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不同的角度
“这次去营州,我和英国公谈过关于新罗的事情!”王文佐挥了挥手,示意曹文宗让护卫走远些,以免听到自己接下来的话:“英国公拒绝了我这次解决新罗的提议!”鉘
“解决新罗的提议?”沈法僧舔了下舔嘴唇,他觉得自己喉咙有点发苦,虽然他没少抱怨过新罗人作为盟友的不靠谱,但不管怎么说还是把新罗人当成自己这边的,而三郎竟然要对新罗人下手,这也未免太可怕了!
“为什么?”
“为什么要对新罗人下手?很简单,百济和高句丽完蛋之后,新罗就没有存在的价值了!”王文佐摊开双手:“而且新罗人在百济和高句丽的尸体上吃了太多肉,变得太强壮了,如果一条猎狗强壮到主人都拉扯不住,最好还是宰了下锅!”
沈法僧低下头,王文佐的目光让他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自在,他的十根手指纠缠在一起,就好像他的心。王文佐看着自己的朋友,低声道:“怎么了?你也觉得这么做不应该?”
“不,不!”沈法僧急促的摇了摇头:“我没有这个意思,三郎,我没有你聪明,也没有你的远见,当初如果不是因为你,我们这伙人可能都会死在百济,连个坟头都没有。但这一次我真的糊涂了,真的要打这一仗吗?”
“连你也这么想呀!难怪英国公也不同意!”王文佐叹了口气:“也许是我想的太多了!”
“不,不,只是我们比较笨,看不了这么远,三郎,你先解释给我听听!”鉘
“好!我时常想过,怎么样才能确保大唐的边境始终长治久安,那最好就是大唐周边的邻国实力都差不多,让他们互相牵制,遇到争端,大唐就出面裁决,不让任何一国独大,这样一来,任何一国都会对大唐恭顺,否则就会被大唐和其邻国联军的征讨。而高句丽灭亡之后,就没有邻国再来牵制新罗了,虽然没有办法,那也只有将新罗消灭了!”
“三郎你说的不对吧?”沈法僧笑道:“明明还有牵制新罗的呀!倭国不就是的?这两国相互牵制不是正好如你说的那样?如果像你说的将新罗消灭了,反倒是没人牵制倭国了!”
沈法僧的话就好像一道闪电划破王文佐的心中,将原本迷乱的思绪照亮。当初李绩与自己交谈时的那些奇怪的表现现在都有答案了,多次当着嫡孙的面对自己大加称赞,却又拒绝了对自己一石二鸟的献策。自己一直想不明白,以李绩的眼光又怎么会看不出这条计策的可行性,而这位垂暮老人又怎么会拒绝这等立下盖世大功的机会?现在沈法僧无意间的一句话揭露了真相,原来自己才是李绩拒绝献策的真正原因呀!
“三郎,三郎?”沈法僧看到王文佐面色忽喜忽怒,变幻无常,牙关紧咬咯吱作响,倒好像是发痴了一般,赶忙问道:“你没事吧,可要请大夫来?”
“不必了!”王文佐深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激动,他笑了笑:“我没事,只是刚刚想起一件旧事,你说的没错,确是我没有把倭国算在内!”
“其实倭国也的确不应该算在内的,毕竟那儿已经被三郎你平定了,只是没有缴纳贡赋罢了!”沈法僧见王文佐恢复了常态,松了口气:“这次派人马来,也算是恭顺的藩国了!”
“嗯!”王文佐此时心绪已乱:“我今日有些倦了,先回去歇息了,这里的事情就由你处置!”鉘
“是!”沈法僧赶忙起身相送,看着王文佐离去的背影,他挠了挠后脑勺,自语道:“奇怪了,我刚刚说错了什么话?怎么三郎一下子变了个人一样?”
