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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八零针 火烧嘉靖


  林小云是依照高眉娘的吩咐来的,他因为是高眉娘的“徒弟”,所以还能回去那边伺候师父,这次回来表面的理由是要再收拾些高眉娘要他收拾的东西,所以也不能久留,把该拿的东西都拿了之后,便又回去伺候了。

凰浦众人都欢天喜地着,暂时竟无人发现有什么异状,忽有一个童子近前来邀。林叔夜猜到童子背后是谁,便未拒绝,摸着夜色来到一条小河边,登上了一艘小船,童子自上岸去。

船舱里头坐着一个脸色苍白的男人,林叔夜没有猜错,正是陈子峰。

见到林叔夜,陈子峰满脸怒色:“你怎么搞的!怎么令她陷入如此境地!”

林叔夜冷冷回道:“她的事情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陈子峰怒道:“你是他的庄主,本该守她护她,如今却……”

林叔夜冷笑道:“我至少没泼她一脸毒胶,逼得她跳入急湍之中,颠沛流离十二年!”

陈子峰重重一拍船舷:“林叔夜!”

林叔夜毫不示弱,冷冷道:“你找我来,就是跟我吵闹?”

“你算什么东西!也值得我跟你吵!”陈子峰怒道:“我只是无法眼睁睁看着秀秀被昏君玷污!你呢!你是不是怂了,准备认了这个憋,亲手送你的好姑姑入宫侍驾。”

“入宫侍驾”四个字可将林叔夜刺得狠了!

他厌恶陈子峰,至少却还能跟陈子峰一斗,但面对皇帝时,却是全然无力与抗了,眼前这个兄长他曾经崇拜过,也曾经厌恶过,而此时此刻竟又被皇帝的出现逼得两人同仇敌忾了起来。

陈子峰胸口起伏着,稍压怒火:“我要你将她的经历细说给我知——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林叔夜不开口。

“怎么?”

“我怎知你要做什么!”

“我要救她出生天!”

“凭你?”林叔夜笑了:“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这是哪里?搞成了几桩阴事,就当自己无所不能了?别以为自己真是个人物了,在行宫那些人眼里,你我与蝼蚁无异。”

陈子峰冷笑道:“我再怎么无能,至少也比你强些!真以为这十几年我是吃白饭的?就算是十三年前,我在宫中朝中的人脉,也不是你现在能比的!”

林叔夜沉默了下来,片刻之后才道:“你当年是怎么偷梁换柱的?那可是在大内,你怎么能众目睽睽之下让沈女红吃瘪,还将姑姑的成就嫁接给长姊的?”

陈子峰冷笑:“现在你还有闲心管陈年旧事?”

“什么宫中朝中的人脉这些话是你自己提的,你不跟我说清楚,我就无法信你。”

陈子峰忍了忍,才道:“和今天皇帝一尊不同,那时朝堂、大内都混乱着,我借力打力,自能行偷梁换柱之事。”

他见林叔夜皱眉头,也知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不是好糊弄的,这才道:“霍韬借我为桥,出入尚衣监行事,取得了宫中信任,宫中也正需要一个外朝大臣为倚,因此借着斗绣的事,内把领尚衣监的太监换了,外由霍韬执行皇帝心意攻击政敌,那时候其实各方面都不把斗绣当回事,不过借着个由头进行权争,权争既定,什么绣品名次、人员都随便安排了。我借故与那位掌事太监交好,自然一切好办。”

“就这样?”

“自然。”陈子峰冷笑道:“咱们在广绣行中也算个人物,但到了庙堂之高,你我却注定了只是大人物手中的棋子,我们做的事情,只能在他们的要做大事的缝隙中,夹入一点我们的打算,顺势而行罢了。”

“那个与你勾结的太监是谁?”林叔夜问。

“他早死了,一个死人的名字,说来作甚?”

“那个太监死了,太后也死了,你在宫中还有什么倚仗?”林叔夜怀疑道:“何况如今皇帝南巡,行宫之中人员变动更大,你也渗透得进去?”

陈子峰烦躁道:“我自有我的办法,当然也有我的不足,否则我今晚还找你做什么?你到底想不想救秀秀?”

