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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九章 云山万重(五)


林嘉木所言,萧扶光先前并非没有想过,否则也不会放心交给司马廷玉去办。在她看来,他无疑是能人之中最可信赖的一个。

一场原该严肃且索然无味的政治联姻,在他的耐心之下催生出情愫之花。正当她开始从庆幸变得有所期待,噩耗猝然降临,以致呕血伤神。

现如今仔细回想,从内阁西大库失窃一事起,恐怕他们就已落在了网中。

萧扶光咬紧牙关,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如果不是她答应他去辽东,事情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她心底有期盼,希望司马廷玉真如林嘉木所说,只是将腕刀赠给了别人,而他晚归,人还好好的。

可清醒之后再回忆起司马宓的模样,堂堂阁老,跪在破碎尸身前仰声悲啼,瞬间失了生气,便又觉得希望渺茫。

对于活人而言,生死才是最大的事。人死意味着什么,她三年前便有了体会,实在清楚不过。死了便是世上再无这个人,哪怕他的好他的坏,都将不复存在。

萧扶光将脖子抬得高高的,生怕眼泪流出来。先前魂不守舍,流便流了;而今神智归位,却不敢流,生怕司马廷玉真的回来,见她如此又要调笑上一番,往后余生数十载抬不起头来…

倘若他还能回得来的话。

“郡主,您还饿吗?”小冬瓜偷觑她神色,小心翼翼地问,“厨房做了几盘点心,有两样淋了新熬的桂花蜜,闻着又香又甜,可馋人了,您想不想尝尝?”

萧扶光摇了摇头,却问:“太傅回来了吗?”

“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太傅也不知跑哪儿去了。”小冬瓜咬牙切齿,回头拉颜三笑下水,“是吧三笑?”

颜三笑迟疑片刻,点头说:“太傅这几日也未来品茶。”

萧扶光嗯了一声,起身道:“备车,我去阁老那儿。”

起先这句话将众人吓了一跳,因如今大家满脑子全是小阁老,一时未反应过来,待明白后却见人披了件素袍已下了榻。

三四日未进食,光那一碗粥顶什么用?双腿有些软,眼看着就要栽倒。

几人上前来扶,却被她一把推开,身形有些摇晃,却站起来了。

门从外面被推开,数日不见的华品瑜风尘仆仆而来,捞起桌上的缠枝牡丹壶揭了茶壶盖便往嘴里灌。

“太傅,烫!”颜三笑惊呼。

可惜为时已晚,华品瑜噗嗤的一下吐了一地,烫得舌头发麻,话都说不利索。

“你让为师寻的畜生,为师帮你弄来了。”华品瑜指着院中道,“难找得紧,为师专门从凤翔府一老友那处舍皮舍脸借来的。真是开了眼,一个畜生,两个人轮流喂,还有专门带它溜达的,给它造屋的…这年头,有本事的畜生活得比人还金贵。”

凤翔府距帝京近两千里,不吃不喝不休一路换马来回也要三日,华品瑜离开四日,也难怪他一来便要茶。

颜三笑是有眼力见儿的,赶紧下去重新泡茶。

萧扶光走出门外,果然见院中有人牵了一只四肢修长的青灰细犬,雄赳赳气昂昂地站着。

这是凤翔细犬,西北一带品种,跑得远,嗅觉极为灵敏,擅长勘探地形,搜人的功夫第一等。它十分聪明,又通人性,传说二郎真君杨戬身边的哮天犬便是此品种。

萧扶光一刻也不耽误,叫来人牵着狗同她一起去司马府。

她离开后,小冬瓜摸着脑袋问:“郡主这会儿怎的不怕狗了?”

华品瑜喝了茶,吃着厨房端上来的点心,终于感觉恢复了些许体力。

“还记得当初谢妃将殁,殿下将她送到老夫门下,也是不吃不喝不睡觉。我扯她脸皮掐她肉都不带喊疼的,这就是伤了神了。”他叹气道,“人一伤神,先是伤心,除了心口疼,还会胃口不佳。平日里爱吃的,到了口中也是索然无味。不怕疼,不怯事,却也提不起精神,这便是损了脏腑。”

“那可怎么办呢?”小冬瓜跟着难受,“您有法子吗?”

华品瑜斜睨他一眼,道:“只要司马廷玉无事,人立马就能好。”

“人都成肉泥了,阁老大人也亲眼看见了的。”碧圆擦着眼角说,“小阁老哪儿都不差,又将郡主捧在手心护着。这样好的人说没就没,不光郡主,我们也跟着伤心。”

华品瑜想起萧扶光刚刚模样,有叹了口气——她见到碎尸之后,呕出一口血,下牙全是血,捂着胸口便央他去寻极品猎犬,想来她那时也抱着一丝司马廷玉未死的希望。这次寻来的是凤翔细犬,哪怕是一滴血滴在潭中它都能闻见味儿,着实厉害,不枉他厚着脸皮远走千里。

可华品瑜也明白,萧扶光嘴硬,却是性情中人,除却愧疚,她对司马廷玉更有情愫在——儿女情长,最忌在起势被截断,干柴烈火正上着劲,柴被抽走,只剩一团火孤独自耗——越是得不到,越是想要,哪怕司马廷玉死在明年也比死在当下强。而今的萧扶光可怕得很,若给她一柄开山刀,她能将伏龙岭劈开,只为寻一个司马廷玉。

华品瑜长唉短叹时,萧扶光带着细犬来到司马廷玉家中。

此时的司马府不同于上个月,如今一片缟素,满院哀声。

小阁老与人不常来往,但这并不妨碍他帝京一等贵公子的名号。大红袍里比他年轻的没他英俊,比他英俊的已一只脚踏进棺材。小阁老今年也常出城狩猎,回城时马背满载猎物不说,多少人不赞一声雄秀?将尚的又是摄政王爱女,据说封侯的谕令压在摄政王案上,只待二人成婚便要下了。未料飞来横祸命丧伏龙岭,连个尸身都捡不全,谁听了不道声惋惜?

想到这,无论宾客还是家仆,皆忍不住地难受。

沈夫人同这继子交情不深,却也实打实地为他难过。她眼瞧着司马宓坐在棺椁旁沉默数日,整个人都失去了生气。

婢女来请她,沈夫人出了灵堂便看到萧扶光,一时没能认得出来。

往日光献郡主人如其名,华裳曳地,身段玲珑,宝梳插发引得帝京女子争相效仿,到哪儿都是最耀目的存在。

眼下她未曾妆扮,一头青丝瀑布似的垂在身后,露出毫无血色的一张脸,整个人就像霜打的骨朵,哪里还有传闻中帝国之光的模样?

她牵着一只长腿细狗,麻杆似的狗腿还没桌腿粗,可狗都比人精神。

萧扶光张了张嘴:“夫人,廷玉的腕刀在哪儿?”

沈夫人知晓她用意,进了灵堂后取了那把用布包裹着的腕刀出来给她。

萧扶光看到腕刀上的血,瞳仁颤了颤,随后交给身后伺候细犬的仆人。

仆人带着狗,一刻也不停留,立即同贺麟一起出发前往伏龙岭。

沈夫人问:“郡主是觉得,廷玉他还活着?”

萧扶光神色复杂地看着灵堂,最后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那为何…”

“是他要我等他回来娶我的。若他当面同我说‘阿扶,你不必再等了’,那我便不等了。可他未同我讲过,我怎能食言?”她眼神中有惶恐,有迷茫,“若他哪日回来,肯定要同我置气。廷玉那张嘴太厉害,不饶人,我辨不过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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