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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七三针 求败


  见林叔夜恢复了精神,高眉娘抬起头来,带着洒脱的微笑,说:“现在我们的境遇的确不妙,不过,我们其实还是有一个办法的。”

“什么办法?”林叔夜眉间飞上期待之色来。

“也不算是办法,就是一个路子。”高眉娘无比平静地说:“我们还可以光明正大地、干干净净地输。”

轻轻的一句话,却把林叔夜听得怔了!

“怎么了?”

“可是姑姑你一直以来……”

“一直以来都是要赢,对么?”高眉娘笑了笑:“其实我现在想得很明白了,我这十几年来这么大的执念,未必是因为输赢,而是当年跟娟儿的那场绣没有斗完。所以这一趟努力过了,斗过了,就算最后输了,也不会有遗憾的。”

“真……真是这样?”

“是的。”高眉娘说。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虽然带着些遗憾,却又感到一阵轻松。

能赢当然是好,可如果代价大到这个地步,或许也应该是退一步海阔天空了。

林叔夜却就像下定了决心一样:“其实我也有一个办法的。”

“嗯?”

“你不用管!总之我有办法。”

“若真有办法,为什么之前不做、不说?”

林叔夜语塞。

“你得跟我坦白,不能再藏着掖着了,莫忘了,今天的溃败,就是因为藏掖才惹来的祸患。”

见林叔夜还是不开口,高眉娘道:“你要跟陈子峰做交易,是不是?”

林叔夜知瞒不过了,轻嗯了一声,说:“我知道姑姑你跟普通人不一样,当初要绣庄的股子,只是那时候还对我不信任,其实你心里并不在意这些,你在意的只是通过这场斗绣证道罢了。既然如此就好办了,我去跟陈子峰服软认输,我让出绣庄,让他做庄主。我想以他的性情,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帮姑姑……”

高眉娘忽然按住了他的嘴唇,不让他说下去。

在炭火微光中,她看着他的眼睛,眼前人的脸长得跟陈子峰年轻时很像,以至于在深圳那次初见她有划破这张脸的冲动,但他的眼睛更加的清澈,没有半丝的浑浊。

他跟他,只是表面像,但内里的确是完全不一样的。

忽然高眉娘才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放在了不该在的地方,赶紧抽了回来。

“你跟他,的确不一样。”

“嗯?”

高眉娘伸手要去拨弄逐渐暗下里的炭火,这是她躲避心情的方式,就像上次在广州时不停地去关窗户、点蜡烛,但这次却被林叔夜一把抓住:“哪里不一样!”

高眉娘犹豫了一下,这一回,她终究没有再回避自己的心情:“你的眼睛,很干净,他脏。”

这话既出口,后面便都一起说出来了:“其实我对你……哪怕是今晚之前,都一直不太敢全信的。因为你……太像他了。”

不止是脸像,还有天赋,还有能耐,还有处事的办法,甚至就连对一些事情的应激反应,乃至于受挫之后的样子,都跟陈子峰如出一辙。

这些都让林叔夜在高眉娘心中,时时有陈子峰的影子。

“所以你一直担心有一天我变得和他一样?”

高眉娘没有否认。

“那现在呢?为什么又忽然相信我了?”

高眉娘笑了:“因为我终于发现了一件你跟他完全反着来的事情。”

“嗯?”

“陈子峰能为了茂源和他自己毁了我。而你,为我的一点念想,不但准备放下绣庄,甚至还准备去向他服软……这种事情,他无论如何是做不出来的。他为了自己的欲望和念想,会不顾代价地要控制我,控制一切,而你却为了我、为了别人而放下一切,甚至放下自己。”说出了这番话,也是打通了心里头最大的障碍:“所以你们也许有一半的血是一样的,但另外一半的血终究不同。从你母亲待你舅舅的事情上就可以知道,她是多么善良的一个人,这样的人生养出来的孩子,不会是坏人。”

两人静静坐了下来,林叔夜抓着她的手不肯放开,高眉娘也就不再挣回了,这让林叔夜心里充满了欢喜,他觉得为了这欢喜,便是什么代价也值得了。

因此他说:“为了这场斗绣,你熬了十三年了,半途而废太可惜。还是让我去找他吧。哪怕是虚与委蛇……”

“不行!”高眉娘声音温和轻软,语气却是决然断然:“我如果这么干,那就跟陈子峰没什么区别了。就算赢了,那我以后做出来的绣就不干净了——他脏!”

