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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零二针 久伪成真


  陈老夫人和梁惠师的密谋都没有回避陈子艳,但到了后来,陈子艳却听而不闻,几乎就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了。

离开了数年的茂园,忽然就变得那么陌生,跟自己记忆中的家完全就不一样。

紫禁城里的日子她过得并不好,因此在她心中总是怀念着这个广州的家,她总想着只要回来了,自己就能重新得到尊荣——身为天下绣道第一人的尊荣,而不是按照宫廷与官场而压抑自己去逢迎。

可真个回来了,一切却都跟自己想的不一样!

为什么会这样呢?

自己是尚衣啊!是大内首席绣师,回到广州那便是衣锦还乡,紫禁城里自己受的憋屈有多少,回乡后的荣耀就有多少——却为什么变成了现在这样,一场省级的斗绣,也要放下身段、甚至是放下尊严,用尽各种上不得台面的阴谋诡计去谋夺胜果!

祖母和梁小惠的商议,每一个字都像在打她的脸,每一句话都像在撕下她的自尊!

“子艳……子艳!”

不知过了多久,祖母的呼唤才将她叫回神来,她才发现梁惠师已经走了。

“孩子,你怎么了?”

“祖母,一定要这样吗?”

“啊?孩子,你说什么?”

“一定要用这种手段去对付她吗?”

陈老夫人一下子倒是愣住了,好一会没转过弯来。

这话乍一听,莫不是孙女良心发现,竟觉得这样的阴谋诡计良心不安?这……这不对啊,子艳她不是这样的人。

“祖母,其实我们大可不必如此,就算光明正大地跟高秀秀对决,我们也能赢!”

陈老夫人怔了怔,便突然明白了过来,跟着便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

她知道孙女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了。陈子艳不是良心发现,而是在宫廷里头挂着大内首席绣师的名号太久,以至于她自己都以为那“天下第一”四个字是真的了。

老夫人一时不知该如何言语,忽然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当年用手段将高秀秀沈女红给弄下来,然后将孙女给抬上去,这里头不止靠陈家自己的力量,而是宫中阁中几股势力交叉斗争彼此妥协的结果,陈家不过是借着这股势而成事,陈子艳这个“天下第一”是伪的,是宫廷御封而民间不认的,当初刚要进宫时,陈子艳心里没底,还是老夫人亲自给她作了心理排设,告诉她“久伪成真”的道理:只要朝廷御封了、而她的针功也的确是一流,那只要将这个位置牢牢占住,久而久之,天下人就会认为是真的!

陈老夫人还对她说:“在那之前,你自己必须相信是真的。”

这话陈子艳是听进去了,这些年也的确是这么做的,做得还挺好——只不过有些好过头了,以至于事到临头,她竟自己把自己装进去在“天下第一”的幻象里出不来了。

但假的就是假的,或许普通老百姓不知道,可自己孙女的针功不如高沈,老夫人心中却是清楚的,只是因为疼爱孙女,所以以前她不忍去想,正如有一些话,此刻不忍说!

只不过,事情逼到头上,这层窗户纸总归要捅破的。

“艳儿,你……你是不是在大内待太久了,真的……”她终究说不出那句话来,还是将语气婉转了些:“那个高……高眉娘近期的刺绣,你是不是没摸过?”

“啊?”

“她在海上刺的几幅绣,圣母像被佛郎机人带走了,龙鳞绣福瑞德不肯外借,围棋绣本身太浅薄不易显露深浅,但那幅荔枝绣……”

陈子艳道:“那幅荔枝绣,也就勉强算超品罢了。”

“勉强超品,那是被同绣之人拖累……你想想,你想想,如果只看属于她的针功……”

陈子艳,仿佛被雷霆炸开了一般!

一个自己内心不肯承认的念头,终于被迫要面对!

这些年,她做了大内首席,外头绣行的人,尤其是广东这边,所有能进入大内的音讯总是捧着她,而她也从一开始的不安与自我排解,慢慢变成安之若素,,久而久之,再由安之若素,变成自欺欺人——她必须不断说服自己,不断告诉自己:我的技艺配得上“天下第一”——最后又变成了一句话铭刻在了心里头:“我就是天下第一!”

没有这句话的铭刻,宫里头的苦日子如何熬的下去?

直到这时,那个早该死了十二年的高秀秀了忽然再次露面,才终于让她不得不面对这个现实。

“所以……祖母你也认为我不如高秀秀的,对么?”陈子艳脸上再次现出的,不是羞愧,而是恼怒和悲愤!

