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骗人的小女孩

杨家荣虽然调任江川有些时日了，但张云起并没有登门拜访的打算。

        他估计这时候要拜码头的人不要太多，新官上任三把火呢，谁也不想自己的屁股变成红烧的，所以他就没必要凑这个热闹了，乔口镇的万亩大型荷花虾基地项目这份大礼，足够让杨家荣笑的合不拢嘴。

        说起来，乔口镇的项目本来是市长陆丰去年年中主导引进的，张云起见里津市的营商环境如此之差，陆丰又硬不起来，摆平不了乔志武，就把这个项目给暂停了。

        现在张云起越过陆丰，和杨家荣搭线推动这个项目，这事儿陆丰肯定是知道的，估计早已经在办公室里把他骂的狗血淋头了，不过陆丰对他有意见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爱咋咋地吧。

        初见在里津待了两天。

        这两天里，张云起除了把王景山叫过来，花了两个小时，详细谈了一下乔口镇项目推进的安排，其他时间都陪着初见。

        他带着她爬了初春时节的麓山，在岳麓书院静听风吹枫林。

        他带着她去了她一直想去但一直没有陪她去的橘子洲头，在湘江边上想象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

        初见很开心。

        然而离别的不舍总是缠绕在心里的，晚上睡觉的时候，她会紧紧依偎在他怀里一刻也不愿意松手。

        在她要飞往首都去北大上学的前一天晚上，张云起打算带她去逛逛庆午步行街。

        去之前，初见忽然说：“我们是不是要叫一下纪灵？”顿了顿，她抿着嘴说：“过年她没回老家，现在来里津了，都不和她见一下是不是不太好？肯定会在电话里念我的。”

        张云起笑着说好。

        他给纪灵打了个电话，纪灵很开心，说在庆午步行街的太平街口见。

        挂了电话，张云起和初见去了庆午街。

        庆午步行街位于河东老城区和河西开发区交界处，地理位置得天独厚，属于里津市最繁华的地段。

        步行街北起芙蓉司门口，南到南门口，全长838米，街面宽23-26米，不过相较于后世庆午步行街的现代化、网红化，这时候充满了90年代的陈旧气息，路面还是传统的水泥路，两边有密密麻麻的电线杆，路上开的出租车是夏利坨，在街头上穿梭最多的依然是自行车。

        这个时候，庆午步行街的地标建筑近万平方米的黄兴广场还没有落地，站在庆午步行街口见证这座城市岁月变迁的黄兴铜像自然是还没有的。张云起记得后世年轻人尤其是大学生相约游玩，说的最多的是：

        “在哪儿见？”

        “黄兴铜像下面见！”

        张云起、初见和纪灵在太平街口见。

        他花了二十来分钟来到解放西路，把奔驰停在街门口。

        一下车，两人就听见纪灵的声音，转头看见双手放在后面的纪灵走过来，脚步轻快，头上倒扣黑色棒球帽，五官精致，像刚描釉的青瓷，最好看的还是那双眼睛，很大，黑白分明。

        初见小脸上露出了笑，招手：“纪灵你早过来了？”

        “嗯咯，在城里过年没意思，之前和林姐姐逛街呢。”纪灵挽起初见的手臂，小脸上满满的亲热劲儿，好像许久未见的故人相逢似的，实际上她们元旦才刚刚见过，纪灵还睡了初见两个晚上。

        初见侧头：“林诗予姐姐么？好久没见过她了，她人呢？”

        “已经回去了，她有约会，今天西方情人节嘛，下午非要拉我来买衣服。”纪灵慢悠悠地说道：“你明天要回北大了？”

        “你怎么知道？”初见有些惊讶。

        “他说的咯。”纪灵扭头盯着张云起笑。

        “外面风大。”张云起说道：“我们找个地方边吃东西边聊？”

        初见点头说好。

        纪灵说：“我想吃醋蒸鸡。”然后又对初见说：“你吃过醋蒸鸡没？里津特色菜哦，我带你去吃。”

        初见笑着说好。

        说着，两个女孩手挽着手走在前头，气氛融洽，聊着一些张云起完全不感兴趣或者说插不上话的话题，初见很少说话，就算说也是细声细气的。

        纪灵就不一样了，她是想要干什么就干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女孩，面对任何的事，任何的人都显得很有主见。