林叔夜闻言黯然,他也知道此刻真要救高眉娘的话,所有力气都得用上了,哪怕是曾经的敌人——这才将御前对决时的变故、以及之后高眉娘通过林小云传递回来的消息都告诉了陈子峰,他知道此事关乎生死,因此竟未有所隐瞒。

他不喜陈子峰接近姑姑,但此刻也只能相信他应该不会害高眉娘。

陈子峰听完怒道:“这个昏君!果然心有不轨!”他骂完之后,抬头沉思良久,这才说道:“有两件事,第一件你要传个话,要秀秀尽量拖延,暂时莫见皇帝,以免被他所污。”

林叔夜皱眉:“拖延?能脱多久?”

“不用拖很久。”陈子峰道:“很快就到卫辉了,御驾会从那经过,我在那边有人,只要拖到那时即可。”

“好吧。”

“第二件事,胡天九还在你队伍中吧?”

“在。”

“将他借我半日。我要他制点东西。”

“制什么?”

“你最好不要问。”

“就这两件事,你就能救出姑姑?”林叔夜皱着眉头:“而且你不需要我配合么?不需要姑姑配合么?”

“都不需要,你只要按我所说,让秀秀拖延一两日,等到卫辉之后,我自会救她出来。”陈子峰顿了顿,说:“你怕什么呢?你怕我救她出来后,她就不跟你了?”

林叔夜冷笑:“那不可能!”他顿了顿:“姑姑若不是顾虑会拖累别人,还未必愿意受你援手!”

“你知道就好。所以我插手的事,你也可以瞒着她。”陈子峰道:“到卫辉之后,若变故无法控制,你就执生吧。”

林叔夜回来后先让喜妹去寻“云娘”,跟着又将胡天九派去做事,喜妹先回来,道林小云一时不方便,需等两个时辰。林小云还没来,胡天九先回来了,他脸上犹有余悸,有些抱怨林叔夜:“你怎么将我送去陈子峰处?”

林叔夜道:“实有不得已,不过他没对你怎么样吧。”

“倒也没有,就是让我做些机关。”

“什么机关。”

“他……他不让说。”胡天九踌躇。

林叔夜正色道:“此事关系重大,你若不说,回头我们可能都有性命之忧!”

“这!”

“你信他,还是信我?”

胡天九一想也对,这才将陈子峰要他做的东西说了。

林叔夜大为奇怪:“你还会做这东西,我只道你会削磨金属之物呢,只是他要你做这个干什么?”

“这些机关事物,才是我的本行啊,削铁磨针不过是因为绣庄需要。不过我也不知道他要我做这种引火机关做什么。”

林叔夜沉吟道:“行了,我再琢磨琢磨。你先回去,此事要守口如瓶。”

这时杜鹃三叫,林叔夜依约前往,见面后屏儿道:“姑娘让我来告知庄主一件事:今天陈子峰忽然现身,开了大价钱,要买凰浦的股子。”

林叔夜一奇:“他要买凰浦的股子做什么?”

“姑娘一时也不解。”屏儿道:“或许他觉得高师傅封了神姑,凰浦绣庄要水涨船高吧。”

林叔夜道:“霍姑娘的意思呢?”

屏儿道:“他开的价钱很公道,甚至是溢出常价了。姑娘心中愿意卖他,但她说咱们和林公子一场好友,还是先问问公子的意见。”

林叔夜沉吟着,说道:“既然股子已经卖给了霍姑娘,那就是霍姑娘的东西了。她愿意出售,那便出售好了。”

屏儿见他应允,倒是松了一口气,其实霍绾儿是看到高眉娘身上危机暗藏,纵然可能因为“神姑”之封而获大利,但里头也仍有极大的风险,便有心抽身,只是这话却不好提。

屏儿走后不久林小云过了来,林叔夜便将陈子峰之事跟他说了。

林小云皱眉:“这个人能信?”

林叔夜咬牙道:“到如今我们哪还有选择,难道真的眼睁睁看着姑姑入宫?”

林小云叹了一口,他也是不乐意的,却又说:“但陈子峰又要去买凰浦做什么?这两件事不对啊。”

林叔夜被林小云一提醒,也忽然发现这两件事的矛盾之处:如果陈子峰真的要救出高眉娘,神姑册封必然搅黄,那凰浦不但不能鸡犬升天甚至还要受牵连;可如果陈子峰有什么歹心要害高眉娘的话,他还花大价钱买凰浦做什么?

林小云想来想去,最后道:“我只能说这人是疯子,谁能知道一个疯子要做什么!”

