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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三针 最后的献绣


  这场一波三折的马吊斗绣就此落下帷幕,余波还在荡漾,但林叔夜一时却管不了那么多了,他一颗心都放在了高眉娘身上。

这一次高眉娘又睡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日黄昏才算醒转,喝了一碗粥后,询问昨日的结局。

林小云在旁抢着开口道:“还有什么结局,咱们赢了呗,哈哈!这一次咱们不但过了三关,还赢了,我……”他差点把“我爹”给说出来,吐到一半硬生生咽回去:“林大掌柜本来赶去茂园要跟他们交接了,不过陈家那个老太婆瘫在床上起不来,现在去追讨四座绣坊怕庄主得被人骂。”

“嗯?陈老夫人怎么了?”

“她从高台上摔了下来,虽然有人接着,但那么大的年纪,这一摔可不轻。听说已经躺在床上起不来了。”

林小云在那幸灾乐祸,林叔夜则轻轻叹了一声。陈梁氏对他并不好,但毕竟是血脉所系的祖母。

林小云又说:“不过这加注是他们当众定的,现场几百号人都听在耳朵里呢,谅他们不敢不认账!总之这一次我们凰浦大赢特赢!哈哈,大喇喇四座绣庄哪!陈子峰攒了多久才到手的基业!这都多亏了庄主的精湛演技——当然我的演技也不差。”

林叔夜骂道:“你还好说!当时本来没你什么事,你偏偏要自己插进来加戏,那故作悲愤的样子实在太过了,幸亏别人没太注意你,不然怕是要露马脚。”

高眉娘见他二人碎嘴,心情不觉轻松了许多,在喜妹的帮忙下坐了起来,问道:“后续的事情呢?定了没有?”

“后续?”

“广潮斗绣还有最后一场呢。”

林叔夜不想高眉娘担心,微笑着说:“已经不重要了,我们广东有两个名额,过了三关,御前大比的门就打开了。”

高眉娘不为所动,仍然问道:“是跟康祥比,还是跟泰奇比?”

“嗯,康祥。”

因康祥、泰奇得注相同,在梁太元的主持下,今天上午双方又补斗了一场,因为没有邀得梁惠师的加盟,泰奇便输了个一败涂地。

“康祥啊……”高眉娘吁了一口气说:“每次打到最后,总是广绣与潮绣打。便如有宿命一般。”

林小云笑道:“要不怎么叫广潮斗绣呢!”

“潮康祥底蕴深厚,黄二舍智谋多端,你们虽然结拜了,但到了这等场合,他不会留手的。”

林叔夜虽然不想高眉娘操心,但话说到这份上,也就知道再瞒无用,苦笑道:“其实这次都不用二哥出手,秦公公那边已经放出了话来,最后这场献绣,谁再敢站我们凰浦这边,谁就是跟他过不去!”

林小云道:“所以这一次,我们输定了,对么?”

林叔夜看向高眉娘,高眉娘没有因为林叔夜刚才那句话而沮丧,脸上淡淡的,却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藐蔑。

“我明白了。”林叔夜站了起来,笑道:“我们仍然会赢的!”

陈子艳感觉这十二年来从没这么恐慌过。

祖母病倒了。

在祖母病倒之前,她都没发现大哥疯了是件多可怕的事情,直看到陈老夫人在床上双眼紧闭无法唤醒,这才恐慌了起来。

小时候有什么事都是祖母拿主意,长大了些大哥是顶梁柱,就算后来到了宫里头,她这个绣师首席其实也就是宫内绣娘的班头、教头,按宫中规矩规行矩步即可,其实也可以不用做全盘管理的。

但忽然之间,整个广茂源没人能做主了!那些个管事、掌柜,纷纷将目光投向她的时候,陈子艳哪里顶得住。她恐慌到竟跑去找大嫂——那个她一直看不顺眼的女人。然而却看见陈杨氏疯疯傻傻地从外头回来,当陈子艳向她问话的时候,她只是惨笑着,说什么“从化那边的事你们不用再想了”然后就疯笑了。

“都疯了,都疯了!”