马背上,王文佐的身体随着坐骑的节奏上下起伏,脑子里却一片混乱,他本是个极为聪明的人,原先李绩话语中也不是没有露出过破绽,只不过他一直未曾往那个方向想,眼下经由沈法僧无意间点醒,他将在营州那几次会面的斑斑点点都串联起来,背后隐藏的许多东西就显露出来了。李绩拒绝消灭新罗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忌讳自己,那他这么做是自己一人的想法,还是代表天子的意思呢?这其间的差别可就大了。
前者倒是无所谓,反正以李绩的年纪,去世也就是这几年的事情了,人的本事再大,死了之后也都是一场空,没什么好怕的;但如果是天子的意思,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以过往的惯例看,消灭高句丽之后,估计就会把自己调走,至于去西边还是去长安就不一定了,自己还年轻,只要太子没事,肯定有再起的机会。但问题是历史上这个太子好像寿命不长,太子死后他的东宫势力肯定会面临残酷的洗牌,而且自己真的不想去长安,那里的回忆实在是太糟糕了!
“明公,到了!”曹文宗的声音把王文佐从思绪中拉了回来,王文佐翻身下马,突然问道:“文宗,假如我要回长安,你有什么打算?”
“回长安?”曹文宗眉头皱了起来:“明公得到消息了?”
“那倒是没有!我只是问你,假如我回长安的话,你要跟我回去吗?”
“曹某这条性命,早已许明公以驱策,自然明公去哪里,曹某也去哪里!”曹文宗稍微停顿了一下:“只是明公若是回长安,那便是骏马居于马厩之中,终日饱食而不得驰骋,着实可惜了!”鉘
“是吗?”王文佐笑了起来:“可明明天下人都觉得两都才是天上人,离京便如谪凡,进京便如登仙。偏偏你却反过来了,这是何道理?”
“世人便如那驽马一般,两京便如那御马监,里面每日里马槽里都堆满了豆子大麦,又有专门人侍候,吃得好喝的好,每日里最多不过驮着宫里贵人跑个半里路,剩下的时间便是吃喝。俗话说驽马贪栈豆,世人自然觉得两京好。而明公乃是骐骏,每日里想的是奔突驰骋,建功立业,若是整日呆在长安高官厚禄,鞠躬作揖,只怕有髀里肉生之叹了!”
“是呀!”王文佐知道曹文宗说的“髀里肉生”乃是把自己比作先主刘备,心中不由得一阵感慨:“我确实不想回长安,当初刘先主感叹‘日月若驰,老将至矣,而功业不建!’我虽不敢与他相比,但好男儿建功立业的志向却是一般,希望此番灭高句丽后,天子还容我在海东多呆几年,必将大海所及之地尽为我大唐之疆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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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罗、金城,金庾信府。
“兄长就在上面书房!”金钦纯(金庾信之弟)指了指楼梯:“他单独等你,请!”
金仁问向金钦纯点了点头,心里有种莫名的焦虑。他一边爬上楼梯,一边告诉自己:金庾信是自己的舅舅,他要见自己也许只是随便扯扯家常,就好像其他亲戚一样。鉘
一进书房,金庾信脚下的那条老狗便警惕的支起了上半身,喉咙中发出低沉的吼叫声,金仁问向后退了半步,右手小心的伸向腰间。
“趴下,趴下!你忘记了吗?他是小仁寿!你以前还陪他玩过!”金庾信咕哝着拍了拍老狗的头,他坐在床边的书桌旁,正翻看着信笺:“给我到一杯酒,给你自己也倒一杯!”
老狗疑惑的看了看这位不速之客,最终还是重新趴了下去,金仁问走到靠墙的壁柜旁,拿起两只杯子,给金庾信倒了一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回到书桌旁,放下酒杯。
“坐下,喝吧!”金庾信一边继续看信,一边说:“稍微等我一会,我就快看完信了!”
金仁问坐下,啜了一口酒,酒液只是打湿了嘴唇,金庾信看了一眼:“这么小心?这一点倒是很像你爹,当初在花郎队,这种谨慎救了他两次命!”
