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拦轿伸冤
足足半日,萧祁凭借着多年前的记忆带领沈知秋在茫茫沙地中穿梭,只消几眼,他便理清了如今柳都情势。
原以为经过那场冤案后的一系列官场整顿后,柳都的割裂情势会有所好转,没想到还是不容乐观。
“割裂?”沈知秋不懂就问,“柳都原不是什么版图开阔之地,居然也会有割裂发生?”
“柳都过于偏僻,这里的居民生活方式与其他地区也相差甚远,故皇朝派遣来此地管理的官员人数甚少,此等蛮荒之地若是有人不服被外乡人管辖,便很容易自成一体,不断造势。”
萧祁思忖一阵,“为维持生计,柳都东边为首的激进一派会通过猎杀野兽、生取兽骨以贩卖赚取银钱,遇上不愿出钱的外乡商人往往会强卖给对方,一般外乡商队人少势薄,往往会吃下这个哑巴亏。”
“我们方才遇到的,应当就是你所说的那群人吧。”沈知秋神情凝重,“派遣孩童做诱饵,看来他们的手段高明了不少。”
“没错,东部地区也是最难管辖的地区,所以为求自保,柳都的邑主会在西部驻扎营队和驿站,我们正是要往西赶。”
沈知秋顿感压力山大,先前两人共乘的那匹黑马早已与他们迷失在黄沙之中,在这种地方徒步行走着实令人烦恼。
“我瞧这儿的本地人穿着奇异,与我们大不相同,似乎要用长衣蔽面,把每一寸皮肤都盖得严严实实。”
“不错,这儿风沙大,正午时分烈日当空,到了夜晚又极其寒冷,长衣不仅是用来蔽体,更是为了保暖。”
沈知秋听着萧祁一路以来对她毫无保留的阐解,不免心生景仰之情,“你知道的可真多。”
“经验之谈。”萧祁应答得淡淡的。
从小到大有太多人这样夸赞自己,有多少是奉承,多少源于真心,他已经没那么在乎了。
“我可是真心的。”沈知秋一见萧祁露出这幅神情就猜出了他在想什么,“难道非得像苏炳那般阴阳怪气你才能接受?那我也能。”
听她这语气,竟还透露出一股不爽。萧祁略带惊讶地偏过头去看沈知秋。
沈知秋在他面前向来是客客气气的,如今明明没了君臣之分,萧祁有意与她亲近,可她动辄直呼“殿下”、面对他的神情总带着一股子为臣为民的谦卑,一层看不见的帷幔间隔着两人,根本无法交心。
萧祁时常想起最初在那家乡镇茶馆中遇见的年轻女子,虽说两人交谈不过三两句,可那女子谈吐不俗,言语之间还隐隐透露出一股说不出的轻慢桀骜,竟是让他一直记了这么久。
后来他注意到沈知秋,并渐渐对他留心,也是因为从他身上,看见了那年轻女子的影子。
可沈知秋….
萧祁眯起眼,他身上的秘密太多了。
沈知秋确实是不爽的,她若是知道在短短方寸之间,萧祁诸多的心理思想,怕是会被吓得够呛。
萧祁一直以来投射在她身上的不满与淡漠,自己算是明了了!
但凡对其表现出尊敬、夸赞、谦卑以及委婉的言行,都会被认为是对“皇长孙”这个身份的有意恭维!
可她何尝不是真心尊敬萧祁?
年纪如此之轻就得到万民认可,从未掉榜的名士榜榜首之位,万中无一的皇朝继承人,这难道不值得夸赞吗?
转念一想,苏炳纵然没有在萧祁面前表现出一丝尊敬,却歪打正着地使萧祁感受到了被排除在身份地位以外真正的人情,可是!
万一苏炳遇到的是一个暴虐无常、心胸狭隘之辈呢?
那他还能活到现在吗?
“阿嚏!”
远在一方的苏炳忽的后背一凉,谁在说他坏话?
