娶回家。

  只是将军并不好当。

  吕铭昭被往事一下窜进脑袋,很不自在,他活动了一下脖子,结果鼻子里头吸进了一腔甜腻的香味,钻在毛孔里面麻腾腾的。

  屋子的热气很足,身子暖得也快,他脱去外袍,把洛甜拖在了腿上。

  洛甜这么久没见他了,想他得紧,在他身上蹭了蹭,“要活着回来。”

  “我一直想着你,死不了。”

  洛甜嘿嘿笑出了声,他从小在吕家夹缝中求生存,保全性命学得最精。虽被提拔成了个挂职的将军,脑子也是真的简单,想什么说什么这点没变。

  乱世见血,盛世磨心。他们两个凡夫俗子,也只想在夜深人静里偷些浮生。

  “咱不和他们斗,斗也斗不过,我只想老婆孩子热炕头。”

  “等你回来了,咱们三年抱俩。”

  吕铭昭听得那叫一个舒心,去他的宏图大业,他只想美人入怀、传宗接代。

  长夜森寂,烛火忽明忽暗,豆火燃尽时向红瑜重新加了灯油,火一下子窜出老高,一股毛发烧焦的味道弥漫着整个屋子。

  向红瑜白到透明的手指,摸了下被烧焦的发丝,斯文扫地卷起了袖子,撩着长衫,像一只头重脚轻的长腿鹤,一脚踢在玄青子腰间。

  玄青子睡得实沉,突然吃痛,手臂寒光劈出,刀在向红瑜脖子处一分停下。

  青芒豁然灼眼,玄青子甩开白刀,扔落了地。

  他酒醒了大半,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向红瑜声音倒不缓不慢的响起来,“跟你处久了,倒是忘了你这身本事。”

  当年,向红瑜辞官入世,背着个小行囊游历世间,路遇悍匪他喋喋不休的同那帮草莽之人理论,那群大汉先前被他说得一愣一愣,觉得确实有理,家中耄耄之年的父母,膝下承欢的妻儿,怎能如此不顾性命。

  遇到强者丧了命,遇到官府入了监,哪样都不是一个好下场。

  很快那群悍匪反应过来,他们是抢劫的,早已没了亲人,刚才差点潸然泪下又是为何,差点怀疑这眉间一点红的羸弱书生,是那山中妖精所化,会惑人心智。

  他们拔出砍柴刀朝书生砍去,没料到手起刀落,落的是山匪的刀。

  几颗发霉发腐的松果击在刀上,松果如变了身似的黑钢石那般坚硬,震掉了悍匪手中的柴刀。

  一双深邃的眼睛看不清眉眼,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在他们面前。

  玄青子看着一脸淡定的向红瑜,实在不明白这世间还真有不怕死的人,刚才那二尺柴刀快落到他颈上。

  他依旧书卷般儒雅道:“为了区区几两碎银,何苦!”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也看不清向红瑜是个什么样的人,那样的关头稳如泰山,平时却惜命得很,之后向红瑜走的都是官道,小路能不走决不走,全身都透着,一股又精又鬼的气息。

  他捡起刀,笑,“我也忘了你是个不怕死的人,说过不要在我迷糊的时候靠近我。”

  玄青子说完,两人无声无息的对视了一会。

  他上手摸了眼前一把藕白的颈脖道:“向兄真是妙年洁白,风姿都美,要就这么枉死在我刀下有点可惜。”

  向红瑜脸扭曲了一下,只是一下。

  他低着头,把油灯拔矮了些,“我这命死了不可惜,你在我这一蹲就是三个月,也没出过门,我藏的竹叶青都不够你喝的,灯油都被你多用了半坛,真怕我人还没死,钱被你花光了,还不如被砍了去。”

  “真看不出,你惜财胜命,”

  玄青子眼见屋子暗了不少,这人如今连油钱都省,他踢开地下的酒瓶,推开竹门一股清洌扫面而过,“春季了。”

  月光皎白暖风拂柳,划破了冰面,几只野鸭在粼粼水光中梳羽,没想到他一上山,就喝了几个月的酒。

  “难得你也会感慨光阴,以为玄兄早已不知今昔是何年。”

