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永定楼41
尚未走进门卫室，宋归程就看到趴在门卫室门口的那条大黄狗，瘦骨嶙峋、毛色暗淡，唯有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警觉地盯着越走越近的宋归程。
大黄狗身体微弓，犬牙呲露，鼻子皱起，从喉咙里发出极压抑的低吠声。
“阿黄！”刘大爷轻喝一声，踢了一脚大黄狗。
大黄狗夹起尾巴钻进椅子下面，只是那双眼睛仍然没有离开宋归程，警觉中带着危险。
“刘大爷，”宋归程敲了敲门，“我可以问您点事吗？”
刘大爷的眼睛瞎得几乎不能视物，他耳朵动了动，反应过后，望向宋归程站的位置：“当然，你进来坐。”
宋归程又闻到浓烈的烟味，被电风扇的风吹得直往人脸上扑，对嗅觉灵敏一点的人来说简直是酷刑。
他鼻子都没有耸一下，无视大黄狗的目光，坐到了上次坐的椅子上。
日光毒辣，却照不进门卫室，仿佛有天然的屏障将外界的一切与这里隔绝，宋归程甚至能听到大黄狗粗重的呼吸声。
宋归程摸着下巴，脸上的笑容不变，一贯温和有礼，说出来的话却不啻于平地惊雷：
“大爷，您不姓刘吧。”
犹如一句话砸进深水里，掀起一大片涟漪，却没有什么响动。
刘大爷用那双覆满白色阴翳，几乎看不见瞳仁的眼睛望向宋归程，语气淡淡：“我不姓刘，难道跟你姓？”
刘大爷的手指动了动，摸索着掏出抽屉里的香烟，不知想到什么又放下了。
宋归程被呛了一声，他转动着手腕上的玉珠，仍然笑眯眯的：“您要愿意的话，也可以。”
刘大爷：……
宋归程：“刘大爷，您在这儿住了很多年了吧。”
刘大爷俯身去摸阿黄的脑袋：“是，很多年。”
“那您知不知道这儿以前出了件件大事啊。”宋归程明知故问道。
刘大爷抚摸的动作停了，目光直直地射向宋归程，阴冷可怕。
宋归程无知无觉一般地继续说：
“以前这里有栋楼因为厂长的放火恐吓和疏忽，发生了严重的火灾，厂长并没有临阵脱逃，而是在报完警之后进入火灾现场救火。”
他一边说着自己的猜测，一边观察刘大爷的表情。
刘大爷放在抽屉边缘的手摩擦着，眼皮耷拉不动，吝啬地没再给面前讲故事的男人一个眼神。
宋归程并不着急，他把玩着腕上的玉珠，白皙纤长的指头被暗红色的丝线裹挟，纠缠着黑色的玉珠，是一种冲击力极强又极为美丽的画面。
“厂长进楼之后，发现火势比他想象中更大，他走进火里救出几个困在屋子里的人，几进几出，让他自己被严重烧伤，体力透支，倒在了火灾里。”
他的语气不紧不慢，那场火灾似乎在他眼前复现，橙红色的火焰如同咆哮前进的火龙，吞噬自己身躯所过的一切，发出灼热的温度。
住在里面的人恐慌、尖叫，放下手里的活儿，着急忙慌地往外面跑，大部分都是男人出去工作，留在家里的孩子和妻子。
有的人因为反应慢，或者火势太大，而被困在了屋子里，刘建国救出了几个人，却不能救出所有人。
宋归程看到刘大爷捏着桌角的手微微颤抖起来，脸上的颧骨动了动。
他知道自己说对了，当年厂长没有抛下火灾里的人，而是选择进去救人。
人是环境的产物，会在时光中被啃噬掉自己的初心，变成面目全非的模样。厂长可能在金钱和利益的熏陶中，忘记了自己的初衷。
可人也是基因的产物，他善良的底色还在，哪怕被金钱蒙上一层阴翳也不曾消失。
火光亮起的那一刻，他没有逃避，而是选择了进去救人。
“倒在火灾中的厂长，没有想到自己会被门卫室里看门的大爷救出来，也没想到大爷为了帮他脱罪，会假扮成他，自己死在火灾里。”
这句话犹如晴空中的闪电，在安静的门卫室里炸响，将看起来还算静逸轻松的氛围划开一个大口子。
刘大爷猛的转头看向宋归程，目光森冷可怕，化作实质一般，将他从头到脚缠绕起来。
宋归程想动却发现自己动不了，肢体似乎被无形的手脚控制住，逼迫他只能看向刘大爷。