陈子艳根本搞不清楚状况,她依靠宫中锻炼出来的一点直觉,不敢在下人面前表露出什么,然而内心却慌得不行。她不知道还能找谁,不知道还能依靠谁,这一辈子从来没有这么无助过——哪怕是小时候父母早亡,但那时候她还有祖母、还有兄长啊!

而不像现在,什么能依靠的人都没有了!

“啊,大哥,还有大哥!”

她慌张地跑进那个只有她和陈梁氏、陈杨氏三人才能下令开门的偏僻小院,院子里瘫痪着满脸胡茬的陈子峰。

昨日之前她还很看不上这么没出息的大哥,但现在却扑在了他身上,要从他僵硬的身躯中找到一点体温。

“大哥,大哥!你快醒醒吧,快好起来吧!你再不好起来,这个家就要完了,广茂源就要散了!”

陈子艳在恐慌的时候,梁太元也处于极度为难之中。

秦德威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这一次直白得叫人没有回旋的余地!

梁太元不想那么做!

和梁晋不一样,作为老一辈的绣评人,他是有坚持的,不但有坚持,甚至有信仰!

他的坚持与信仰有时候不但超乎利益,甚至会站在广绣之上、从整个粤绣的立场出发来看待广潮之争,也正因此,他才能成为广东绣评第一人。在他内心深处,粤绣的发扬光大是最重要的事情。

可是现在,秦德威和高眉娘给他出了一个老大的难题:他到底应该排除万难,将高氏推上去,还是应该昧了良心,将高氏压下来?

最后的这场献绣,五位主评的立场他都已经猜到了。

霍姑娘也许能顶着压力为凰浦争一争,也或许会顺手把凰浦这点小名声给卖了,反正她有回旋的余地;林状元是潮州人,肯定要撑潮康祥的;秦德威不一定会直接表态,但意思会暗示得很明示——但这三个人,都是非专业的,到最后,总得有个人从专业的角度来做个高下评判。

徐博古多半是要说模棱两可的葫芦话,反正他是客座;所以该怎么开口,这个担子终究要落在他梁太元的肩头上,推都没地方推去!

“阿爹,这可怎么办?”梁晋也愁眉苦脸的。

“是啊,怎么办。”梁太元皱着半白的眉头。按理说,他已经很老了,老得看见女人没欲望、牙齿掉了一大半吃不出什么味道来,可是他毕竟还有子孙,有子孙就有了软肋。

“现在茂源要完蛋了,听说不但行里的绣师人心惶惶,连家里头都人心不稳……”

梁太元有些愕然,这会不是在说凰浦的事?怎么提起茂源了?哦,儿子很快就提到了——

“凰浦那边则形势大好!听说凰浦本庄修葺完工了,很快就要重开,到时候我们是不是凑钱送个大匾?林庄主又赢了四个分坊,加上博雅,现在凰浦的实力,都快赶上茂源全盛时期七八成了!假以时日,必是广东第一名庄啊!”

梁晋十分苦恼地抱着头:“按理说,咱们这时候就该赶紧倒过去,在广潮斗绣最后的献绣给凰浦好好擦擦鞋,可偏偏……秦公公又那么说,这可怎么办啊!”

梁太元这才明白,儿子苦恼的是什么!他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几乎就想拿起拐杖楱他一顿,但拐杖提起来又放下,长长哀叹了一声。

儿子不成器啊!

