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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应了


二月红那双看似温润威仪却淡漠到空无一物的眼,此刻奔涌难以言表的惊愕波澜。

他有些怔忪地瞧着碎在脚边的茶盏与飞溅的水花。

即便少年那两句莫名其妙的古怪话语中,根本没有出现与那个人有关的字眼,但他莫名肯定,少年说的就是那个人。

可,这又怎么可能呢?

陈皮看向江落的眼神满是戾气,如同钢刀般,嗓音嘶哑宛若择人吞噬的恶鬼:“黄口小儿满嘴胡言,你是当真不想活了?!”

江落又岂会怕他?似带毒朱砂的唇,勾起的弧度越发深刻:“四爷,您恼什么?莫不是被我说中了?还是说您的主子不要您了?”

随着二人话语纠缠,二月红的思绪又回到四年前的某一个雨夜。

陈皮领着唯一存活的弟子锕百祥宛若逃离无间地狱的恶鬼般,狼狈寻回长硰城,如同多年前矿山之后那般,迫切地、决然地问着,他是谁?

当初他因深陷不可名状的癫狂,自戕而亡。

红府的人手几乎全部出动,在永不停歇的江河中打捞了几个日夜,也未曾见过半点儿踪迹。

连个衣冠冢都不曾给他,这世间除了二月红不该再有任何人记得他。

留念他。

二月红指端微颤,心绪复杂难明。

他私心其实是希望他活着的,即便是知道他癫狂的底色是无法言喻的绝望。

半截李等人对于这种场面是一头雾水,没有人劝说,他们都在冷漠观察,想要窥探那不为人知的辛秘。

“呼……”随着一道沉闷的呼吸声,这场“闹剧”被终止,男人声音很低,只是简单地唤了句:“江落。”

便令少年心脏猛然有了种滞空感。

江落微垂着头,退回佛爷身侧,心中的杀意在被他的眼神扫过时,便如同冬日暖阳下,被迫消融的积雪。

陈皮眼神依旧阴戾,甚至用审视的目光盯着男人,难以言明的怒火令额头青筋膨隆鼓动,是谁?

究竟是谁?

难道他身边一直潜伏着张启山的探子?

就连四年前……

不,不可能,当时的人都死了。

只剩下他与锕百祥。

张启山平复了下心脏跳动,恍若不知刚才几人间的暗潮涌动,指端轻叩在桌面的梨花纹路上,眼神犀利如鹰隼,声音依旧沉稳:“这次关乎整个九门命运的行动,你们可应允?”

挂着冰棱的枝头被雪压折,摇摇晃晃,仅连着最后一层干裂的皮,发出濒死的吱扭声。可微不足道的声音,终究被如同地底深处渗出的恶鬼哭嚎的呼啸风雪掩埋。

“李家应了。”

半截李拢了拢衣领,嗓音沙哑苍老。

二月红垂眸瞧着正收拾地面茶盏碎片的下人,仿若微叹般:“红家应了。”

“霍家应了。”

“齐家应了。”

“解家应了。”

……

“吴家应了。”

所有人,除了陈皮的所有人,都应下了这次九死一生,不知结局的行动。

一向情绪不外显的张启山,见此一幕,漆黑如渊的瞳眸中万般情绪潮起潮落,衰老的面庞终究露出笑意。

他笑得坦然自信,豪气慨然,如同明日高升,仿佛对于“长生”势在必得。

他的声音中,压抑着令人心惊悚的贪婪癫狂,连道三声“好”!

他没有将目光放在与众人格格不入的陈皮身上,而是带着笑意,看向“齐铁嘴”。

“八爷,再为了九门,卜上一卦吧!”

所有人的目光都挪向齐铁嘴,看着他与昔日不同的沉闷,每一道视线,都如同一座大山,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身上。

齐铁嘴视线与男人相汇,不必多言,便已明了其中含义。

他笑了下,嗓音是一如既往的清润明朗:“诶呦!佛爷您啊!还真是了解齐八,齐八来之前便已卜了一卦……”

半截李见他清澈的眸子中明晃晃的笑意,不知为何,悬在峭壁上的心,突然稳了下来。

齐八这般轻松,想来最终的结果也是好的。

但下一瞬,齐铁嘴脸上的笑意便荡然无存,他的嗓音如外面的寒风一般凛冽:“三年之期,夏末初秋,便是天时地利人和!”

霍仙姑身处京城,敏锐察觉到什么,不由追问:“为何是三年后?”