“你是说有人在他的酒杯里下毒?”
“不,只有一次是下毒,还有一次是在他的马鞍上做手脚!”金庾信笑道:“这些你都不知道?”鉘
“嗯,父亲从没有和我说过这些事情!”金仁问老老实实的答道。
“这倒也是!有些东西就应该烂在我们这些老家伙的肚子里,然后跟着我们一起死掉!这样年轻人才有光明的未来!”金庾信放下信笺,将杯中酒喝完:“你现在可以放心了!”
金仁问脸色微红,他的城府、修养、气度在这个老人面前全部失效了,他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将空酒杯倒过来给金庾信看:“庾信公,我喝完了!”
“叫我舅舅!”金庾信没好气的呵斥道:“你的母亲可是我的亲妹妹!”
“舅舅!”金仁问有些困窘的答道,自从父亲去世后,他几乎把这层关系给忘记了,不光是他,新罗所有的金仁问支持者也都忘记了,每个人都知道金庾信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新罗大王。
“很好,我估计你都快忘记了这门亲戚了!”金庾信冷哼了一声:“你知道吗?当初春秋兄在选择继承人的时候,曾经询问过我,说你和法敏都是我的外甥,我肯定不会偏心,最后我选择了你哥,你知道为什么吗?”
“兄长仁孝明睿,又是长兄,自然应该选他!”鉘
“不,不是因为这个!”金庾信摇了摇头:“如果论才具功绩,你可能还比法敏强些,至于长幼,令尊能够继位,靠的也不是长幼,若是没有本事保住这王位,年长些又有何用?我选他其实就是因为一个原因,仁寿你在大唐呆的时间太长了,我不知道你是新罗的金仁问,还是大唐的仁寿大将军!而法敏他一直呆在新罗,我和令尊都能确定他是个新罗人!”
金仁问没有说话,他无法确定金庾信这番话是真心话还是一个陷阱,或者兼而有之,在大多数时候真话比假话更容易骗人。金庾信似乎并不在意金仁问的沉默,径直说了下去:
“当初令尊决定倒向唐朝,效法唐朝官制文治的时候,有很多人反对。这些人当中有一部分是为了自己的私利,还有一部分是我和令尊的政敌,但也确实有些人是出于公心,比如有人说以唐国之强,文化之兴盛,如果我们事事效法唐人,又向唐国称臣,我们这代人还好,到了下一代,再下一代,只怕新罗人就不会以为自己是新罗人,而把自己当成唐人了。到了那个时候,唐人甚至都不用派一兵一卒来攻打,我们的子孙就会请求内附,以成为唐国的官吏为荣,把长安而不是金城当成自己的故乡。就算我们能现在借唐人之力消灭百济和高句丽,那又和他们有什么区别,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当时我和令尊把说这些话的人杀了,但这些话我们却始终没有忘记,记在心里!”
这一次,金仁问无法继续保持沉默了:“您是因为这个原因选择了兄长?”
“不错,你和法敏都是我的外甥,谁登基对我来说都一样,如果令尊当初选择了你,就会让你迎娶我的女儿了!”金庾信笑了笑:“我已经年过七旬,用不了多久就要去地下见令尊了,在这件事情上,我也没有必要撒谎了!”
金仁问下意识的点了点头,他的心中有一种感觉,金庾信在这件事情上的确没有撒谎,但他为啥又要重提往事呢?这一切早就过去了,再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
“舅舅为何要对我说这些?”金仁问问道:“先王早就死了,兄长也早就登基为王,您说这些除了徒增我的苦恼,又有什么意义呢?”鉘
“我今天请你来说这些有两个目的!”金庾信伸出两根手指头:“第一、这次大唐天子让我们新罗人出兵征讨高句丽,统军大将是你,我希望你多考虑些母国,而不是只从大唐将军的角度考虑;第二、将来某一天假如你真的与法敏争夺王位,如果你胜了为王,希望你把自己当成新罗王,而非大唐的某个藩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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