这是嫌弃的话,但嫌弃的不是自己,林叔夜心情大舒畅,放心地放下了高眉娘的手。

外头的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他站在屋檐下,看着从云层里转出来的月亮,一时间心境大清明。

“姑姑。”

“嗯?”

“其实我们还有办法。”

“嗯?”

“陈子峰能走到这一步,是因为他抓住了每个人性格上的缺点进行攻击,但反过来想,他自己性格上也有弱点的。”

高眉娘想了想,说:“每个人都一定会有自己的弱点,陈子峰的弱点也不少,但能利用的是哪一个呢?”

林叔夜心念电转,笑出声来:“姑姑刚才也说了,他为了他自己,连你都宁可亲手毁掉而不肯放手,而这也成了他最大的心魔。造成这一点,最大的原因就是他贪念过重,他什么都不愿意放弃的。”

“然后?”

“然后落到这一场斗绣上,他一定也会被同样的习性困住。像他这样重的贪念,必是不肯放弃总胜的,这就是我们最后的胜机。”

高眉娘仔细品着这句话,微微点头:“那我们要怎么做?”

“刘备曾说,自己之所以能成功,是因为自己的行为都与曹操相反:‘操以急、我以缓;操以暴,我以仁;凡每每与之相反,遂能如愿也。’所以我要做的也一样。陈子峰不择手段,我们就要诚信待人,陈子峰贪婪,那我就要放下,陈子峰要控制一切,那我就要放下一切。我只要不求赢,那我们就能赢!”

林叔夜没有回头,因此不知道高眉娘正抬头仰视着自己,这仰视不仅仅因为他的身高比她高。

“其实我跟他不是第一次对决了,和安绣庄那一次我已经输给他一回了,但最后能翻盘,一是因为他自己做孽自食恶果,二是袁莞师相信了我。”林叔夜回过头来,脸上满是自信的微笑:“所以这一次,我们也能翻盘。”

“嗯。”高眉娘点头:“怎么做?”

“趁着还有点时间,我去找霍姑娘,你去找沈女红。”林叔夜道:“我们不求占有了,我们给予!我们不求胜了,我们求败!”

林小云小心地为他爹擦拭完伤口边缘最后一丝血丝,正端着脏水出来,就看到了林叔夜。

“表……表哥。”

他到现在为止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猜到老爹对不起表哥,导致在表哥面前自残。就算和表哥再怎么亲,但看到亲生父亲自残,他心里总不免要生出怀疑,甚至怨气。

“舅舅怎么样了?”

林叔夜还没回答,原本昏睡中的林添财一听到林叔夜的声音就惊醒大叫:“阿夜,阿夜!你快好了吧!你不要这样了!舅舅受不了,舅舅受不了!”

林叔夜眼泪一时就流了下来。这个男人自己断了手呢,叫喊的却还是让自己好起来,他这时心念已转,便能理解母亲为什么会原谅舅舅了。

他是做错了事,他是有愧于心,但这二十年来对自己、对母亲都是真心实意的好,只有心才能换到心,只有真心才能得到原谅。

林叔夜快步走过去,摸着林添财的断手,哭了出来:“舅舅,我好了,我没事了!你以后千万别再做这种傻事了!不然我怎么跟我娘交代,怎么跟小云交代!”

林添财说不出别的话来,只是用剩下的手抱住外甥,哭道:“阿夜啊,阿夜啊!”

