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四十四章 十字切(上)
毫无疑问,这又是一次看人下菜碟儿的行为,起码一部分是。
何阅音与“竹蜻蜓”关系密切,想来也具备类似的观点立场。
像“安夏线”这样的“激进”方案,应该比较合她的胃口。
罗南看何阅音,后者并没有评价“妥当”与否,只说:“安夏线的资料,各方过往商谈的情况,我会尽快收集,第一批大约上午上班前就能送到。”
“哦,已经过了午夜了吗?”
罗南没有再提安夏线的事儿,而是话锋再转:“还有‘十三区’,有关这方面的内容,阅音姐你看,在你们那边,我的权限还能不能再升一下?”
他脸皮越发厚了,光明正大提要求:“知道该怎么做是一回事儿,兴趣点在哪儿是另一回事儿,不怕给你讲,现在我还是对这个更感兴趣些。”
何阅音终于失笑,也不多说,向罗南欠身,就此离开。
在她即将退出“梦境游戏”之际,罗南还强调:“别以为我是在开玩笑啊。”
何阅音会如何去处理她那边“十三区”情报分享权限的事儿,罗南就不去操心了。
可罗南也确实没有开玩笑:“十三区”在哪儿,确实是个很有趣的问题。
“深蓝世界”貌似是最理所当然的答案。
可这时候,罗南却换了一种思路。
先不去考虑“十三区”,也不去琢磨更广大的“深蓝世界”,而是先向自己提问:
李维的能力边界在哪儿?
要知道,李维已经在大力推进“伪神物化真种仪式”,而且七年前就能够抗着“深蓝世界”巡游了。今年,通过在哈城那次未真正成形的围攻、在雷池试验场禁锢“野猪”耿怀的“时空泡抛投试验”,罗南两次与掌控了“深蓝世界”的李维隔空对峙,感受那只“惨白妖眼”的运化细节,只觉得圆融谨严,毫无破绽。
由此可见,李维对“深蓝世界”的掌控程度,已经非常深入。
这种情形下,若“十三区”真在“深蓝世界”那边,李维还寻不到确切位置,罗南怕是做梦都要笑醒,并立刻开始筹备“深入虎穴”的大计。
可是,李维应该被低估吗?
相比之下,罗南倒宁愿相信,是李维故意卖个破绽,等人踩坑。
而若再刨除掉“阴谋论”,那么,更可能是“十三区”真的非常特殊,特殊到不在“深蓝世界”的控制范围内。
可如果真不在“深蓝世界”,又会在哪儿?
地球,还是雾气迷宫?
要么就像“云端世界”,只是一个冲击锋面,是时空框架和规则干涉的临时造物?
看何阅音提供的情报吧,几乎条条都确证,必然有“中央星区”元素注入那里。
可注入时间呢?是李维发现深蓝世界之前,还是之后?
什么来路?李维是否知道?
梁庐知道么……爷爷、父亲知道么?
对于目前关闭的、连接中央星区的“窗口”,以及未来可能开启的“星门”,又有怎样的影响?
罗南摇头,他很想再扒拉着资料,认真研究一番。
但理智告诉他,哪怕这份情报经过墨拉与何阅音两人过手、补充、润色,也还远没有到能够涵盖足够线索的地步。他的情报收集工作是进行时而非完成时,过早深入思虑,倒可能给后面造成知见障碍,更有可能对李维那边造成误判。
还要再等等。
罗南调整一下心绪,也退出了“梦境游戏”。
春城西南火山区,夜色遮蔽了部分视觉,强化了其他的元素。
腥臭的硫化物气味,变得更加浓烈,仿佛充斥空气的每一个角落,让人避无可避。
除此以外,地面总感觉不是那么硬实,好像随着下方熔岩缓慢漂流……罗南不确定,这是真实的触感,还是与本地时空持续不断的长时间“谈判”造成的错觉。
与本地时空的“谈判”其实是有进展的,特别是上一轮“破魔”“除谬”之后,罗南排除了许多认知错误,以至于“大通意”的强势表达,“口齿”就显得清晰了些;另外,专程过来火神蚁巢穴,驱役、洒播到全球各地的“啮空菌”也逐渐归位,带来了更多细节。
“谈判”就是这样,交流乃至争执就是彼此了解的过程,会收集到很多不一样的信息。
一些时空架构细节,以前大家“合作愉快”时候,很容易就给略过了,现在上了“谈判桌”,锱铢必较,没事儿也给你找出事儿来。一些日常少见的极端情境时空波动,就显得格外清晰,非常长见识。
而且和你虞我诈的人类社会谈判不同,无论是罗南还是“本地时空”,都还是非常“真诚”的。
更形象点儿的说法,大约就是“本地时空”对罗南诉苦:
你就别嚷嚷了,知道老子有多么苦逼吗?