林叔夜却想:“他就算疯,那也有理路可寻才对。”这个世界上如果说还有一个男人最能理解陈子峰的话,那个人必定就是林叔夜,哪怕是他的发疯状态,林叔夜也能知他为什么疯——他只要将自己代入到陈子峰的位置上去就行了。

“如果我是陈子峰,此时此刻,我……”这样一代入,猛地惊悚了起来!忽然惊道:“我知道他要做什么了!”

“嗯?”

“他没打算救姑姑!他是要……怪不得他不需要我配合,不需要姑姑配合!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什么啊?”

“他不是要救姑姑,他是要杀了姑姑!”

“啊?什么?”林小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如果他要杀人的话,那还要姑姑拖延做什么?”

“他怕姑姑‘不干净’了!他要姑姑拖延两日,是给他时间布局加害,他不能容忍的是姑姑被人‘玷污’,我不行,皇帝也不行!”林叔夜的声音颤了颤,似乎在为接下来自己要说的话而心寒:“救了姑姑出来,姑姑还是跟我,他能甘心?但若置之不理,姑姑又……又会落进皇帝手中。所以只有在姑姑干净的时候杀了她,才是……才是他能接受的结局!”

林小云都愣了,实在实在无法想象一个人得自私恶毒成什么样子,才会这样去对待自己爱的人——如果他这样对高眉娘真的是爱她的话。

“但这和他买凰浦的股子又有什么关系?”

“他要姑姑干干净净地死,这是第一。在姑姑死之前,他陈子峰是庄主,而姑姑是绣首,这是第二。”

林小云自诩聪明,竟然也听不明白:“什么意思?”林叔夜一时没解释,这时林小云终于反应了过来,潮州脏话都爆了出来:“我蒲伊呀母!小个!个小个!(疯子!这人是疯子!)这家伙果然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陈子峰是庄主、高秀秀是绣首——这是陈子峰心里头永远想回到的过去,现实中回不去了,于是他想在高眉娘死的时候让这种关系重现。

林小云整个人都打起来摆子,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恶心的,过了好久才道:“那……那我们怎么办?”

怎么办?那几乎是没有办法的!

二林是想救人,就算捅破了陈子峰的奸谋也于救人无补,何况高眉娘本来就抱有死志了。

要从皇帝手中毁灭一个人还有机会,但要把人救出来那就真是千难万难!

林叔夜揪着头发,连拔了数十根,拔到头皮渗出血渍,还是想不出什么办法来。

林小云知道劝不了,叹道:“也不知道我们为什么会撞上这些人:皇帝是个昏君,会首是个疯子,只是这个疯子为什么要搞得这么复杂,又叫胡天九,又搞什么拖延,他真要杀人还不如想办法下毒,那还容易些——买通宫女厨子说不定就行了。”

林叔夜怔了:“是啊,为什么不是下毒,而要用到引火的机关……火……火……啊!”

林叔夜惊呼了出来!

他脑中再次响起了那句话:“到了庙堂之高,你我注定了只是大人物手中的棋子,我们做的事情,只能在他们的要做大事的缝隙中,夹入一点我们的打算,顺势而行罢了。”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林叔夜没给林叔夜解释他明白了什么,只是叮嘱他这事先瞒着高眉娘,“仍然按照陈子峰的安排,拖延到卫辉。其它的事我再作安排。”

林小云便猜表哥已经想到了办法将计就计,不过他不知自己走后林叔夜又拔掉了上百根头发:“陈子峰想做什么我已经猜到了几分,果然狂妄大胆!”

“他这么做,背后必定有主使之人,否则凭他区区一介商贾,做不得这般大事!”

“我既猜到了他要做的事情,还能预测到时间、地点,从中取事便有机会!”

“但是我得有个抓手!一个能接近行宫的权贵!我却去哪里找这个权贵?”

“这个权贵,不但要能接触行宫,而且是我能够得着的,不但要够得着,而且还要能被我买动。”

他所知道的,这次随驾南巡的权贵人物在脑海中一一闪过:

严嵩、夏言、秦德威……

夏言完全够不着!

严嵩倒是够着了,能用钱买他做事,但这老儿不可测不可预不可控,随时可能反手把自己碾了!

秦德威倒也够得着,也有机会买他做事,但他完全插不下手……

那还有谁?

锦衣卫指挥使?

没门路啊!

随驾大太监黄锦?

够不着!

