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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七九针 大明神姑


  文臣武将都已退去,大太监黄锦捧了一碗甜汤想上前伺候,嘉靖这时却哪里还有心吃食,见是黄锦,一个眼神,黄锦忙将旁边其他伺候的人都屏退了。

“黄锦,当年的事,别人不知,你是知道的!”

黄锦是从藩邸一路跟来的,十三年前嘉靖在蚕池偶遇那个绣娘时,也确实是他在旁边伺候的,刚才满屋子的大臣权宦,也只有他一个人从朱高两人的对话中隐约记起了此事,但因事涉荒诞,一时竟也不敢应答。

“你说,她是不是她!”

黄锦额头都沁出了些许冷汗来,低声道:“皇爷,当时你奔到桑树边……”

他顿了顿,没有说出少年天子愤怒中踢树这种不雅旧事来。

“惊出了那个绣娘,但你随即令奴婢莫近前,奴婢当时也只是远远望着,身段倒还记得,容貌却是难辨啊。”

被黄锦一提,又一些细节在脑海深处浮现。

那时他与蒋太后入京虽有数年,但宫中朝中都还处处都受逼制,明处他能用廷杖将大臣打个血肉模糊,到了暗处文臣们又有大把的阴招堵得他上下不得,朝堂上他可以将杨廷和罢官,将杨慎流放八千里永不叙用,一到外头那些文人就敢将受过廷杖的人当成青史名流捧到天上去!

他必须一个个地斗倒他们,必须每件事都控制在手中,哪怕只要露出一点破绽,也会被宫里宫外那些人无孔不入地渗透进来!皇帝的权力一旦被架空,那就与傀儡何异?甚至会像堂兄一样死得不明不白!

那一天他表面只是愤怒,其实内心还掩盖着不安与焦虑,无意识地跑到太液池边,刚好惊动了一个极美貌的绣娘,因她言语颇有见地,一时竟说上了话。

那个绣娘敢入宫斗绣,自然是懂得龙袍服饰的,因此也认出他是皇帝,即便如此竟也还敢跟他侃侃而谈!

记忆到了这里,嘉靖猛地脱口道:“是她!的确是她!”

黄锦小心翼翼地问:“皇爷想起什么了?”

嘉靖便想起那个绣娘知道自己是皇帝,在短暂的惶恐过后,注意力又转到刺绣的事情上去了——似乎在她那里天底下再大的事情也没有刺绣大,所以把话说开之后,便能一时忘了世俗约束用超脱甚至平等的姿态与皇帝聊天,这样的女子,嘉靖一生中再未见过第二个!

而刚才的那个绣娘,不管是说话的语气,还是看人时的眼神,都与记忆中的那个绣娘逐渐重合——

“没错,是她!是她!容貌或许能假,但这样的气度,不可能再有第二个人!”

那时候嘉靖年纪还小,城府还没有如今这么深。与一个气质独特的美丽少女邂逅,听她讲些刺绣的事情,心情竟渐渐平复。

“你知道不?我们粤绣的祖师爷卢眉娘,能在一掌之上,绣出三岛十洲!怎么绣的针法,我倒有了点思路,但丝线的细幼有其极限,一掌之中绣出三岛十洲,我怎么也想不通她怎么绣的,难道她用了仙法不成?”

“仙法?这世界上真有仙法?”少年嘉靖对神仙说从小就有兴趣,虽然老师们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但仍消不掉他内心的渴望。

“不知道啊,但祖师爷卢眉娘是唐朝的人,唐朝的皇帝称之为‘神姑’,听说她后来还得道成仙了,不过这些都只是传说。”

“可是呢,要在一掌之上绣出三岛十洲,除了修道成仙我再想不出别的办法了,难道我也得去学道法,修成了仙术,然后才能绣出来不成?”

嘉靖长长啊了一声,头后仰搁在罗汉床床沿:“学道法……修仙术……三岛十洲!难道……她真的修成了?不然如何能起死回生,而且十三年间,容颜依旧!”

黄锦站在一旁,哪里敢吱一声。

嘉靖当年对那个美貌绣娘其实是有些想法的,只是后来听说其卷入了乱党之事,心中虽甚惋惜,但他是权力欲极重的人,女人在他心目中位置靠的比较后,过了几年就淡忘了。

但是修仙得道……

前些年也就算了,最近却越来越热衷起来,尤其是蒋太后去世对他影响极大,现如今权力虽仍是绝不放手的,但有时候求道修仙之心甚至还要压上一头!

