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为自己
一个会轻功的女子即便受了些许的伤,走的速度也不会像卫岚此刻这般缓慢,除非那人是矛盾的,既想离开,又不想在一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的每一个脚印都实实在在地踩在沙地里,深深浅浅,像是明明灭灭的火光,一步下去,光熄了,抬起脚来,四周的沙又迅速聚拢将沙坑填满,光又亮了。
卫岚知道身后有一双眼睛注视着他,那双眼睛里带着惯常的隐忍不发。
营地里那群中原人很快就追上来将两人围在一个圈子内,人群的火把自动散开让出一条路来,从后面走过来一个看起来颇为虚弱的人时,熊晋眼里的愤怒霎时腾了起来。
唐锲,师傅一剑刺中的唐锲,他竟还敢活着出现在他面前!
“没错,他就是熊晋。”唐锲对众人宣布。他虚弱得还需要人搀扶,却毫不掩饰字里行间的几分嚣张,因为在这里给他撑腰的人,都是世上一等一的高手。
熊晋扫了一眼手持各式兵器的人们,虽然他在江湖上阅历尚浅,但这些面孔实在是名气太大。几乎江湖中各大门派山庄的人,都来了一两个,还是最厉害的那一两个。不管他们究竟为何在此,他也知道场面必定对自己不利。熊晋握紧了手中的剑,又下意识望了一眼离他十尺之遥的卫岚。
这一刻,他心中激荡着一股同生共死的热血,与之同来的却又有一种隐秘的羞愧感。
他羞愧与无法面对的是两年前的自己,是未曾同生共死的时刻。否则卫岚此刻应该在他身侧触手可及的地方与他并肩作战,而并非如今,他只能隔着刀光剑影遥望她。
*
两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熊晋和卫岚的记忆里,都铭刻着那个霜露深重的秋日。
声音涌进来了,是脚链叮叮当当碰撞的声音,沉重之中还带有一种隐秘的幸灾乐祸,有人扯着嗓子沙哑冲着劳作的人群喊:“快过去看!高管家要打死人了!好几匹藏獒咬着那人玩儿呢!”
其实大家都听到了,外面撕心裂肺的**一阵一阵,只是没有人喊,谁也不敢擅自出动,有人这么一撺掇,所有人都涌出去看热闹了。他们都好奇今天是哪个倒霉鬼在受罚。奴隶之间没有惺惺相惜的感情,别人的痛苦对于他们来说是一剂短暂欢愉的良药——看,还有人比你更惨的。
这个时候,凶神恶煞的高管家并没有吆喝这群畜生回去劳作,他默认了这样的观看,他当然想起到一种杀鸡儆猴的作用,这还能让他的威严得到又一次的竖立。
然而熊晋跟在人群的后面,慢吞吞地挪过去,他的表情隐忍而沉默,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枚铁牌。
几只藏獒疯狂地撕咬着地上那个血肉模糊的人,高管家一吹哨子,藏獒们立刻退下,他狠狠往地上那团血肉上抽了几下,问:“说!你同谋是谁?!”
那个人咬紧牙关未吱一声,高管家一声哨响,藏獒又扑了上去。
“……这不是岚吗?”奴隶中有人窃窃私语,有些人沉默了,面露不忍之色。男人和女人的待遇是不一样的,更何况这里的人都晓得那个叫岚的姑娘。不管什么时候,她脏兮兮的脸上总是带着笑,其实她的出现,至少给这里的奴隶们带来了一些对生活的向往。看到她,他们就会想起自己不知流落何处的妻子,襁褓中的女儿,或是狗皮膏药一样贴着自己的妹妹,很多时候你不能否认女人的作用,除了那些饥渴而猥琐的想法,更多人都觉得卫岚是不可亵渎的,像光明。
卫岚的目光虚弱地扫了过来,仿佛是没有焦距的,但熊晋知道她在看他。这样的目光让他攥着铁牌的手捏得更紧了。
昨夜卫岚的话犹在耳侧:“平王府向九道山庄要了十三个奴隶,这是我们出去的大好机会,我们今晚去把那批象征王府奴隶的特制铁牌偷出来,第二日浑水摸鱼到队伍里去,他们只看铁牌不看人,我们不会被发现的。”
当夜他与卫岚一起潜进库房,被巡逻家丁发现,熊晋一惊,撒腿就跑,等他惊魂甫定地回到牢中时发现卫岚没有跟上来。他当然希望卫岚不要出事,但他并不后悔自己没有带上她。奴隶自有奴隶的懦性,在残酷条件长久逼迫下,他脑海中的第一反应永远是自保。
铁牌在他手里被捏得滚烫,边角尖锐的质感戳着他的掌心,这是他离开这个魔窟的唯一方法,如果他承认自己是卫岚的同伙,他的最后一条生路必定也被切断,他面临的也是这群畜生的攻击。自然,如果站出来,他内心的谴责不会如此强烈,可这要用身体上一百倍的痛苦来偿还。他尝够了奴隶的苦,如今希望就在眼前,他只要闭嘴,他就能走向光明。
卫岚给大家带来的光明是虚幻的,但他手中捏着的光明是真实的。
然而看到那群獒犬疯狂撕咬着卫岚的身体,熊晋的额头青筋突突地跳。人心都是肉做的,那肉是什么做的?话压在他舌下几欲脱口而出,又仿佛坠着千斤重的铅块难以出声。萧索的秋天,他的后背竟凝出一身的汗,汗渗进他单薄的衣衫,像是裹着一层泥沼,罪恶的泥沼。
她会原谅他的,他们两个人之间至少有一个人能活下来,这样难道不好吗?她既然沉默不把他供出来,就说明她许可了他的懦弱与自私。熊晋的两条腿像是铸在地上一样直挺挺地立着,他的犹豫也随着他的僵硬沉入肚中。他是什么?以前的他是商人,讲的是买卖,无偿的东西他不需要负责;现在的他是奴隶,只要生,其他情感一概可以舍去。无论是哪一种身份,都没有要求他讲道义。道义是江湖人的东西。如果可能的话,有朝一日他会为卫岚报仇,他也不会忘记这个为他牺牲的姑娘。
熊晋混在离开九道山庄的队伍中时,他最后看了一眼卫岚。她缩成一团,看上去那么小的一团,像是在他胸膛跃动的心脏,流动的血包裹着他的心脏,而干涸的血包裹着卫岚。她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一个方向,眼里有意犹未尽的恨意。她的笑消失了。
在那个瞬间,他脑中浮现出卫岚曾经明媚的笑,失去后他竟发现自己是如此难以割舍。他以为他对她是没有爱的,他们过往的温存只是男女之间的各取所需,所以他理所当然地享受她的热情和牺牲。
所以当他发现其实他也爱她的时候,犹如洪水过闸,将他的整个世界毁灭否定。
是的,他后悔了。他明明可以陪她患难与共,却为私心犯了懦弱。
可卫岚听不到他的忏悔了。
他有了新的身份,八号。一个捏着手中铁牌,咬牙切齿隐忍着的八号。
熊晋坚定地认为人该为自己而活,但就此之后,他反而是为卫岚而活,为报仇而活。在那一刻,他心里那个商人和奴隶都已经死去了,他在放弃道义的同时终于得到了道义,他在忽略爱的瞬间得到了爱。
死亡是一场教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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