时空是一株持续生长的大树,目前整个宇宙大约还没有哪个生灵见到它的枯荣循环。它还在持续生长,是由宇宙既定的底层规则,那似已不可逆的“惯性”来决定和主导。
地球本地时空只是这株大树上不起眼的枝桠。
对罗南这样的时空构形研究者而言,时空无形却可以感知,可以描述,还能扭曲改变——时空结构性质便是如此,只是看作用规模和效率。
但要想再进一步,下探到宇宙底层规则层面,就“时空何以为时空”“何以为当下时空”这类问题,多问上几句,并获得反馈,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了,大君、神明这个级别或可为之。
至于底层规则的变动,自宇宙诞生以来,就只有古神成就“渊区”“极域”的那一次。
面对这类终极问题,生命层次决定一切,壁垒森严。
罗南之前距离“下探底层”还有相当一段距离,但自从他的宇宙大历史造诣,由“看见光矢”跃升到“溯源追根”层面后,借助“演化时空”这个明显超纲的观想时空大模型,已经能够看到一些时空架构演化的脉络,便依稀把握住了无形时空持续膨胀演化时,不变的底层规则……的映射。
这种映射,也就是幻想学派称为“超构形”的那部分。
罗南并不清楚,这与“大君”“神明”的认知层次差距有多大,反正他自己还比较模糊。
这种视角趋向宏观,好比一个学生,曾听名师概括总结,面对一类题目,应该将它划归到什么题型,用什么思路,印象是有了,偏偏具体解法没记清楚。
可如今,长时间“谈判”过程中,必须要听“本地时空”喋喋不休“诉苦”,哪怕有时候走神,那边也能来回反复,“倾诉”它与周边位面、其上承载的造物复杂的共生关系。
哪个比较省心,哪个专门捣乱,哪个堪比毒瘤……之类。
这就是宏观视角逐渐趋近常态,转化为具体细节的过程了。
当然,“本地时空”现在听罗南的“大通意”表达,嫌他乱、嫌他多变,觉得无所适从;反过来,罗南听“本地时空”的“倾诉”,也觉得是醉汉噫语,颠三倒四,十成能听懂一成就不错了。
双方都还需要慢慢沟通适应,这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具体公式和快捷运算方法是没有的,只能自己总结;中间听错了、理解错了、计算错了,“谈判”双方还要拍桌子;当然,也可能将误会积攒下去,造成更多错谬,增加罗南未来“破魔”“除谬”的难度……
不管如何,与本地时空的“沟通谈判”机制,已经上了正轨。
罗南渐渐具备了一个“类时空”的视角,宏观的框架,具体的变化,交互映照,互为参考。
如此专注倾听、交流之下,时间过得极快,转眼又是一夜过去。
日头与山峰那边的薄雾一道儿,朦朦升起,铺过来大片透光纱幕。
“本地时空”仍在罗南耳畔窃窃私语,从太阳系运转荡开的微弱时空细波,聊到磁光云母存在对地月系结构影响,还有雾气迷宫卡得它腰疼,深蓝世界在它颈后吹冷风之类……絮絮叨叨,无休无止。
明明天渐渐亮了,罗南却是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也是此刻,手环震动,有人联系他。
有凌晨何阅音的预告,罗南还以为是她发过来“安夏线”的资料,正感叹果然守时,却不想跳出的界面显示,竟是文慧兰。
这位新招揽的女士,倒是很习惯主动联系。
罗南接通,才知那边是来“交作业”的。
就是上回罗南安排她写“维生资源和生存空间高度紧张”之类的论文,准备用到巅峰会议上。
也就是隔了个周末……当然,只是大纲,算是开题报告。
这样也更合理。
啧,这工作态度!果然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墨拉且看看吧,羞也不羞?
罗南随便翻了翻,哪怕是大纲,内容上已经颇为详实了,最重要是方向清晰,没有走样。
他暂时也找不出什么毛病,就先搁下,却是想到文慧兰在“伪·灵魂教团”的特殊地位,顺口问了一句:“关于‘十三区’,有什么新消息吗?”
“暂时没有。”
“屠格呢?”