那个道士陶仲文?也不行——等等!

林叔夜脑中如闪电般划过!

陶仲文!

他可以的!

此次嘉靖南巡,队伍规模庞大,光是有锦衣卫扈行精壮旗校就有八千人,其中六千人专管护卫嘉靖帝所坐的舆辇,另外二千人专管摆执驾仪及巡察传令事务,另外又有扈驾官军六千人,执武陈驾仪一千人,驾前驾后各二千人,驾左驾右各五百人……队伍浩浩荡荡,因此所行不速。

如此慢慢的也过了河北,进入河南境内。

这日陶仲文正观沿途风情,忽有心腹弟子来禀:“有富商来求签,师父是否接见?”

陶仲文眉头大皱,虽然道士解签是寻常事,但他如今是何等身份?岂能还做这般事?正要斥退,忽然一转念:“不对啊!眼前来禀的是自己的心腹弟子,做事一向妥帖,什么富商提出这种无理要求他竟然还会帮忙传话?要不就是对方身份不凡,要不就是弟子收了大好处,而能给出这么大的好处,对方身份肯定不凡。”

念头一转间,便问:“是什么富商?”

“凰浦绣庄的林庄主。”

陶仲文眉头微扬,便记起那是高眉娘所在的绣庄,眼看嘉靖对高氏或将宠信,往后说不定会怎么样呢,他心头微微一动,便道:“让他过来。”

便见一个俊后生拍马近前,陶仲文见林叔夜眉清眸正、气度沉稳,便知也是个不凡的人物,因笑道:“林庄主哪求来的签文,要找贫道解说?”

“今日其实倒也不是为了求签而来。”林叔夜知三百两银子买来的一面着实不易,因此开门见山:“乃是要与道长做一桩买卖。”

陶仲文使个眼神,旁边几个徒弟都有意无意地拉开了一点距离,留下两人说话。他笑了笑:“贫道方外之人,不是商贾,不做买卖。”

“道长真是世内高人也!不过我们做生意的不能免俗,眼前正有一场莫须有的富贵,落到别人处,那只是清风过耳,只有在道长这里才有变现的可能,所以林某才冒昧前来。”

陶仲文为人谨小慎微,仍然道:“贫道虽在朝中,却仍潜心修道,富贵于我如浮云。”

“那不才便送道长一片青云如何?”

至此陶仲文已经猜到对方送来的东西非同小可了,不过他仍然谨慎:“送出这片青云,林庄主想要什么?”

“不要什么。如果事情没发生,道长就当我放屁。万一真发生了,不才就是想蹭一蹭这片青云。”林叔夜笑道:“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不才只求能在道长跟前执弟子礼,问仙圣道,修逍遥行。”

这一日,南巡车驾接近重镇卫辉,正行走间,忽有一股旋风总在嘉靖御车附近盘旋,这本来也只是个偶然的天气现象,但嘉靖却动了疑惑,觉得会不会有什么启示,便召陶仲文来问:“此何征兆?”

陶仲文看着还在车驾附近盘旋的旋风,忽然想起林叔夜所卖的那个没头没尾情报,心头一动:“若依彼说,无验无事,验则有功!”便道:“此风主火。”

嘉靖皱眉,问道:“如何消弭?”

陶仲文道:“火终不免,可谨护圣躬耳。”

嘉靖听了,不置可否。

当晚宿于卫辉,嘉靖设宴款待了前来见驾的汝王,酒宴过后甚是疲倦,却总是睡不着,忽然记起还未正式敕封的那位“神姑”来,便派人宣召。

高眉娘这时已经睡下,听到传召起身,她先前已好言婉拒了几次召见,因在行走途中嘉靖倒也没有太过留难,这时已经停宿,黄锦的言语便隐有逼劝,高眉娘想起了林叔夜的嘱托,心道:“此处已是卫辉,虽不知他要做什么,但且依他所说行事吧。”便应允了。

黄锦大喜,心道:“装什么清高呢!终究还是答应了。”又想:“皇爷正崇仙道,这位主正投了皇爷的脾胃!先前虽辞了两回,但这第三回就答应了,节奏拿捏得刚刚好,可见这位是懂欲拒还迎的,往后或能专宠也未可知!”便多了两分客气逢迎。

高眉娘略作妆束,她怕嘉靖要行不轨之事,所以特意穿上道袍,希望能略表自己无俗世心之意,这才出来见黄锦。

黄锦看了却是心想:“好家伙!果然是知道怎么勾人的!”