“传陶仲文!”

陶仲文就是此次随驾南巡的道士首领,曾以符水噀剑绝宫中妖,又曾为太子祷祝而却病,所以颇受嘉靖宠信。

“叫他去看看她,我要知她究竟是人,是鬼,是妖……还是仙!”

从嘉靖行宫中出来后,高眉娘便被隔绝了,因为皇帝的反应古怪,所以没人敢动她,却也没人敢放她走,因此把她送进了一辆大马车中,又派锦衣卫重重看守。

直到陶仲文来了一趟后,看守才松了几分。随后给她换了一辆马车,却已是随行妃子的备用马车,装饰华美,设施俱全。于是周围的人便猜这个绣娘的未来多半是福非祸。

行宫之中,嘉靖回想着刚才陶仲文的应答。

“身上无阴气,光下有影,非鬼也。”

“眸子清正,无邪气,非妖也。”

“言行有忘尘之意,口谈三清无忌,邪祟万万不能也,确是有道之人。”

当时嘉靖就问:“那她是仙?”

“贫道未能确证!但其精气神俱专注于针绣之间,依典籍记载,这一类人物多半会由小道而入道。如鲁班以匠成,吴道子以画成,宁封子以陶成,粤绣之祖师卢眉娘则以绣成。贫道与其坐论,其将刺绣与道法浑为一体,确实是自成一家之法。”

陶仲文是个道士,从高眉娘的言谈中听出其心是正非邪,又是道门一脉,与自己又没有利益冲突,因此便谨慎地为她说了两句好话。

虽然他说高眉娘修的不算“大道”——但小道也是道啊。这种青春不失、容颜不老的事,嘉靖就没见过!

这半日之间,他已让严嵩找到了有关卢眉娘的事迹,这时再听了陶仲文的应答,便已有了主张,对黄锦道:“唐朝能有神姑,我大明自然也能有。便依前唐之例,令其止于宫中。若她真个有道,就算是小道,亦可辅朕修行。”

“昏君!昏君!”——暗夜,密处,传出了两个人的秘议。

“他确实要失控了。”

“岂是现在才失控?从大礼议开始,就知道不是个好对付的主!只是前些年来委张孚敬为相,也总算是励精图治,但最近你看他干的都是些什么事!崇道远儒之征已开,滥兴土木、迷信道士,听说在宫中还以处子经血为药炼丹,还勒令那些十三四岁的宫女经期不得进食,只吃桑叶露水,号称为保其身接近,其暴戾荒唐如此,宋徽宗殷鉴在前,不可不绝之。”

“你要做什么!”

“正德可以死于水,嘉靖也能死于火……”

“你!……有把握么?”

林叔夜一个人回到居处,“御前对决”的变故,凰浦其他人都不知怎么回事,还在问“姑姑怎么没回来”,林叔夜自不敢说。

嘉靖心里塞满的是高眉娘与长生之事,哪里还有空去理会杨慎的一首词?对御前斗绣的事也失去了关注,因此凰浦那边竟因此而得平安。

没多久便传来高眉娘被软禁的消息,一时间凰浦众人人心惶惶,不知道要惹出什么祸事来。

他去找霍绾儿,却被拒之门外,回来时沈女红却来了,见到林叔夜时她眼睛都肿了,两人相对无言,沈女红只是垂泪,许久才道:“是我害了秀秀,此刻我恨不得以身替之!”

林叔夜长叹了一声,道:“这事是我们没说清楚,沈师傅也是好心。你别这样了,姑姑她定然没怨你的。”其实林叔夜自己是有三分怨的,但他知道高眉娘肯定谅解沈女红,因此他也不能口出怨语。

沈女红无能助力,又不知如何是好,自知多留无益,也就垂泪告别了。

林叔夜送走她时,却见屏儿在一个偏僻角落向他招手,林叔夜近前,屏儿躲在一棵树后,也不出来:“你怎么这会去找我家姑娘!以后莫再来,这么明面地将姑娘牵扯进去,她反而不好帮忙。姑娘会帮着你们想办法的,有什么消息我会去找你。以三声杜鹃为号。”

她说完就匆匆走了。

林叔夜心情更糟糕了,他早知道事情极其严重,但也未料严重到霍绾儿都这般忌讳了。

林小云在旁窥见,等屏儿走了后才过来问究竟是怎么回事,林叔夜犹豫了一下,这才对他说了。

“这这这……”林小云咬着手指头:“怎么突然变成这样?这就是传说中的伴君如伴虎?”