        张云起跟在两个女孩儿背后。

        纪灵一来就抢了他说话的机会，如今已经完全没他什么事儿了。

        张云起点了一根烟，跟在后面慢慢溜达，街头手牵手的情侣格外多，神情充满了甜蜜，他并不知道今天是情人节，也是纪灵提了一句才意识到。

        对这玩意儿，他根本就不感冒，后世一年到头这个节那个节的根本原因，就是九十年代市场化经济快速发展，推动出来了女性消费主义陷阱。清明上坟节，怎么没有几个年轻妹子一起陪男的去拜拜祖宗？

        要过他也过七夕。

        张云起抽了两口烟，走进巷子深处，街边是摆着凌乱的水果摊，五花八门的杂货店，老太太在渐渐暗下的夜色里闲坐着，有一年四季不管多冷都拿在手里的蒲扇，轻轻扇着藏在蓝布衫下皱巴巴的乳房。

        旁边有一排整齐的平房被改造成发廊，里面坐了一些花枝招展的姑娘，她们脸上的笑容是那么的廉价又那么的真挚，不知道是理发还是干别的。

        他爱着这充满人间烟火的街巷。

        过了庆楼斜街，进入窄窄的太平巷，其中一面是贾谊故居的大门和高墙，青砖厚重且有年头，特别整齐，威严又慈祥的感觉，天空成了一条线。常常有搔首弄姿的美女以此地为背景来拍写真。

        穿过贾谊故居经过小古道的时候，张云起看见巷子里在进行大规模拆迁，巷子口竖着一块大牌子，上面写着一排红色大字：“庆午南路步行商业街工程拆迁指挥部。”

        张云起看着这个架势，庆午步行街项目的拆建工程已经拉开了序幕。

        这个项目作为里津市十大招商引资重点项目之首，未来的商业价值能够以数百上千亿的规模去衡量。但这一点眼下也只有张云起看的清楚。

        每次他想到这个事，心里都不大得劲，站在个人私利的角度上，他不可能不动心，尤其是一想到刘铭德的成色，这个坑爹港商玩的是空手套白狼，风险系数大的惊人。

        之所以会这样，究其根本还是因为现在全国各个地方为了引进外资都已经杀红了眼……核心原因当然是能带来巨额投资，迅速提高地方上的国民生产总值，给地方政绩浓重的增加一笔，以至于被许多滥竽充数的外资大钻空子。

        过了小古道，进入步行街正中心，街头热闹起来，人潮涌动，街灯璀璨，街边小贩子的叫卖声不绝于耳，充满了人间烟火气息。

        纪灵带着初见来到街左侧一家名叫湘春酒家的特色湘菜馆，老里津市井风格，格调不错。

        张云起在外面买了三杯咖啡回来，饭菜很快上桌，醋蒸鸡、蒸肉饼、铁板秘制鹅肉、紫苏川豆鳝鱼、酸包菜粉皮等等，价格不贵，味道鲜美，美中不足的是不够辣，不过初见和纪灵都不是能吃辣的女孩。

        吃饭的时候，初见说想去看电影。

        纪灵说：“正好有一部黎明和张曼玉主演的《甜蜜蜜》上映，等下一起去看。”

        初见抿嘴笑着说好。

        旁边吃饭的张云起没发表意见，当然了，在这两位姑奶奶面前他的意见好像也不重要。

        其实《甜蜜蜜》他好多年前看过了，那时候他已经中专毕业，在里津一家国营厂工作，跟厂里一位做质检的姑娘谈爱，那个姑娘个头小小的，有一头漂亮的麻花辫，十分麻利，大概也就是这个时候，两人去看了这部《甜蜜蜜》，过去了几十年，剧情在脑子里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看完后的感受和他与那个麻花辫姑娘分手后的感受一摸一样，做爱容易真爱难。

        两个女孩吃饭都很慢，磨磨蹭蹭差不多到八点出头才解决晚餐。

        张云起叫服务员买了单，三人拿着咖啡出门准备去电影院。

        这时正是夜晚的黄金时间段，庆午步行街更加热闹了，灯火通明，川流不息，街头到处都是人，都是年轻男女，张云起和初见纪灵三人穿过人潮，走到电影院附近的时候，他忽然就停下了脚步，正和纪灵说话的初见侧头问：“怎么了？”