行殿之内,嘉靖醉眼迷蒙,眼看一个绝色道姑在灯火光的摇曳中走进来,真是宛如仙子降临一般,心中大喜,便命看座,高眉娘眼观鼻、鼻观心,全无外视之意,不料嘉靖见她如此出尘反而越发上心,黄锦哪还需要什么明示暗示,早带人退下去了。

嘉靖这才问:“你我也算久别重逢,上回朕没认出你,让你受委屈了。”

高眉娘眼看空荡荡的行殿中只剩下皇帝与自己两人,心中也略有些慌乱,却还是沉住了气说:“民女冲撞至尊,的确是死罪。”

“别说什么民女了!”嘉靖挥手道:“你如今既已修道有成,往后就是朕的仙姑,朕要将你供奉在宫中,就如同你们卢祖师一样。”他说着,就撑起身子就要朝高眉娘走来。

高眉娘心中慌乱,她一直追着传说中卢眉娘的脚步在绣道中迈进,但眼前皇帝的供奉,怕是与唐朝皇帝对卢祖师的供奉不太一样!她不愿蒙污沾尘,但又怕做了激烈之事引起皇帝暴怒牵连了自己关心的人,因此此时心境颇乱,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幸而想起林叔夜通过林小云传来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来,便赶紧拿出来推托:“民女尚有二劫未完,不敢伴君,恐吾皇受我牵连。”

嘉靖怔了怔,停了脚步:“二劫?什么劫?”

“民女修道犯忌,十三年前,应了水劫,时至如今,已过一纪,近期当再有一劫。还望吾皇放民女于野,勿令劫运波及至尊,否则民女便是万死之罪。”

不料嘉靖却听了这话,反而酒意消解了两分,热切地问:“这一劫是何劫?”

“这……”高眉娘回想着林小云的传话,说道:“火劫。”

嘉靖咦了一声,忽然就想起日间陶仲文所说的话来,感觉冥冥之中似乎对上了,忙问道:“遭了火劫会如何?”

“火劫……”高眉娘见皇帝竟正儿八经跟自己谈论起这些鬼神传说,更是无语,只好将林小云传的那些胡说八道来搪塞:“蒙受火劫,渡得过自然浴火重生,所以我才会将我所在绣庄命名为凰浦。若渡不过,那便是香消玉殒,从此消弭于人间。”

“那火劫之后呢?又是什么劫?”

“雷劫,不过那至少是渡过火劫后再经十二年,就非民女此时所能知了。”

嘉靖听得心晃神摇,又一阵酒气上涌:“你果然是得道了!你果然是得道了!纵是小道,也是道啊!”踉跄几步欺到高眉娘身前,一把抓住了她的手道:“朕要与你双修,朕以倾国之力供养你,你则辅朕修行以登仙道,如何?”

高眉娘被他抓住了手,一时大惊骇,正不知该如何应对时,外头忽然噼里啪啦的出了诡异响声。

“什么东西?”嘉靖一环顾,却见窗户之外竟是通明起来!

最近这一带气候颇为干燥,行殿之中又多苇席、毡帐、木制家具,因不知从哪里冒出了火花,那火来势古怪而凶猛,没多时便吞噬了行殿四周!

等到嘉靖发现,外头火已成势!

嘉靖大惊失色:“火劫!真有火劫!”惊吓之中,竟放开了高眉娘。

高眉娘也赶紧退开了两步,举目向外,那火来得好快,快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外头竟然已经变成一片火海!

惊醒的侍从、太监、宫女这才惊呼、高叫、奔走,嘉靖因要见高眉娘故,所以今晚行踪不泄于人,外头的当值锦衣卫不知皇帝在哪座行殿,混乱中竟冲向另外一座行殿,黄锦也在混乱中不知何处去。

嘉靖急叫:“朕在这里!快救驾!快救驾!”

但猛火之中,无数人挣扎着,翻滚着,哀嚎着,这时都只顾着自己求生,嘉靖的叫声混在无数惊呼怒号中,又有谁听得见?

卫辉城中一处旧屋里,陈子峰望着看着远处已经冒出来的大火,哈哈一笑,便拿起身边一杯酒来,仰头喝下,见陈子峰喝下了酒,他身边盯着的人才走了。

见他一走,陈子峰马上拿出一颗丹药塞入口中!