可就是因为儿子不成器,所以不能得罪人啊,更得铺路啊。

他想了想,嗯,反正是秦公公的意思,到时候抬举康祥没人好说什么,就是凰浦那边想必也能体量自己的难处,回头好好赔罪应该能过去,反正最后这场献绣不会妨碍凰浦去参加御前大比。

而秦公公那边就不好说话了,得罪了管尚衣监的权宦,他梁家以后就别想在绣评这个圈子里混了,甚至都等不到以后,指不定人家找个什么由头就将自家给摁死了,就算不弄死自家,只要断了绣评的前程,凭着儿子这草包模样,以后梁家想要翻盘那是莫想了……

罢了罢了,只能委屈委屈高氏,委屈委屈凰浦了……

为了得到凰浦的谅解,他让梁晋悄悄去求见林叔夜,诉说自己的苦衷,希望林庄主高师傅不要太过见怪,高眉娘没见着,林叔夜倒是没说什么,只是回了一句:“到时候请梁老先生凭心行事就可。”

这话说的……好像我老头子真能凭本心行事一样。

三日之后,广潮斗绣最后一场如期举行。地点仍然设在望海楼内。

这一次,林大钦没有再生病,如约而至——那些个现场斗绣的场面普通人看个热闹也就算了,他一个顶级翰林若也去从头到尾地掺和未免掉价,不过既然答应了做主评,开头出现、结尾出现,也就算说得过去了,而且最后由两家优胜者献上极品刺绣,自己再作一番点评,倒也算是一桩风雅之事了。

与上次不同,这一回参比的绣庄只剩下两家,又只是献上两幅绣,没什么热闹可看,因此在场的人就少了许多,甚至都没什么业外观众。

上首两张椅子摆开,秦德威与林大钦坐了,然后以梁徐二人年老,命人看座,二老这才告罪坐了——霍绾儿仍然坐在旁边珠帘屏风后面,除了林大钦入门时起身施礼之外,全程不发一语。

跟着便是本省绣行的首脑人物和知名角色一一入场,约莫三十余人,列于左右,座位是没他们份的了。在林大钦秦德威面前,这些庄主、揽头、刺绣宗师、绣评名家那就都不算什么人物,排好队站在一边,大气都不敢随便出。

林大钦坐定之后,笑着问秦德威:“听说这次斗绣,斗得可热闹了。”

秦德威笑了笑:“这些绣工花样百出,也不知道哪来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心思。”

林大钦笑道:“这些都是我省工商子民,或不大知道士林与宫廷的规矩禁忌,期间若有冒犯秦监之处,还请海涵一二。”这话可就大气了——他是广东唯一在世的状元,轻轻一语,已流露出对本省刺绣界的回护之意。

“一群绣工和生意人,咱家能对他们有什么想法。”秦德威笑了:“便是有些不悦,冲着林状元这句话,咱家也不与他们计较了。”

两人相对一笑,秦德威的干儿子便挥手让正主儿上场。

黄谋与林叔夜一起上前,黄谋对着林大钦就磕头,林叔夜也就跟着了——他虽然读了书,但没有功名,见到了高官理应磕头。

秦德威昂头倨坐受礼,林大钦在他们才跪下就手一摆说:“都免了吧。我如今也没有官身,不必对我行大礼。”因问黄谋:“听说这位也是半个潮州人?”

黄谋忙堆着笑容说:“这是我义弟,叫林叔夜。他母亲是揭阳县人氏。”

众人看他二人对答,便知不是第一次见面了,不过想想也正常,林大钦是潮州士林之领袖,潮康祥是潮州府刺绣第一庄,设法巴结上本府的状元公那是再正常不过。

“林叔夜……”林大钦转向林叔夜道:“这名字,可不像商户匠籍。可读过书?”

林叔夜忙道:“小子乳名阿康,当年在私塾读过几年书,授业恩师赐表字叔夜。”

“名为康,非性情刚烈而才气俊杰者,如何当得起这个表字?令师对你期待可不小啊。”林大钦皱眉道:“既然有此机缘,为何不试着走举业,却沉沦于此?”