外面的天气忽然阴沉下来，风卷着乌云滚滚而来，将太阳完全遮住，明亮陡然变为阴暗，白云犹如被火灾一寸寸吞噬掉的墙壁开始迅速消失，化作焦云。
弹幕里本来插科打诨的轻松气氛急转直下：
【卧槽卧槽卧槽，怎么回事？】
【小程子触碰到副本核心了，卧槽，牛逼】
【他怎么猜到的？】
【不知道，先这样，再那样，然后就猜到了】
【我摸了下脖子，我有脑子啊，为什么还是想不通】
……
……
*
另一边的陈温屿还在状况外，他们按照这几天从副本里找出来的线索正在寻找鬼魂的寄托之物。
天空突然就阴沉下来，看起来要下大暴雨了。
顺着李海龙昨晚没刨完的坑正挖得起劲的陈温屿背后阴凉下来，他抬头望了眼乌云，条件反射一般去看门卫室。
背靠树干的时岁踢了脚他的屁股：“看什么，还不赶紧挖，还想不想出去了。”
林子城眼睛不好，看不到乌云滚滚和翻滚着雷电的天空，但是失去了视觉，他听觉变得灵敏不少。
他听到了闷雷，风如同过电一般从背后拂过去，令他直觉危险。
他咽了口口水：“要下雨了？”
身旁的梁秋婷回他：“嗯。”
梁秋婷沉默了不少，也沉稳了不少，要把自己变成施墨琪一样，替她活下去。
一道利剑似的闪电划破天空，接着就是阴沉可怖的雷声，撕开永定楼沉寂的氛围，久久地回荡着。
梁秋婷手中动作不停，一铲子一铲子沿着那棵树往下挖。她不知道要挖的东西什么样子，也不知道能不能挖到，一切都在不安中探索。
再一铲子下去，她忽然铲到一个硬硬的东西。
梁秋婷呼吸下意识屏住，心头涌上一股欣喜，又被她硬生生压下去。
她把周围的土挖干净，小心翼翼地用手擦掉刚才挖到的东西上面的土，终于看清了那是一个小木盒子。
“找到了？”时岁也凑过来看，那是一个普通的木盒子，土黄色，像是用废弃的边角料拼接出来的，上面还有梁秋婷刚才一铲子砸下去的凹痕。
梁秋婷用泥泞的手去擦头上的汗珠，轻轻打开了木盒子。
里面是两个大红色的小本子，上面印着三个金色的大字：结婚证。
本子平整干净，上面的“囍”字和花纹没见一点损坏，足以见识到主人对他的爱护程度。
打开，内页分成两面，左边文字记载了一对新人的名字，李海龙和张艳霞，右边是照片和日期。
看到照片的梁秋婷手抖了一下，照片上并非新人开心的笑脸，而是两具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灰黑色的皮肤紧紧地粘在一起，一具尸体被另一具尸体紧紧地禁锢住，到死也不肯放手。
压抑的天空下，沉默和惊悚如同疯草一般生长。
“金子…金子……”风声将古怪的声音送进每个人的耳朵中。
“金子…我要金子……”那声音带着极致的渴望和疯狂，令人光是听到就毛骨悚然。
梁秋婷突然被抓住，往后猛的拉了一下，带离刚才的坑。时岁“啪”得一下把他手里的木盒子盖上，从梁秋婷手上拿走：“快跑。”
梁秋婷听到这句话犹如触发程序一般，头也不回地往永定楼里跑。
时岁和徐崇川还站在原地，沉雷像猛烈的山崩一样隆隆滚动，斜斜地穿过整片天空，风将两人的衣角吹飞，紧紧贴在一起。
沙拉沙拉……有东西在挖土，从地底下往上挖，沙拉沙拉……那声音混淆在雷声里，令人头皮发麻。
一双只剩下腐肉的手臂从刚才梁秋婷挖开的坑里露出来，指甲里满是黑色的泥土……
时岁往后退了两步，歪着头说：“异化了，果然，副本核心力量一旦被触碰鬼怪就会异化。”
徐崇川从储存柜里拿出双刃，全身肌肉紧绷起来，背脊微弓，如同警觉的猎豹，蓄势待发。
“你说……”时岁的右臂搭上徐崇川的肩膀，用嘴朝门卫室的方向努了努，“他会死吗？”
那双腐烂的手臂越伸越长，从土坑里往外延伸，穿过花坛，越过水泥地，直直地朝两人站的位置伸过来。
徐崇川把时岁护在身后，回答了他刚才的问题：“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死，但是你再不跑马上我们就会一起死了。”
*