  自从去年从京都去了芙蓉郡,向红瑜凭着与人清谈的本事,帮他打听了云裳的下落。

  玄青子就一个人去了京都,回来后就成了日日不醒的醉鬼。

  记得那日走之前,玄青子点了向红瑜的穴,虔诚地说:“我这种人天生卑贱腐陋,带着股子下三滥的气息,就不劳烦红梅公子参和进去了。”

  向红瑜看他那么认真的模样,还以为是诀别,只是不能说话只能干瞪眼。

  他只希望玄青子此去无收无获。

  没想到过完新岁他潜入他的竹林小院,待红瑜发现时已喝得酩酊大醉。

  三个月没一天是清醒的,今日实在是忍不住了,才破了形像踹了他一脚,又差点被他抹了脖子。

  玄青子面对空山席地而坐,白亮的月色把石板照出了镜面,冒芽的新笋圆溜的破土而出,这里真是一处隐世的好地方。

  玄青子问:“你真打算在这深山老林窝一辈子。”

  红瑜答:“我又不只窝在这老林中。”

  “到底是范炎后人,清眉傲骨,牙尖嘴利,没一样少学。”

  “玄兄谬赞。”

  向红瑜被他戳破了身世,放肆的笑了一声,“京都那块地太多的秘密,早知不带你去了。”

  “所以向兄知道云家如何被灭对吗?”

  “此话怎么讲。”

  向红瑜背对着他在屋里仍旧忙活,收拾着地上的酒瓶子,没有任何要停的意思。

  玄青子眯了会眼说,我来给你讲个小故事好了:范炎当年改了圣旨扶诚允帝上位,诚允帝实在平庸,又认不清自己。掌朝多年后,边陲越来越乱,朝庭里各方势力逐渐在暗中各自相拥。范炎眼看局势越发混浊,偷偷把能调令禁卫的玉玺命人送出京都。这人自然不敢去成王府,暗中送到了江南,那几年成王刚好迷上了西南的美玉,为了掩人耳目,找个镖师送去最为妥当,从此那人人间蒸发,你猜那人是谁。

  向红瑜收拾好屋子,真像听故事一样,无波无澜的坐到他旁边,“你猜呢?”

  “本以为是一次偶然相遇,没想到我也是向兄谋划中的一子。”

  他大方承认,“只怪玄兄功夫太好,又闲得无聊,才陪着我一起游到了江南,还真别说,甩开你也真花了我不少功夫。”

  玄青子附在他身侧问:“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向红瑜眯眼,将那明目对准他问:“不如玄兄说说此次去京都的收获。”

  “字迹,很不巧,在京都实在太无趣,上回出逃太急,我想帮向兄拿回装订成册的诗词,翻看那些书册,没找到你写的字。

  记得那些日子你笔墨不断,我又重去了成王府还是没找到你写的字,我看到你收集书册时都有改动你,却没有你的笔迹。

  天下除了范炎和我师叔会模仿任何人的笔记,我实在没听说过还有这号人,最后混进了范府,在范炎书房里的顶格,看到了向兄从小到大所有的笔墨,见字如人,清瘦绢秀的字体,范公为何会独收你的字迹,你们从无交集。”

  向红瑜听得饶有兴味,意示他继续。

  “有回去京都,清明节时,你去给一个无碑坟上纸,当时你说一个故人,我几经打听都没人有知道那座孤坟是何许人也,直到新岁一个老妇人去除了草,还带了米园饼店的白玉糕。

  原来那孤坟是向家的小姐,前朝太傅后人,大赤建朝后赦为平民,因为这层关系,范炎再喜欢也不可能把她娶了。”

  “玄兄实在不应该搅和进来。”

  向红瑜不闪不避语气温和,眼里倒是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杀气,很快又被压下。

  “向兄机关算尽,真要做个隐士倒也罢了,却又收集落榜贡士资料,你在想什么。”

  他们从弱冠年华走到今天,本以为都是志趣相投赤诚相见,没想到言行相悖。

  玄青子舍不得这段多年的友谊,他坦荡荡的讲出来,需要的是一个答案。

  向红瑜看似不辩,实则处处防范,这种无力感,在玄青子五脏六腑内狼奔豕突。

  他终于体会到了,师父当初听到晏南芝嫁去凉北的心境。

  醉酒三月,他该清醒了。

  “不知,想好了再告诉你。”向红瑜思索片刻悠哉悠哉地说:“再说玄兄也无凭无证,你说着我听着,并不代表就是。”