林叔夜道:“祖母不许。”

林大钦愕了愕,心想这短短四个字里头可就大有文章了,只是这时场合不对,也就不好细问耽误献绣之事了,正要揭过,忽然再看看林叔夜的面貌:“怎么看着你有些眼熟?”

林叔夜道:“两年前潮州府弈林大比,晚生有幸,赢了翰林一子。”

林大钦一拍大腿,惊喜道:“原来是你啊!”

秦德威本来对他们的寒暄并不在意,听到这话有了点兴趣,插口问:“你竟然下棋赢了林状元?这么说棋艺是很了得了!”

黄谋也是瞄了过来,心想老弟你竟然和林状元有过这样的过往,这段时间对方在广州也不趁机凑上去好好巴结,老弟真是暴殄天物!

林大钦因被这一提醒,便想起了林叔夜的事情来,他是状元之才,当年下棋期间略聊个天便能摸到对方胸中学问的深浅,因此对秦德威说道:“此子大有才气!十几岁年纪便诸艺皆能通晓,诗书熟见闻亦广,非只棋艺精通而已……”说到这里又拍大腿:“你这般天赋这般才学,怎能不走举业!竟尔沉沦末业,胡闹!胡闹!”

林叔夜只能重复道:“祖母不许,无奈之事。”

林大钦再次愕然,他是纯孝之人,可不敢在孝道有关之事上有所干疑,何况是别人的家事,只是长长一叹,这一次因已知对方的天资学问,叹息中便带着深深的惋惜。

黄谋已经凑上了半步,笑道:“林状元,没想到我这义弟竟然得了您的青睐,不过待会评绣,你可不能因此偏袒他。”

林大钦啐了一口,骂道:“你个破落户,在这挤兑我呢!”转头对秦德威笑道:“这刺绣的事情,我也就凑个趣,其实半懂不懂,反正都是我老乡,我自不可能偏袒谁,待会两家的刺绣献上来,予只听行家的说法。”

秦德威笑道:“这个自然,咱家也是这个说法。”

他的干儿子察言观色,便知应该开始了,唱道:“广潮斗绣最终场,献绣开始。”

黄谋道:“三弟,你先来?”

林叔夜忙说:“不敢与哥哥争先。”

黄谋笑道:“不是我自吹自擂,实怕我这幅绣献上来,你们就不好献了。”

林叔夜道:“那样更好,小弟自然甘拜下风。”

黄谋笑了笑,拍了拍手。他早布置有人手,这时便将望海楼各处窗户尽数打开了,一时间光线大为亮堂。

便见十二个绣娘装扮一新,漫步入门,手中所持,乃是一幅巨大的帐帘。

众人还未细看刺绣针工,只看这帐帘的规模,已是咋舌。

秦德威道:“这么大一幅绣,便是放太庙也够格了。”

只以绣地而论,丝布做到这么大也是费了不知多少银子了,以此可知广茂源对这次广潮斗绣下了多少本钱,那真是势在必得了!

等绣娘们走近了些,众人细看,只数眼便无不感慨赞叹。

粤绣分广潮两派,潮绣犹以构图饱满均衡著称,这幅巨型刺绣色艳彩浓,人物众多,构图上错落有致,而人物上采用了上乘的订金绣法,使其人物产生浮雕效果,乍一眼看为其全图之雄浑气势所震慑,而近前细观则众人无不感叹此绣针法之繁、纹理之清皆是上上之工!

徐博古眼睛不好,却也隐约能看到这幅刺绣的气势,再近前细摸,不由得叹道:“粤省之绣,于四大名绣中果然独树一帜!小型刺绣更长于精中求精,大型刺绣则容易在细节上出现失误,但此绣有大绣之长,而无大绣之短,一针一线全无败笔,难得,极其难得!”

秦德威道:“这上面说的,莫非是哪段历史故事?怎么这么多人物?还有许多鹿鸟鱼虫?”