林叔夜沉吟道:“事情还未明朗,暂时不能说出去,以免引起混乱。但你们暗中收拾下,如果有什么不对看看能否逃命。”

“我们?那你呢?”

林叔夜丧然道:“若你逃得性命,帮着照顾我娘。”

“表哥,你!”林小云要劝,一时间却不知从何劝起。

不过形势很快又有了变化,没多久便听到附近有杜鹃三叫,林叔夜循声来到一块破屋,屏儿在断壁里头,也不出来,只说到:“事情似乎有转机了。”

林叔夜听了心中一喜,就听屏儿说:“皇爷给高师傅换了妃子的马车,宫女间传闻,都说皇爷这是看上这位绣娘了,或许是福非祸。”

林叔夜怔了一怔,随即一股气从下往上冲,整个人都摆抖起来。

屏儿似乎意识到自己失言,唉了一声,说:“林庄主,你也别想太多,如果事情真的……真的这样,至少……至少大家都平安。”

屏儿怎么走的他也没发现,回到暂住地只觉得一把火烧着心、烧着肺、烧着肝!林小云问他怎么了,林叔夜一开始说不出口,被缠了三四句,这才说了。

“娘的!”林小云自是知道表哥对师父的感情,低声骂道:“昏君!”

林叔夜此刻竟未驳斥,他素受儒家忠君爱国的教育,但现在发生了这种事,叫他还怎么忠爱嘉靖?

便在这时,有个宫女来说:“高仙姑传话,要徒弟云娘将她日用之物收拾收拾拿过去去。”

林叔夜与林小云面面相觑:“怎么是高仙姑?又叫‘云娘’?”

还是林小云第一个反应过来,就答应:“我们这就让她去!请稍等片刻。”

林小云便钻进马车中化装换衣服,林叔夜进来道:“怎么叫你。”

“肯定是姑姑让我去通消息,男的不方便去啊。”

林叔夜握住了表弟的手,意示托付,林小云甩开:“行了行了!放心吧,我会见机行事的。我化装,你去‘收拾东西’。”

好一阵子,林小云才化妆成女子模样,拿着林叔夜替他收拾好的一个包袱。

那宫女皱眉:“就这么些东西,收拾这么久?”

林小云识做地塞了一锭银子过去,用伪音说话:“妹妹我手脚慢,姐姐见谅则个。”

那宫女便不说话了。

林小云去了有一个多时辰这才回来,回来后对众人说:“喜事啊!皇上留住姑姑,原来是想仿唐朝封卢祖师例,要封姑姑做神姑了!”凰浦众人听说无不欢喜雀跃,至此人心方定。

林叔夜将林小云拉到一边,细问:“怎么回事?神姑?”

“行宫之中确实传出了这个说法。”林小云低声道:“但姑姑说,她觉得那些宫女太监对她,是把她当妃子伺候了。”跟着将陶仲文探查高眉娘底细的前后细节都说了。

林叔夜的神色瞬间就变得不善起来。

林小云又摸出一团事物来,展将开来,却是那幅皱巴巴的《临江仙》:“姑姑让我将这个给你。”

林叔夜手中接过,心头却是一痛——这幅绣当时被高眉娘抱在了怀里,后来两人分隔,绣就藏在高眉娘身上,此时托林小云将绣给他,其中所含之意可想而知——若这幅绣是她的孩子,此举类于托孤,到此境地,自己与姑姑恐将永隔了!

“表哥,”林小云低声问:“你打算怎么办?”

林叔夜冷冷哼了一声,却问:“姑姑怎么说?”

林小云道:“姑姑说,她干干净净了一辈子,不会在最后关头让自己蒙污。叫你放心。”

林叔夜听得呆了,惨然道:“最后关头,最后关头……她这是要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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