齐铁嘴看向她,垂下眸,诡秘一笑:“当巨大浩劫爆发之初,由万千阴煞遮掩行踪,展开此次逆命行动,实为天赐良机。”

霍仙姑心头一紧,不再言语。

其余人都讳莫如深地在心底嚼着齐八的这一席话,“三年后”“巨大浩劫”,何等浩劫,能够遮掩“逆命”……

半截李浑浊的眼神陡然凌厉起来,心脏泵跳得好似要炸开,他捂住嘴,发出骇人的惊咳:“咳咳……咳咳咳……”

张启山静默地坐在首位,厅堂内的烛火有些暗淡,让他的神情有些虚幻,如同高台上悲天悯人的泥塑。

患难见善,逐利见恶。

即便知晓了,他们也不会退缩,命运在他们每个人身后狞笑,恶毒地催促他们往前。

外界皆以为九门因利益而聚,也终将因利益而散。

可从未想过,时隔多年,那血腥还未散去,张启山却仅凭一份血红帖子,就将分散在龙国各地的九门全部召集归来。

他是九门掌舵,他妄想将命运牢牢掌控在手中,直至生命的终结。

……

在张启山离开前,半截李忍着喉咙痛痒,不禁握着轮椅近了一步,问了句:“佛爷,我们还有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那一日吗?”

张启山侧过头,垂眸看他,墨眉如剑,眼尾纹路深刻,在雪光下闪过凌厉,嗓音冷酷无比:“三爷今个儿怎么也这般多愁善感呢?九门为一体,您不必忧心。”

半截李瞧着男人冷峻的面容,雪飘飞着,落在男人的眉梢肩上,竟有几分让人胆颤心寒的冷漠。

他握着轮椅扶手的掌心紧了紧,终是露出一个狠戾的笑:“人老了,终究没了年轻时的心气。”

他话虽是这般说,可周身的气场却是一升再升!

张启山最后看了眼众人,淡声道了句:“还请诸位保重,三年后再会。”

话音落下,他便同身侧少年踏进那漫天风雪里。

男人的背影映在众人眼中,笔直如同出鞘利刃般的脊背,搅乱了雪絮……

众人又坐了会儿,但也无甚可聊,只一个眼神,便明白其中深意。

最终也只留下了联络的信物,便入了风雪踏上归途。

吴老狗本想同齐八说上两句话,但还未等他靠近,袖口中的三寸丁便动了动,这让他不禁一怔。

就是这么一愣神的功夫,齐八便与他错了路。

他隔着盐粒大小的雪花,瞧着齐八的背影,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又像是什么也没察觉到,寒风拂面,突兀一笑,摇着头恍若呓语:“千里搭帐篷,没有不散的宴席,都散了了去了!”

……

红府的伙计打开车门,二月红刚要跨步上车,就听到身后传来踩着雪的脚步声。

他顿了顿,还是停下了步子,回头看向来人。

陈皮眸光阴鸷,脸色惨白,在距离二月红一米时,他停下了脚步。

“二爷这般稳重的手,为何也会打破茶盏?”

他的语气不可谓不讽刺。

二月红神色平平,声音中没有什么情感:“一个茶盏而已,碎了又如何?”

陈皮手骨攥紧,薄薄的一层皮被挣得死白。

“二爷明知道,我问的是什么?您还是不肯告知吗?”

二月红抬眸深深凝视着他,看着雪花落在他的耳尖,嗓音带了几分空茫:“告知你,你又能怎样?他早已不在这个世上,他之于你不过是假象……陈皮,不要过度探究假象,当年在矿山里,这也是你告诉我的。”

陈皮喉骨滚动,哑声问道:“他葬在了哪?”

二月红头颅内突然阵痛了下,他避开陈皮的视线,沉默的像个雕塑。

最终在雪落了满肩时,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你成名之地,尸骨无存。”

这么多年过去,陈皮终于得到了答案,心脏却仿佛被一只无形之手紧握,酸痛不已。

凛冽寒风如同刀子般割在他们的身躯上,呼啸声越发骇人。

“你还想问些什么?今日便一起问了吧?”

陈皮突然感觉有些冷,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讥讽地笑了笑,想了想,最终又问了,曾经问过很多次,但都没得到过回答的问题。

“二爷您的心思一如既往的难猜,您如今孤家寡人一个,求什么长生呢?您莫不是悔悟了?要追寻那长生独自快活?还说说您当真是为了张启山什么都不顾?”

二月红没有同昔年那般对他横眉冷对,他指尖冻得出现褶皱,浑身骨骼好似都被冻得僵硬。

他抬眸看向不断洒落雪盐的灰白的天,声音很轻,轻的恍如浮尘,他像是对陈皮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

“在他之后,论他之过,易。”

“在他之位,行他之事,难。”

“不该怪他的,他当年别无选择,如今他也一样,我也一样……”

陈皮怔了下,他眼中是摇摇晃晃的一洼雪水,直到二月红背影模糊消失,漫天雪絮将车轮印记淹没,他才讥讽狂笑,最终朗声道:“陈家应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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