暴雨倾盆如注，在拥挤的空间里碰撞、飞溅，打在门卫室的玻璃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你很聪明。”刘大爷的脸在宋归程面前放大，近到他能闻到刘大爷嘴里散发出的腐肉味。
他的声音比之前更加沙哑，好像因火灾里吸入了过多烟雾而使气管堵塞发出来的垂死气息。
那双阴霾的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宋归程，犹如盯着临死之前的猎物。
宋归程脸上没有任何紧张和惊慌的神色，他只问：“我猜对了吗？”
“刘厂长是个好人。”
刘大爷的躯体开始发生变化，黑黄的皮肤顺着皱纹一丝丝开裂，如同在火中烧过的木头，碳化、裂开。
“他开了厂子，让那些人都有活儿干，还建了员工宿舍给他们住，他们有钱了有住的地方了，能娶媳妇儿，过上好日子了。”
刘大爷的身体痉挛、蜷缩，犹如晒干的肉条一样迅速缩水，烧伤的皮肤发黄、焦黑，萎缩，皮贴着肉，肉黏着骨头。
一种腐朽、衰败的气息在空气中蔓延，令人心惊胆战。
“我这种老瞎子，刘厂长还愿意让我看门，我能看什么门呢，他就给我找了条狗养。”
“刘厂长不就是想卖了自己的楼还债，他们凭什么不搬！一群忘恩负义的白眼狼！无赖！也不想想他们困难的时候是谁帮他们的！”
刘大爷近乎疯狂地嚎叫，漆黑的嘴巴犹如野兽一般“硌吧硌吧”咬着牙，无尽的愤恨将整个门卫室填满。
他张开的嘴里是尖锐的獠牙，宋归程去看椅子下的那只大黄狗，发现那只狗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
阿黄和刘大爷，恐怕早就在火灾中融为一体了。
“刘厂长想让他们从那栋楼里搬出来，我怎么能不帮他，我怎么能不帮他，呵呵，该死的不是刘厂长，是他们！”
刘大爷的模样惊悚、可怕，犹如从地狱烈火中爬上来的厉鬼，粗粝的声音却是一种带着近乎纯洁的虔诚：
“我这条命因为有刘厂长才多活10年，我会帮他，我应该帮他。”
天空吐出一道耀眼的白光，将屋里照得煞白，宋归程居高临下地看着竭力嘶吼的鬼怪，俊美的侧脸似乎没有表情，又似乎在笑，让人一时分不清谁才是鬼怪。
他轻声说：“那真是太可怜了。”
刘大爷身上森森阴冷气息缠绕，枯黑的手臂从宋归程身后的墙壁伸出，以凌厉的气势向宋归程的胸腔袭去。
滂沱大雨肆掠，雨柱漫天飞舞，势不可挡，水汽蒸腾，天地间很快变成白茫茫一片。
却在刹那间全都停下。
飞舞的雨珠，升起的水汽，欲要撕裂天空的闪电，还有距离宋归程心口只剩下一寸的枯黑手臂……整个世界犹如被按下暂停键，定格在这个瞬间。
于漫天遍地的寂静无声中，宋归程动了。
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推开胸口前的手臂，走向旁边的小房间。
本来静止的怀表吃掉了宋归程滴在上面的鲜血，犹如吸收了力量一样开始走动，秒针划过精密鲜红的表盘，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划过一圈，就是一分钟。
老旧的木门并不结实，宋归程一脚踹开，被扑面而来的香灰味道呛得咳嗽几声。
里面没有床，在房间的正中央放着一张桌子，桌上摆着一块木牌。
两根蜡烛还在燃烧，散发出微弱的橙色光芒，此时停止了晃动，香炉里供香腾起的烟雾凝成实质一般。
木牌上面刻着一个名字——黄全民。
宋归程回头看了一眼静止不动的刘大爷，又看了一眼名字。
这个人一直在供奉在祭奠的，恐怕正是他自己。
他抬头，墙壁上只有脱落的墙皮，并没有刻画任何阵法。
宋归程飞快在屋子里搜寻，手电筒照亮屋子，他一寸寸摸过，没有凹痕，没有暗格，阵法没有画在这儿。
对，黄全民巴不得所有人都去死，怎么可能复活他们。
是谁呢，是谁呢。
宋归程决定暂时放下这个问题，他伸手拿走那块木牌，这应该就是黄全民的寄托之物。