  玄青子自知是说不过红梅公子一张巧嘴。

  世上的人,都说不过他。

  碎雨落在青花石板上,万物饮甘,一派朝气蓬勃的景象,两人默然不语各怀心事的坐在夜色下,冥听草木发芽的声音。

  景是美景,黛色如仙,百色之所以叫百色是因为一到春季百色齐绽,非常漂亮美得如人间仙境。

  风一吹,花瓣如鸟四散,刚好落在了晏南修的小桌上。

  天气不错,他在河边支了张小桌,就这么闭目靠在躺椅里晒太阳。

  听闻身后有人靠近,他拿起落在睫毛上的花瓣摆弄。

  计娣华屏退左右,上前行礼:“殿下。”

  “人都准备好了。”

  “好了,全是身手最好,最信得过的。”

  晏南修努努嘴,示意她坐,“再信得过,动手前,一个字也别说。”

  计娣华也不客气,自个儿倒起了茶,相处这么久,从来没见过在战局这么紧张时,还把日子过得如此快活的人。

  鱼杆动了,晏南修收了杆,一尾漂亮的青鱼摆着尾巴被捞在手中。

  晏南修看着灵活的小青鱼想到了怀娄城外,那时他带云裳去捉过很多次。

  有一次也是捉到这么一条小小的青鱼,云裳说:“放了吧,太小了,等养大点再来捉它。”

  可惜再也回不到那个时候了,他很清楚的记得那些鱼肉是那段日子唯一的荤腥,云裳也毫不犹豫的放走了到嘴的肉,她就是那样慢慢的勾走了他的心。

  只可惜那时的他不懂爱,很多次都被那种奇怪的情绪弄到心燥,也不明白那是爱,直到在遥吾山上,他的身子见天疯长,感情也喷薄并发,才知道第一眼就喜欢她了。

  无论过了多久都不会变的喜欢。

  眼见刚钓起的鱼儿入了水,计将军问:“你怎么放了。”

  晏南修道:“等他长大了再来钓。”

  计娣华神色呆滞了一下,“长大了还钓得到这条吗?”

  这种小怡小情她不懂,晒太阳还不如到校场操练,花了功夫钓鱼那必定要满载而归才不虚此行,浪费时间的事她不会做。

  也没做过。

  正如她的婚事,二十五岁回计府在一堆名帖挑了个父亲觉得不错的人嫁了,生下女儿后过了一年逗猫买花的日子快把她憋死又回军队了。直到夫婿病死,她也是两个月后才回去看了一眼。

  接到夫婿病亡的消息,已经是五天后了,大夏天的就算急着赶回去,尸体也已经发臭,那段时间海盗正猖狂,她也分不出心来。

  直到几个月回去,看到他的墓碑,她的心一下子空了一大块,清泪止不住的流才发现,到底是负了他。

  从此往后军队便成了她的家。

  小鱼欢快的吐出几个小气泡头也不回的游远了,正如那年下着大雨离开遥吾山的云裳,走得那么坚定,他们连告别都没有。

  晏南修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情不自禁的感受到了沉沉的失落,往事一幕幕从脑子里闪过,不经意中总是要忍受这种闪现的思念。

  “放过了,就再也不会见到了。”

  这种嗜血啃骨的思念无时不刻在折磨着,谁叫他放过了她,以后不能再想了。

  晏南修扔掉了手里的鱼杆。

  那时没有能力连表达的勇气也没有,以后他要轻而易举得到任何想要的东西,人的欲望一定要匹配相当的能力才能与之实现。

  这场仗他必须赢。

  赢得漂亮,赢出本钱。

  晏南修同计娣华走到了古老的城墙上,两人并排站着,眺向远方。

  “下一战你想怎打。”

  计娣华:“不伤一兵一卒,让他们尸骨无还。”

  “好。”

  晏南修对上她专注的眼神,两人相视一笑。

  那笑眼,落在了远方看不见的营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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