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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一十五章 极目黑白(十三)


“檀沐庭与赤乌,我每逢梦魇,必定有他二位。我见过檀沐庭,却从未见过圣人赤乌。在我的想象中,正因他奢侈成性,白龙珠城才会下那道觅珠令。所以他该是身长九尺、膏脂满腹、暴戾淫虐、穷凶极恶的奸猾之人,不想真见到他时,竟是那副模样。”

赤乌是何种模样呢?

那日刚下过一场春雨,而仆人们来来回回,神色匆匆,每个人面上都带着显而易见的紧张。晚间凉意更甚,而他们点亮山院中所有的灯,似乎在等什么大人物。

他同小郡主站在高阁上,看山脚的光一直蜿蜒盘旋盛放至脚下。

小郡主很是兴奋,喋喋不休地同他讲述她的祖父有多疼爱她。彼时郡主不过数月才满七岁,却已是个能守得住嘴巴的小人精,他们认识这许多年中,她从未提起过她的祖父。

今日她高兴,道:“你不是没有名字吗?待会儿祖父见了你,我便求他为你赐个好听的名字——日后定能保你一生顺遂无忧!”

他有些烦躁:“我有名字。”

小郡主嘴巴一噘,足能吊块砖头,“阿九阿九,一个数罢了,算什么名字。”

他没再开口。

家中兄弟姊妹实在太多,到后面父母已经懒得取名,便用数来代替。姐姐叫阿七,他前头还有个八姐,八姐走得早,他和阿七最亲近。光献郡主不一样,她给池塘里的每只蛤蟆都取了名字,“金蟾”、“辟兵”、“长?”…一个赛一个的好听。幸而山院里没有个蚂蚁窝,否则…

小郡主同仆人们要来一盏灯,自己搬来椅子爬上去,身形摇摇晃晃的,就要将灯挂至高处。

他也只是冷眼看着,从不会出手帮她的忙。甚至还恶毒地想,如果她头朝地从椅子上掉下来,就此摔个头破血流,最好是能摔成个傻子,他心中才会有一丝快意。

一个高大的身影突然出现,带着春雨后的清冷,极快地来到他们跟前,将小郡主抱下来。

“阿扶在做什么?怎站这样高,万一摔倒如何是好?”

说话间那人侧目来扫了他一眼。

只这一眼,便叫他整个人僵在原地,连动也不敢动一下。

赤乌是何种模样呢?

外穿黑戎服,内着赤黄衣,脚踏六合靴,并不如自己想象中那般肥腻,青白面孔,长眉阔目,蓄着短须,一副慈祥长辈的模样。他足够高大,却略有些瘦削,更不知为何,他周身总似有三尺春寒,望过来时目光如炬,叫人动弹不得。

“站得高,点了灯,您才能知道阿扶在哪儿。”小郡主堂而皇之地坐在他怀中,一手抓住他的肩背,另一手提着灯使唤皇帝,“皇祖,给灯挂高高,我都好久未见您了,可得仔细瞧!”

赤乌笑了,破冰也好似就在一瞬间。他将灯挂好,抱着孙女转了半圈,末了掂了掂:“沉了不少,你母亲养你养得很好。”

小郡主却说:“娘总是叫我多吃些,我都饱了,她还要我尝这个那个,能不沉嘛。可我想吃芝麻糖和虹桥她却不让,说甜倒牙,还会胖。可我已经这么胖了呀,还能再胖哪儿去…”

赤乌听她抱怨,只呵呵地笑,也不打断她,等她说完,才慢吞吞地道:“你母亲叫你多用膳,是想你长得结实些,百病不侵。但甜食吃多了可不行,若是吃出一口烂牙,夜中疼得难以入睡,难受还是你…嗯,我们阿扶怎能是胖呢?若是再长大些,等抽条又会瘦下来,所以算不得胖,这点儿是你母亲的不是。皇祖说话不骗人,阿扶不胖…”

“是吧?我就说嘛,娘也有不对的时候。”小郡主总算开心了,“那您帮我同她讲,日后万万不能再说阿扶胖了。”

赤乌见将孙女哄好了,眼神又扫过来。

他问:“这小郎君是谁?”

“哦,他啊。”小郡主指着自己说,“他是阿九,阿扶的玩伴。阿九可厉害了,他会帮我捉鲤鱼和蛤蟆呢!”

赤乌笑了:“你还没有见廷玉,他如今长得很高,不仅字写得好,还能猎猛兽,也很厉害。”

“哎呀,你们怎么动不动就提起这个人。”小郡主撇嘴,“廷玉廷玉,怎么谁都说廷玉,我又没见过他,烦死了!”

“嗯,知道了,日后不说他了。”赤乌点点头,抱着她向外走,“走,我们去寻你母亲,我还有些话想交代她…”

直到他们走了好大会儿,他才满身大汗地瘫坐在地。

刚刚那人便是赤乌,天下第一人,端坐皇位二十三载的皇帝。

也是令自己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

可赤乌为何是那种模样呢?对郡主说话时,都是笑呵呵又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样子,看起来温和,仁慈,像一位能无限纵容小辈的长者,完全不像一个皇帝,更不像奢侈成性,为一己之私逼迫白龙珠城贡珠的暴君。

他想,或许是自己还太年轻,没有看透赤乌。这倒也是,皇帝哪里是寻常人能一眼看透的呢?

他徘徊于主人苑外,主人便是足不出户的谢妃,他佯装不知主人身份,这些年来也跟着别人一同喊“夫人”。夫人出身名门,无论姿容才情都胜人一等,但只有一点,便是身子不好。无数个难以入眠的夜,他常听到夫人的咳嗽声,也常见她披衣而出,独自坐在院落中,像一只久病的孤鹤,单薄又孱弱。

他进内院时并没有人拦着,在别人眼中,他是小主人最得力的仆人。

天空又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他走到屋檐下避雨,恰好听到赤乌打发走了小郡主,闲聊家常似的问夫人的身子如何。

夫人说很好,多谢您惦记。声音中带着敬畏与惶恐。

赤乌沉默了一会儿,道:“阿萦,朕来寻你,实在有些迫不得已,雾东的脾气你最是了解,倘若被他知晓,便不好收场。为君为父,朕都难以再同第二人开这个口。”

夫人问:“父皇为何这样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从前的事,朕已没有颜面再提。如今借着为阿扶过生辰的借口来此,是为了将它交给你们。”赤乌长叹一声,从怀中取出一物。

此物,正是金爵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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