“我对殿下你是真心钦佩,不是刻意奉承!”
沈知秋实在忍不住了,在经过一番激烈的心理斗争后,她拍拍胸脯,目光坚定如炬。
“除了苏炳以外一定有很多人都把殿下当作景仰敬佩的存在,这与殿下的身份无关,殿下的学识、能力、平日里的一言一行、心胸宽广的耀眼风采难道不令人敬佩吗?沈某如此真心诚意,殿下为何感知不出来?”
这一番话说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虽然方圆好几里都不见人影,可萧祁还是头一回被人这样顶头冲面地大声回击,他大受震动。
就连苏炳都从未在他面前有过这般强烈的反应。
“不是说了,不必称我‘殿下’…”
“我爱怎么称怎么称!”
沈知秋双颊通红,天知道她忍萧祁这点忍了多久,见过用权势地位逼人就范委屈求全的,萧祁这种用权势地位逼她喊大名的她还是头一回见!
萧祁有些招架不住地倒退两步,他不知该用什么表情面对此时的沈知秋。
终于说出来了!
…..
沈知秋一泄火,就没由地的心虚起来,两人在沙地上边走边沉默,最终还是沈知秋打破了沉默。
“呃,我,我还是叫你萧祁吧。”
“嗯,你爱怎么叫怎么叫。”
“…….”
萧祁也是释然了,“你不是很想知道那个冤案吗?我可以说给你听。”
“啊….”沈知秋已经养成了动不动就夸萧祁几句的坏毛病,她舌头打了个结,总算是强制自己闭上了嘴,狠狠点了点头。
“清晰的年限我记不清了,皇爷爷遣我来柳都巡街,计划原定是我同许峰两人一同前来,混迹在本地人中,可不料消息走失,我刚来到此地就有人大张旗鼓地为我作势….”
随着萧祁细碎的声音被风沙卷走,一切回到那年那月。
多年前的某月某日
“不知皇长孙殿下前来,有失远迎,还望殿下莫要介怀。”
为首的官员便是柳都任职多年的邑主,萧祁无心去听他一番故作礼致的说辞,尽力维持住面上的平静。
“邑主安好,本宫此番前来不想惊扰他人,还望邑主不要声张。”
他说完便抬腿要走,可掀开帘布,萧祁也是不知这邑主竟是这等神通广大,一顶坚实华丽的轿子正停在他们面前。
“这是何意?”
仔细瞧了眼这轿子,一看那木材的质地便知造价不菲,不仅需重金打造,还需不短的时长精细打磨,前来候命的轿夫是柳都本地人,肤色黝黑,怯怯懦懦的不敢抬头。
许峰性子急躁,嘴中骂了句脏话,转身就要找那邑主算帐。
“算了阿峰。”萧祁不想引人耳目,“左不过是坐回轿子体察一下柳都的风土人情,也算是比我们徒步要快上不少。”
“….是,主子您先上。”许峰也不好说些什么,略带不忿地朝后看了一眼后,便跟随在萧祁身后上车。
一路上颠簸不断,萧祁想到轿夫身材矮瘦,要背负这顶轿子以及他们二人的重量自是不易,于是三缄其口,倍加沉默。
“主子,您看。”
许峰掀开轿内帘布的一脚,无不是柳都衣裳破旧的本地人朝他们投来各式各样的目光,萧祁微微蹙眉,随口问轿夫道,“这一带百姓看上去很是清贫,不知依靠什么营生?”
轿夫瑟瑟缩缩地回了一小串话,轿内的两人都没懂。
“这邑主好生健忘,也不派遣个能回话的的人来!”
许峰嗓门不小,轿夫纵使没听懂他话中的意思也意识到了娇内人的怒气,更是惊得一言不发。
“阿峰。”萧祁冲他摇摇头,“再看看。”
前方忽然传来一阵骚动,萧祁率先反应过来,人声鼎沸,越发嘈杂,一众参差不齐的脚步声齐涌而来,其中一名女孩清亮的声音尤其抓耳。
“什么情况?”