“……也没有。”
“有什么新想法,可以及时沟通,像‘疯人院’的那样的线索就很好。”
罗南想到这个,就不免夸文慧兰一句。能够从正常轮换的“专业矿工”里面,分出精神障碍患者这一支,切入角度当真清奇,而且也确实有些效果。
此时,罗南手环再次震动,这回就是何阅音那边了。
她果然如凌晨所言,发过来许多安夏线的资料,而且做了目录和摘要,列出了项目倡导者、反对者、中立者的代表名单和主要观点,细致和准确程度不好比,要论针对性,比“葵姨”那种人工智能还是强出许多的。
何阅音知道罗南正在通话状态中,便只留言说“请先过目,随时联系”,罗南回了个“辛苦”。
两类资料两件事儿,罗南的思路却还是受了点儿影响,下意识对文慧兰讲:“嗯,深蓝世界往地球这边的‘逃亡者’,你有印象吗?”
文慧兰花了两秒钟消化了一下这个比较跳跃的问题,回应得倒也平常:
“曾有耳闻,尼克和水箱有段时间负责清除深蓝世界的背叛者,这里是否有‘逃亡者’,不太清楚,也很难求证。这样的工作,其他人也在干的……况且他们两位思维模式异乎常人。”
大约就是神经病的意思?
罗南正想着,又听文慧兰道:“说到尼克、水箱,他们有几年倒是疑似往深蓝世界贩卖人口,这也是没有查证的信息。”
“贩卖人口?怎么卖?”
罗南有点儿意外,小打小闹毫无意义,要玩大的……可当代早已经没了奴隶贸易这回事儿了。
唔,没有奴隶贸易,深蓝世界的奴隶矿工是怎么来的?
文慧兰那边忽然不说话了,罗南几乎以为是信号问题,看了眼手环屏幕,恰在这时,声音传过来:“罗先生,我曾想过‘骷魔王’的事。”
面对文慧兰突然跳转的话题,罗南保持缄默,只是挑挑眉毛。
文慧兰也保持着平稳的语调,继续讲下去:“上次三尖顶事件,骷魔王再出世之后,应该有不少人与我一般考虑:当年的畸变蚊灾,是天灾,亦或人祸?”
罗南呵了一声:“回头可以问问李维嘛。”
“这事情大约已难理清,但还有一个问题:当初东北亚,以及畸变蚊灾辐射的其他新旧大陆区域,被屠杀的人数号称数百万,可真有那么多?再换一个角度,极度恐慌之下,北方游民南下避难期间,损失的人口,有官方宣扬的那种规模?”
罗南就想到了六月份那场蔓延全世界的“游民大游行”,其直接导火索就是游民回城期间,人口大量失踪,即所谓的“失踪式移民”和“消失性搬迁”。
“这事儿,你也算当事人对吧……还有,湖城也是众矢之的。”
“罗先生或许想说‘推波助澜’,或者干脆说是‘帮凶’?”
“我不会轻易给出评价的。”
文慧兰似是在那边笑了一声,回转到正题:“同理,当初尼克穷凶极恶,肆意杀戮,震动世界的屠城事件就有两起,都发生在新大陆,都是借奔潮侵袭沿海城市的混乱期间所为。随后相关区域也都是救灾不利,死亡、失踪无算……很长时间才恢复秩序,其中可操作空间还是很大的。”
罗南沉吟。
当年的畸变蚊灾,吸血场域之下,东北亚、环北极区域,几百万人死亡,其中尸骨无存者不计其数;尼克那两次屠城,哪怕只是卫星城,也有大几十万的伤亡。
哪怕只从中“取走”十分之一,算上损耗,也颇具规模了。
印象中,墨拉给出的资料显示,深蓝世界的“永久居民”日常保持在六十到八十万之间。
上次罗南分析“专业矿工队伍”的时候就想到,以深蓝世界的恶劣环境,有极大可能无法完成“劳动力再生产”这一关键环节,与之相对应的,人力损耗只会更多。
李维在深蓝世界起码也有四十来年了,如何保证“永久居民”数量不减少、劳动能力不退化呢?
果然还是奴隶贸易,嗯,掠夺更方便些。
骷魔王、游民回城、尼克屠城……八十年代至今,已经有这些疑似能挂上钩的“行动”。
再往前呢?
“尼克和水箱起来,也就是这十来年吧。”
“是。”
“那么更往前那些年,七十年代、六十年代,是谁经手这些事呢?”