然后他也不着急,躺在躺椅上望着那火光,呢喃着:“秀秀,秀秀!你终究还是……为什么!为什么我把心都给你了,你却到死都不把心给我!”

忽然有脚步声响起,陈子峰急忙躺倒,作濒死状。

一个少女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匍匐在了陈子峰身上,低声叫道:“达达……”

陈子峰大惊,抓住了她的手,低声道:“雪儿?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让你远走高飞的吗?”

姚凌雪揽住了他的脖子:“我不走,我陪着你。我是你从烂泥地里捞出来的,是你让我知道了什么是尊贵,什么是任性,什么是为所欲为……

“我只是一个边荒苗女,你却把我养得无法无天。在遇到你之前,我没过过一点好日子,在遇到你之后,我就再不曾受过一点委屈。我知你今天必要遭大难,不然不会安排我远走,还送了我那么多金银珠宝……

“但我不走!我陪着你!”

陈子峰听得怔了:“你……你知道我有难,还愿意陪我死?”

姚凌雪将脸贴在陈子峰的胸膛上,轻轻嗯了一声。

“为什么?为什么!”

他在湘江边偶遇了这个女孩,在她身上看到了高眉娘的影子,因此教她高深绣道,给予了极好的供养,又对她无比放任,几乎是她要什么就给什么,就算闯了什么祸也出手给她摆平——这些年除了传授她刺绣之外并不要求她什么,甚至都没让人教她什么道德教条,只是任她疯长,然后远远看着她。

姚凌雪于他只是一个寄托,甚至只是个玩物!

“不为什么啊!”姚凌雪低低道:“这辈子从没人待我这么好过,你待我这么好,却从没索要过我什么。我知道你心里有人,但我不介意。”

这竟是一段单向的爱,与自己对高秀秀不正一样么?

陈子峰只觉得脑子里嗡嗡连响!

他勠力追求的,终身都得不到。

他未有所求的,此刻却躺在了怀中。

忽然外头有脚步声响起,陈子峰一惊:“有人看见你进来?”

“嗯。”

陈子峰一锤脑袋,又问:“有打过照面没?”

“没有。”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陈子峰忽然嗷嗷乱叫,仿佛死前挣扎一般,跟着一挥手打破了一个泥葫芦,摔在了门口,门口登时烧起了一面火幕来!

火幕隔绝了内外,陈子峰拉着姚凌雪走到内屋,拉起地下一个暗门,里头有一口很窄的棺材,棺材里躺着个死人。

陈子峰将死人拉出来,犹豫了一下,终于将姚凌雪推进去,忽然掐紧了她的脖子。姚凌雪瞪大了眼珠子,应激性地要挣扎,但马上目光就柔和了起来,手也停止挣扎,陈子峰就知道,她真的愿意为自己死,真的是将性命交给了自己。姚凌雪任由陈子峰掐得她呼吸不畅,终于晕厥过去,陈子峰却就放了手,长叹了一声,看着外头的火势,忽然狂笑了起来,笑得又猖狂又凄惨。

狂笑声中,他在棺材中摸出一瓶药酒给姚凌雪灌了进去,跟着将她推进棺材中去,盖上了棺材盖子,这口棺材极其狭小,仅容一人,但有通风管通曲折向外,盖死之后也不会令人窒息。

陈子峰料理好内屋的一切,拖着死人回到外头时,屋子已经烧得炙体生疼!

陈子峰又笑了,只觉得这个世界太过荒诞,自己的人生更加荒诞!

所求非所得,所得非所求。

明明算尽一切,到了最后却为一个“玩物”而放弃了最后的生路。

他重新斟了一杯毒酒,看着行宫的方向一饮而尽。

“秀秀,我们下面见吧!”

行宫那边,火势已经大到彻底失控,烟燎火绕中,嘉靖也失去了身影。

混乱的人群和缭绕的烟火彻底让人失去了方向,高眉娘在无数人慌乱求生、如鼠乱窜中也是不知往哪里去。

“罢了,罢了!”她摇了摇身子,低声道:“这样的结局,也是挺好。”

正要放弃逃跑,守心打坐以迎最后的解脱时,忽然有一只手抓住了自己的手,高眉娘愣了愣,一回头就看见了道士打扮的林叔夜。

“你!你怎么在这里!”

林叔夜没有解释,只是笑了笑:“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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