她从小也是天资卓绝之人,七八岁时在增城的绣庄里刺绣时,人人也都夸她青出于蓝、假以时日一定绣得比老太太还要好,就这么以增城刺绣神童之名成长着,直到某一天忽然听见一个比自己还小一点的女娃儿,竟然在外头成名了,而且还不仅仅是“刺绣神童”,而是与老牌宗师同场竞技,屡战屡胜最后技压南粤。

陈子艳当时所受到的震动是别人所不能想象的,她只能心里想着:那个人一定是有什么奇遇,比如去了成都得到了杨锦望大宗师的秘授,只要自己也学会了,那自己一定也能达到并超越她。

凰浦绣庄成立后,她随着大哥陈子峰来到了,听着祖母的安排,压下自己的不甘,成了高秀秀的跟班,高秀秀没正式收她做徒弟,但向小惠黄娘她们传授针法的时候也没避她,她学会了她的针法,并最终在御前大比的最后,代替她成了结针之人——凭着这“战果”,她成了大内首席,成了“天下第一”。

十二年前的那一天,在第一次回广州的时候,她穿着那身青衫,在万众欢呼中中享受到前所未有的尊荣,从那天开始,她就一直告诉自己:子艳啊,你早已得到了高秀秀的一切,所以代替她理所当然!尽管江东那边有不同的声音,但谁敢当着她的面开这个口?

直到此时,直到此刻!

“子艳,高某人的针法,比起当年只怕又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了,而且……”陈老夫人默想,长长叹气:“海上的那幅绣,还不是她的极致。”

“祖母说什么?”陈子艳声音有些发颤。

“我说海上的那幅绣,还不是她的极致,她当时要么抱病状态不好,要么就有所收藏,总之是并未将最好的功夫露出来。所以她真正的针功,应该比那幅《叶藏丹果》所显现的更高!这样的针法……当今之世,我能确定的,只有两个人能达到。”

“两个?还有一个是谁?”

她不问“第一个”,因为她心里也知道明确的那个是沈女红。

陈老夫人沉吟着:“是惠师。”

“她!”陈子艳身子摇了摇:“祖母竟然认为……连她都比我强么!”

陈老夫人叹了一口气,道:“惠师当年就已尽得高秀秀的真传,这十二年来,她代表茂源应战各路高手,在实战中年复一年地锻炼,如今她的针功应该不在当年的高秀秀之下,甚至犹有过之了。其实如果正面对决,她是我们广茂源唯一可能与高秀秀抗衡的人。”

陈子艳却仿佛没有听见祖母后半段的言语,只是重复道:“祖母竟然认为……连她都比我强么!”

“艳儿,你……”

“哈哈,哈哈!”陈子艳仰头笑着,声音却带着悲凉:“所以,我这些年其实是鸠占鹊巢,其实是德不配位,其实是欺世盗名,对么?”

如果林小云在此,听了这句话必要嘲讽一句“你今天才知道啊?”——陈老夫人看到她这个样子却是大惊,她已经有一个孙子疯掉了,另外一个心肝可万万不能重蹈覆辙啊:“艳儿,艳儿!我的好孙女!祖母不是这个意思!”

“你不是这个意思?不,你就是这个意思!”她浑身战栗,仿佛不能控制自己一般,最后终于才挤出那句话来:“祖母,你和梁小惠的那些图谋,我都不管,可有一件事,你必须答应我!”

“什么?”

“这次广潮斗绣,我要与姓高的正面一决!”

“啊?这……可是……”

“没有可是!我不管别人怎么说,怎么想!就算当年我是冒了她的名,但十二年过去,现在的我不是以前的我了。现在的我尚衣,是大内首席,是天下绣娘之翘楚!大内首席绣师若连区区一场广潮斗绣都不敢上,那成什么体统!”

怀远驿内,尚衣监左少监秦德威环顾了周围一圈。陶瓷雕刻、茶叶药品、针锅铁器、木料香料……种种涉外贸易的行当,其行业领袖尽聚于此,只有一个人缺席了。

“咱家记得,丝绣行当如今掌刀的,是广茂源姓陈的?先前在京师还会过两面,怎不见他?”

“陈会首告病。”

秦德威眉头一皱,忽的一声冷笑:“咱家南下前,总听京师的前辈说广州是官场神仙地,莫不是待久了,还真以为自己是神仙了?”

他挥了挥手,众人退去,便在这时,有人捧数纸上前。

“是什么物事?”

“好叫公公得知,是今年广潮斗绣的事——此事先前秉过的,公公恩典,答应了作主评。这是斗绣的三套待选赛制,请公公笔批择定。”

秦德威嗯了一声,瞄了一眼,见有三张纸,官场规矩,虽然下面的人不好直接影响上头的意志,但也自有一套官场潜规矩——比如排在最上头的,通常就是下面的人力保的,若是上面给脸,通常也不会拂下头的人脸面——毕竟上头终归也需要执行层来做事的。若是上头的人对下面的人有意见,那就会退而选其次,如果这样外间就会知道上头有所不满了,但一般不会选最后面的——那样的话就意味着上头对下面的人极度不满了。

广绣行在广州势大,所以将对自己最有利的一套赛制放在了最上面。

秦德威却冷哼了一声,看也不看,直接将最底下那张翻了出来,拿笔一划:“就这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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