林小云看到他二人抱在一起哭成这样,心里头的怀疑和怨气一时间也都消了,扑过去跟他们抱在了一起。

三人不知哭了多久,说了多久,终于林添财在昏昏沉沉中睡去,林叔夜跟林小云携手出门,林小云很会转移怒火,恨恨道:“所以都是那个陈子峰搞的鬼!这个仇,小爷我——”

他没说完就被林叔夜打断:“不要发这种话,他这个人……他会有报应的,不用你去对付他。让老天收他吧。”

林小云冷笑:“你是怕了他了?”

林叔夜叹了一口气:“我是担心你!别人也就算了,但这个人……你弄不过他的。”

“哼!”

“这会别生这没用的气了,好好回去睡一觉吧。就算我们弄不过他,至少明天的斗绣不能让他如愿!只要他无法如愿,按照他的性情,就会比死还难受!”

“明天?还斗?”林小云的眼睛亮了。

“嗯,斗!而且到时候,你是决定胜负的关键。”

“哈?姑姑她不上了?”

“不是不上……”林叔夜道:“只不过靠‘征将’已难扭转乾坤,唯有靠‘灭将’,才有机会破而后立!”

都三更天了,雨还没下完。

霍绾儿都有些怀疑,这样的天气,明天的沙盘兵棋能不能继续斗下去。

“姑娘,歇下吧。”屏儿劝道。

霍绾儿望着屋门,门外的屋檐雨水流成了几条线垂下来,而门槛里头,还残留着几个湿脚印,这是林叔夜留下的。

就在刚才,他又来了。这一回终于不是在狭廊树下见的他,这种天气也没办法,只能让他进屋了。

上午的时候他分明还颓靡得犹如一坨烂泥一般,但今晚再见面,那眼神的清澈、那气度的沉稳,却比记忆中任何时候的林叔夜都更令人惊讶,她不明白他是怎么在半天之内完成这种变化的——或者说,是谁让他产生这种变化的?

他给霍绾儿带来的是一笔交易:他和高眉娘手头的所有凰浦股权。

“条件呢?”

“没有条件?”

“嗯?”霍绾儿当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如果说有条件的话,那就是得支持我和姑姑一直到御前斗绣结束。另外请霍姑娘善待绣庄的绣师和帮工们,还有就是承认当初跟袁莞师的协议。”

这些当然都不是问题,包括和袁莞师的协议,当初本来就是霍绾儿也同意的。

“所以你为什么深夜跑来送我这么一份大礼?”

“也不算大礼。”霍绾儿到现在还清晰地记得林叔夜说这句话时的笑容是前所有无的洒脱:“只是我们已经抓不住、留不下的东西,那就干脆送出去吧。送到姑娘手中,总比送给陈子峰好。这个绣庄有陈子峰惦记着,别人估计是留不住的,但我相信霍姑娘可以。”

“这么说来,我得感谢陈子峰了!”

“哈哈,谢谁都好,别谢他了吧。”

“但你们明天就要输了,一个输了的”

“就算没参加,也是万金不换的。”

“万金不换,是因为有高眉娘在,但输了御前斗绣的高眉娘,她真的还会留在凰浦么?”

“有道理,其实不管,可能都不会留在凰浦了,不过……又有谁说明天会输呢。”

“嗯?你觉得还能翻盘?”

“不是还能翻盘,是一定会翻盘!”“她不会输了的,不管什么样的情况下,都不会输的,我想,经过海上斗绣和广潮斗绣,霍姑娘应该能想到:姑姑她值得你相信。”

良久,她答应了:“好,我相信你。不过我不是相信她,我是相信你。你求的事情,我也都答应了。”

林叔夜得了承诺便告辞了,也没多停留,临走前,霍绾儿忽然问他:“是谁让你好起来的?”

当时林叔夜笑了笑,没有回答,但他笑得很开心。

霍绾儿心理再次闪现这个笑容,蓦地却憋得慌,她最后那个问题,自己已经猜到了答案。

“我终归是得到了我要的利益,”霍绾儿黯淡地笑了笑,“但是屏儿,我到底是赢了,还是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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