他虽然是半桶水,却也知道潮绣擅长绣历史典故与古今人物,眼前这幅巨绣在一绣之中尽展“二十四孝”的全部内容,人物繁多却又个个栩栩如生,上百个人物没有一张脸是完全一样的,甚至连一些动物都有各自独特的表情,实在是难能可贵的顶级精品。

梁太元道:“这是《二十四孝图》!”

秦德威哦了一声,好几人同时向林大钦望了过去,心里均想:“潮康祥这一宝,可押得精准着呢!”

果然林大钦已经不自觉地离坐,来到绣前细细观摩,他是至孝之人,在几年之后会因为母亲病亡而伤心到呕血,对这个题材最有感触,只看了数幅,眼睛便红了,待看到《鹿乳奉亲》时,眼泪没忍住扑扑地往下掉,因触及到对母亲病情的忧虑,再不忍看下去,只得返回座位,以掌盖目,哽咽着道:“好绣!好绣!”

众人见状,无不感慨,既是感念状元公的纯孝,又感叹潮康祥技艺惊人,把林状元都感动到哭了,可见这幅绣的艺术感染力之强。

秦德威赞叹道:“真是好绣啊!天子亦是至孝,可惜此绣康祥多半是要赠与状元公的了,不然咱家都想转献于天子、以娱太后了。”

黄谋又是惊喜,又是惋惜。林大钦已经摆手:“此绣价值何止千金!予虽心喜,但买是买不起的!更不可能接受黄氏如此昂贵之馈赠。家居猥小,也没地方摆放。若秦监欲献于天子以娱太后,却是此绣最合适的去处。”

黄谋闻言大喜,秦德威亦自点头,他干儿子最晓干爹之意,陪着笑说:“这么好的绣,都能献天子以娱太后了,我看就直接点魁得了!后面什么的,也不用看了。”

他这话偏袒得太过明显了,然而徐博古、梁太元却都没话说,只因为潮康祥的这幅《二十四孝图》实在太优秀了,将潮绣的优势尽展无遗,而秦德威的态度又摆在了那里,除非凰浦拿出来的刺绣能有明显的超越,那才有翻盘可能。

但刺绣艺术,论高度论精妙都有其极限,精品之作到了这幅《二十四孝图》这般境界,欲求个各擅胜场已属难能,再要产生明显超越实在是难以想象!就连徐博古自忖就算沈女红亲自下场,带领麾下绣娘精心刺一幅极品绣出来,在眼下这个场合下也未必能赢。

黄谋笑吟吟对林叔夜说:“三弟,咱们是自己人,要不就直接跟哥哥认输吧,咱们哥弟俩,海上斗绣你赢我一场,广潮斗绣我再赢回来,不寒碜。”

林叔夜微微一笑说:“要看秦公公、林翰林的指示。”

秦德威冷冷一笑,林大钦道:“大家不要因为予一时失态,扰了斗绣的公平。虽然予喜欢此绣,但刚才予也说了,予是外行人,这场献绣最后的胜负,当听内行人的评断。”

“林状元都这么说了,那就听梁、徐两位老先生的说法吧。”秦德威瞪了梁太元一眼,至于徐博古睬都不睬,反正这半瞎子多半也看不见自己的“明示”,又转对林叔夜道:“林庄主,若不让你家的绣品上场,怕你也是不甘心的,就请献上你凰浦的杰作吧!”

“多谢秦公公!”林叔夜也拍了拍手,黎嫂等慌忙走动了起来,将所有窗户一一关闭。

这天恰好是阴天,就算不是阴天,中国古代的大建筑一旦关上窗户,内部就很显暗,因是白日里头又未点灯,这窗户逐一关上,原本敞亮的环境便迅速暗黑下来。

秦德威皱眉:“这是要做什么?”

忽就见两个男绣工举起了一个大支架,支架上垂下来一块巨布来,跟着一道光打过来,照亮在那块巨布上。

秦德威笑道:“哎哟,这跟康祥的绣撞款了,也是巨绣?”