        张云起意外地看见了女同学刘颖。

        这姑娘是他们系里的，长得不怎么漂亮，家庭情况应该很一般，但性格不错，好像也是里津人，在逐次亮起的街灯下，她正提着花篮向电影院门口来来往往的情侣们卖花。

        张云起以前没感觉到，眼下忽然就觉得这个女孩挺不错的，年纪轻轻，又是一个名牌大学生，就有了自食其力的想法和行动。

        他看了一眼前面的初见和纪灵，正准备走过去和刘颖打声招呼，只是就在这个时候，三四个衣着褴褛身子骨瘦弱的小女孩忽然冲了过来，把他们三人围住，声音很甜，表情又有些可怜巴巴地，说：“大哥哥，大哥哥，买一束玫瑰花送给姐姐吧。”

        初见和纪灵都把目光投向了张云起，纪灵眼睛弯弯，有笑意。

        不远处的刘颖也听到了动静，准备走过来，只是看到张云起的时候，她愣了愣，脚步停了下来。

        张云起看着眼前几个才八九岁大的小女孩，伸手从花篮里拿了一朵玫瑰花看了看，假的，是月季。

        这两种花的外形和特征十分相似，而买花送女孩的大猪蹄子大多不会注意到这两种花的细微差别，比如月季刺大较少，而玫瑰刺多且密集，所以十分容易以假乱真。

        这些可怜的小女孩子应该不大可能想得到这种发家致富的歪路子，这就是说，她们背后有人控制，这是一条小灰色产业链。

        张云起把假玫瑰放进了花篮，望着眼前的小女孩问道：“你见过买玫瑰花，送两个女孩的吗？”

        小女孩立马脆声说：“七八个的都有。”

        旁边另外一个小女孩又接话说：“大哥哥你长得这么帅，可以多喜欢几个，多买点玫瑰吧。”

        这直白的马屁拍的张云起浑身舒爽，不过她们似乎没有意识到，她们的话给初见和纪灵全听去了，大哥哥就算买了花，还有谁会要呢？

        初见倒没在意几个小女孩的童言无忌，只是看着她们衣衫褴褛身子瘦弱的可怜模样，不禁想起了自己的小时候。

        纪灵双手放在兜里，看着张云起，也没有做声。

        张云起还能怎么办呢？

        他说：“把你们的玫瑰花都给我吧。”

        不远处一直关注这边情况的刘颖看到这一幕，立马走了过来，说道：“张云起，你千万别买她们的花。”

        张云起立马摆手想制止刘颖讲话：“你的我也全要了。”

        刘颖似乎没有领会到张云起的意思，反而以为张云起误会了她。张云起毕竟是她的同学，各个方面都很不错的一个男生，她连忙解释道：“你误会了，我让你别买这些小孩子的花，不是想让你买我的花，而是她们的花是假的，用月季滥竽充数，你买就上当了！”

        初见和纪灵都怔了怔。

        这两个女生一个家境优越，一个充满了理想主义色彩，着实没有见过这种路数，连这么小的女孩都已经学会在街头上骗人。

        几个小女孩子被同行揭穿卖假货，干瘪的小脸都红了，连辩解都没有，拔腿直接就跑，很快的，连人影都看不着了。

        张云起望向了刘颖，虽然只是个芝麻绿豆点大的事情，但他对这个同学的仗义执言还是挺感动的，说道：“谢谢你的提醒，把你的玫瑰全卖给我吧。”

        刘颖脸红了红，看着张云起的神情，还是有点以为这个男生误解她，说道：“你好像已经知道那些小女孩的花是假的，但还是想买？也对，她们年纪那么小，这么晚这么冷的天气，看起来好可怜，而你是大款也不介意这点钱，顺手做个善事图个心里舒坦，是我理解错了，对不起！但我真的不是为了你买我花才揭穿她们的。花就不卖给你了。”

        说完，刘颖提着花篮转身就走。

        张云起听了这样一番话，只觉得人不可貌相，每个人都是鲜活的生命，都是自己人生的主角，都有自己的想法，而自己的想法他人永难真正理解，即便是刘颖这个长得如同丑小鸭在学校里面形同隐形人的女孩子。

        他伸手喊了一声刘颖。

        刘颖停下了脚步，回头问：“什么？”

        张云起说道：“你不卖我花可以，但你也不要在这里卖花了，很危险的。”

        刘颖愣了愣，随后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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