“……”
“你查一查,我也通过其他渠道查一查,回头对对账。”
“好。”
文慧兰不打任何折扣地应下,非常爽快。
罗南都怀疑……不用怀疑,这个话题就是由文慧兰主动挑起来的。
但这个方向没问题:奴隶贸易也好,掠夺也罢,那可是运输大活人,而且是百万人级别的。哪怕是平均到十年、十五年,也是一项大工程了。尼克能杀十万、几十万人,难道还能把这个数量级的人打包带走?
李维不可能亲自“驾驶”深蓝世界来接人吧?
如果真的有这种事儿,地球这边肯定会有很多人配合,而且不是一般人。
里世界的大势力,世俗世界的军政系统……基本上就是这些。
持续了三四十年的活动,过手的说千百人是少了,没可能天衣无缝的。
只在于能否想到,愿不愿查。
怪不得,十三区的“逃亡者”说移交就移交呢。
说起来这个查询方向,和十三区并没有特别直接的联系,但这毫无疑问是深蓝世界引起的另一个严重问题。它不只是万恶的奴隶贸易——是的,驱动罗南做这番调查的不是所谓的“救世主”情结,而是更加现实且冷酷的可能性:
“伪神物化真种仪式”的“扳机”。
几天前,罗南已经在考虑这个问题了。
但这时他突然发现,先前的估量和现实之间,很可能存在数量级上的差别。
罗南脑海中一个非常关键的记忆碎片,变得更加清晰。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十三区”这个专有名词,就是“黑杰克”与严永博的交易现场……现在想来也可能就是“真·灵魂教团”崩盘的最大诱因之一。
相对于“十三区”“灵魂教团”这些关键词儿,罗南印象比较深的就是“黑杰克”掌握的“机芯正确应用技术”,让天启实验室出来的严永博也要垂涎……现在想想,应该也是和“十三区”里面的中央星区元素相匹配的。
不过罗南这次回忆的重点,其实是一个数字。
他隐约还记得,当时“黑杰克”说起灵魂教团的时候,说教团是在“改造人矿工”群体中发展出来,而当时用来标定量级的数字,应该是“千万”,或是“近千万”。
这样一个巨大的数字,成为了罗南对“深蓝世界”最初的印象碎片之一。
可后来他从墨拉那里得到的确切数字,是六十万到八十万,这里面差了至少十倍!
但如果这条通向深蓝世界的“奴隶贸易专线”真的存在,而且维持了三四十年,前前后后所有的“奴隶矿工”加起来,算一个总数,倒是能说得过去了。
而用总数减去现有的“奴隶矿工”的数目……
那些和李维保持长期合作关系的大佬们,心里头就不打颤么?
反正,罗南已经在发冷了。
根据他查阅的资料,“扳机”的建构规模,与“伪神物化真种仪式”最终的献祭规模绝对是成正比的。或许正如他曾猜测的那样,“伪神物化真种仪式”与战后反常激进的人口增长激励政策,形成了某种规划上的闭环。
智慧生命的价值转化……嗯,这确实也算转化。
谁说李维谨慎保守来着?
这哥们儿分明更喜欢一把梭哈!
罗南这回出神思索的时间比较长,但还与文慧兰保持着通话状态。最后还是罗南自己醒悟过来,新任务都安排了,还有什么可聊的,便对那边道:
“你去忙吧……”
文慧兰却是提醒他:“文章的大纲可以吗?”
哦,对了!文慧兰今天是让他来审大纲的。
罗南无声吸了口长气,从刚刚那个让人心头发冷的猜想中挣脱出来,低低笑了声,在大纲电子稿上随手划动,一目十行:
“可以的,方向没问题……嗯,就是有一条,如果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关于人口失踪的调查有什么进展,也可以写上去。用在巅峰会议上倒也不错,我倒想了解一番,那里有多少个知情人,多少个参与者。”
文慧兰却提出异议:“罗先生,这与文章的主题有些距离。”
“不,很切题。”罗南低头继续划动电子稿,语气平稳,“有些情报我来补充,我希望他们知道,这很可能是威胁‘生存空间’的最大的、也是最直接的变数。”
文慧兰安静一秒,便道:“文稿撰写过程中,有什么疑惑,我会及时和您联系。”
罗南又“嗯”了声,下意识在电子文档上游走的视线,却是捕捉到了另一个熟悉的词儿。
“你也在提‘安夏线’啊,还有‘平金线’……这个大十字切,是准备把大金三角开膛破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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