林叔夜道:“请公公细看。”说着坐到一边,抚起了琴。

众人一细看,却见那巨布上什么也没有,正奇怪时,灯光一黯,然后再次亮起,这次的灯光可就更。

原来凰浦从上次海上斗绣中赢回了一块原石,本来期待着开出一块好玉来——林添财心想若是那样可就大发了,结果却只是开出块透明石头来,形状既不规则,又有不少瑕疵,除了大之外一无是处,登时被林添财弃如敝屣,但胡天九摆布了许久,却磨成了一面凹凸镜。

这时将室内光线降低,点燃了数十根蜡烛作为光源,又用八面镜子聚焦照射,将凰浦的作品放在凹凸镜的一边,将影像投射到了那块布幕上。

平心而论,那面凹凸镜因为颇有杂质,因此投射的效果不能跟后世的清晰度相比,但这个时代的人对投影的清晰度宽容多了。

有人叫道:“这是什么?”

但见巨布之上,迷蒙之中,出现了一座海外仙山,此时屋内幽暗而宁静,琴声悠悠中,越发觉得布幕上的场景似梦似幻。

秦德威有些惊讶起来,心道:“海外仙山?海外仙山?”

果然随着图像的幻动,画面角度转移,渐渐现出十洲三岛的仙境全貌来,但见但见亭台之上有仙女天人,殿陛之间有麒麟凤凰,又有仙童执七宝经幢,数量不知凡几,场景再变,只见这万千景象,竟融于一伞之中。

林大钦是儒门信徒,对世外之事不甚感冒,秦德威却呼吸都急促了起来,心道:“须弥世界……这是一伞之中纳一仙境的须弥世界?”

嘉靖皇帝是孝顺,但他更好仙。这等宝物若上皇爷看见,那不得视若珍宝?

想到这里,他心中越发热切了起来。

这时众人也早已看出来,那十洲三岛、仙女天人、麒麟凤凰、仙童宝幢其实都是绣出来的,绣的乃是一幅仙界景象。

林叔夜最后一挑,琴声悠悠远去,光线也暗了下来,这时梁太元开口了:“这是《飞仙盖》?”

秦德威道:“这还有名目的?”

梁太元答道:“禀公公,这是我粤绣的一个题材。最难的两个题材之一。”

“怎么说?”

“禀公公,我粤绣创始之祖,为唐朝卢眉娘仙姑……”

“仙姑?道家的?”

“是,传说最后她老人家得道成仙了。卢仙姑有两大绝制:其一能在一尺绢上,绣《法华经》七卷;其二就是这《飞仙盖》,能于一掌之上,以三两丝显三岛十洲。不过这些都只是传说。”

这是窗户重新打开,光线渐明,梁太元对结束弹琴重新回来的林叔夜道:“一掌之中显仙境自然是不可能的,但贵庄能再现飞仙之境,也算难得了。这幅绣,也算……也算……这……这不可能!”

原来就在他说话期间,高眉娘缓步走出来,她仍然戴着飞凰面罩,右手托着一物,那物如同五重罗伞,不就是刚才众人所见到的纳十洲三岛于一伞之中的飞仙盖么?可刚才因为投射,众人还道那十洲三岛至少也有人形之高度、丈许之占地,怎么可能尽在这方掌之间!

就是秦德威也惊呼而起立,梁太元更是整个人晃动了起来,几乎是不顾腿疾地奔到近前,细细一看,看清之后忽然匍匐在地,泪水瞬间铺满整张老脸:“古人不欺……真的有《飞仙盖》,这个世界竟然真的有《飞仙盖》!”

他抬起头来,再看到托着《飞仙盖》的高眉娘,眼神之中甚至已不是敬重,而是虔诚,此时此境,高眉娘与卢眉娘在他心中合而为一,他磕下了头去,哭道:“仙姑归来,吾等拜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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