许峰立刻探出头制止轿夫继续抬轿,一拉一扯之间,轿子重重坠地,只听“哐当”一声,萧祁连忙攀扶车柱,这才勉强稳住身形。
“殿下,有人拦轿!”
这种场景两人都是头一回见,萧祁的惊讶不比许峰少,他从轿内走出,只见一名身形娇小的女孩跪坐在轿前,脑袋深深埋了下去,清亮的声音在众人耳畔盘旋。
“冤!”
很显然,女孩不知是想到什么办法才弄清楚了这个最关键的字如何传达给来自皇朝的贵亲,她听见了声响,立即抬头,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滚动着泪珠,似有千般悲戚万般冤委在其中。
萧祁还来不及思考,便见到四处旁观的人群中很快有本地人窜出来擒住女孩的胳膊,口中大声吐露出陌生的言语,竟要当街将她拖走!
“阿峰,出手,把她救下来!”
几乎是瞬间,萧祁就做出了反应。拦轿伸冤,背后潜藏的可不是一般的案情,想必很不简单。
许峰就等这句话拔剑出鞘,他大喝一声,先是逐个击退女孩身边离得最近的几名大汉,再将女孩向萧祁身前一推,脚起扬起一地灰尘,趁着那几名男子视线被蒙蔽的一刹那转身就跑!
萧祁拉住女孩的手迅速往人群反方向跑,许峰则负责断后,替他们解决掉身后紧追不舍的本地人。
很快,三人于一间破烂不堪的窑洞内会合。
那女孩神情惊慌,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那副模样看得萧祁和许峰也心生不安。
“主子,现下如何是好啊?我们根本听不懂她说话…不如去寻邑主大人帮忙?”
一只瘦弱的手急匆匆地扯动萧祁的衣袖,萧祁垂眸凝视着女孩受惊的眼眸,心下了然,安抚一般拍了拍她的肩膀,“放心,我们和邑主不是一伙的。”
“主子?”
许峰显然很困惑,“您知道她什么意思?”
“你想想,在邑主的地盘内,怎么会有人敢明目张胆地在大街上擒人,他们也并非不知道我的身份,当着我的面,能做出这般行径…”
“这其中,必定有邑主的参与。”
许峰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如此,我就知道那个邑主不是什么好人!”
“当下之急,是花最快的时间弄清楚整个案子的脉络细节。”
萧祁在脑中飞快地整理思绪,“眼下语言不同是最大的问题,我们要怎样才能….”
“殿…下。”瘦弱的女孩怯生生地冒出几个模糊不清的字,“跟,跟我…”
她将萧祁往一个方向引去。
那女孩脸上的泪痕还没干,满是泥污的面庞被泪痕洗刷出乌晃晃的两道长条,始终坚持说出让萧祁能够听懂的话,“娘,我娘,能,说,懂…”
“她说她母亲能同我们正常交流。”
事不宜迟,萧祁和许峰四处张望,确定安全后果断动身跟随女孩转移到一处空间狭小却格外整洁的窝棚内部。
女孩率先跑进里室,对着里面的人说了一阵子话后,很快跑出来,抓住萧祁的袖子往里拉。
“我们这就进去。”
萧祁朝许峰使了个眼色,两人跟随女孩缓缓进屋,摇摇欲坠的榻床上,躺着一名无法动弹的中年女子,她的肤色比上本地人要白皙不少,脸上、裸露出的四肢,遍是伤痕。
“真的是皇朝的皇长孙殿下吗?”
女子干涸的双眼仿佛忽然涌入神采,“我原是皇朝良民,嫁给了柳都商贩,还请殿下为我们做主,还我们一家清白啊!”
“您放心,四海之内皆是皇朝的子民,若有冤屈,我自鼎力相助,一定为您讨回公道。”
萧祁看见女子身上触目惊心的伤,目光中难掩震怒,“请将您所知的一切,细细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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