他掂着木牌的重量，正要走出屋子，却觉得自己遗忘了什么。
那只狗。
黄全民养的那条狗，也是活物。
“滴答滴答”，怀表上的秒针走到了第三圈。
宋归程飞速地把桌子摸了个遍，抽屉里没有，把抽屉拆出来，没有，拉环后面没有暗孔。
在哪儿，那只狗的寄托之物，能放在哪儿。
怀表上的秒针一刻不停地走动着，“滴答滴答”，犹如黄泉路上的催命符。
宋归程的手穿过空气中凝结不动的烟雾，突然想到了什么，指尖一转，探进积着厚厚香灰的香炉。
纤长的指尖不断地深入，直到底，开始在香炉里搅动，灰色的烟灰被拨出来一些。
片刻后，宋归程摸到了一个硬硬的、带着尖度的小东西，他心里松了口气，两指一夹，掏出来一颗犬牙。
还剩最后一分钟。
宋归程把犬牙丢进口袋里，迅速转身走出门卫室，不忘把门从外面反锁。
他用手帕擦了擦脏污的手指，跑进静止的雨里。
*
硕大的雨珠静止在空中，一切都如同被框进画框里的静景，只剩下宋归程一个活物。
他撞开雨珠、树叶、灰尘，向永定楼跑去。
经过花坛时，他的脚步又顿了一下。
上次是因为花坛凌乱的惨状，这次是因为花坛边被砍成一段一段的尸体，尸体没有脸，身上的肉大部分已经烂完了，只剩下一点挂在骨头上。
宋归程看到那双长得能绕树干三圈的手臂，确定了遇害的不是自己的队友，心里松了口气。
一分钟很快就过去了，雨珠无情地砸到他身上，淋湿他的衬衫，湿润的衣服紧贴宋归程结实纤瘦的身躯，优美的肌肉若隐若现。
与紧张的副本不同，直播间犹如过年：
【哦哦哦哦哦哦哦，湿身诱惑！】
【吸溜吸溜，老婆，我爱你老婆！】
【这才是我应该看的，光看逃命有什么意思，人活着的宗旨就是：搞黄色！】
【我的阿芙洛狄忒，我的美神，我的天使】
【宋归程你小心点，我爬下水道爬得可快了】
【他刚才用的什么道具啊？】
【时间类的，应该是高级道具。】
【奇了怪了，他不是低级主播吗？】
【那就不知道了，别人给的？】
【谁给的？是不是时岁！我们实诚cp终于要站起来了吗！】
【cp粉圈地自萌ok.？我支持老婆独美。】
……
……
“程哥，你终于回来了？”躲在四楼的陈温屿看到飞奔上来宋归程，犹如雏鸟找到了妈妈，朝他跑过去。
宋归程被他这依赖的语气弄出一身鸡皮疙瘩。
梁秋婷、林子城和陈温屿几人蹲在走廊里，大声喘着粗气，衣服上脸上全是泥土。
他环顾四周，没看到时岁和徐崇川。
陈温屿解释：“刚才我们在楼下花坛挖出来李海龙和他老婆张艳霞的结婚证，那应该是他俩的寄托之物。突然就有个声音说他要金子，时岁让我们先走了，他和徐大哥就在那儿了。”
宋归程把刚才门卫室里发生的事隐去时空静止这件事简单说了一下，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虽然暂时逃脱了，但他并不能确定黄全民会不会追上来，他能停止一回，两回，三回，到第四回就是死路一条。
他一边思考怎么去找另外两户人家的寄托之物，一边在心里狂骂溯魂游戏。
低级玩家基本不可能抗衡鬼怪的力量，道具跟没用一样，和鬼怪对上，和直接去投胎有什么区别。
休整五分钟，宋归程感觉自己的体力恢复了一些，正准备去一楼，却听到匆忙急切的脚步声，逃命一般朝他们这一层跑过来。
宋归程心头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哒、哒、哒”
脚步声中混杂了别的什么，是弹珠落地的声音。
宋归程跑到楼梯口朝下看，对上徐崇川背上的时岁调皮的笑容。
还有紧追在时岁后面的白色脑袋，没有身体，只有脖子在楼梯上无限延长，顺着拐弯口灵活地往上爬。
妈的，他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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