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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三十 食饕5


茶雾缭缭,凌静搁盏,说:“此前问过杨巡检验尸细目,仵作给的答复是一家三口全是鼠药中毒身亡,胃里有食物残渣。可不巧了,当日阜家三口暴毙,还正好是佩詹卿亲自下厨,而鼠药恰好是佩詹卿吩咐贴身婆子出府买的。”

    “贴身婆子?”凌淮心照不宣地笑笑,“可谓腹背受敌。”

    凌岑死紧着眉,不解道:“怎么突然去买劳什子鼠药?”

    凌静没急着给出答复,只说:“于暴毙之前,除了阜家小少爷早产失踪,其余阜家三口,都各自生了病。”

    她取下一支狼毫,凌淮推去一张纸,她提笔写道:“老东家自不必说了,气瘫在榻,不良于行。”

    “而当时的阜夫人突发痢疾,胸闷气短,时不时呕吐,昏昏欲睡,大夫诊治乃忧思过重所致。”

    “更奇怪的是阜少爷,在外不知误食了什么东西,失了味觉,整日里神思恍惚,不理家事。”

    “全家上下就只剩一个儿媳佩詹卿肩挑重担。她不仅早产亏损了身子,还痛失爱子,食楼的事她一个女子深居浅出不懂生意,自是全权委于张高轩打理。而家中琐屑缠身,还有三个病人需要妥帖看顾,自己精力有限,身边的人自是被委以重任,帮着她打点家务,顺带照顾病人。”

    凌静圈中纸上的“贴身婆子”四个大字,厉着眼,说:“倘若这时候,这婆子拿来屋中闹鼠患一事,上诸位跟前请示,你们会如何应付?这鼠药是买,还是不买?”

    “这……”凌岑瞪圆了眼,猛地一拍桌,腾身站起,“打从孩子失踪,张高轩早已收买了人,并下好了套!”

    凌淮说:“环环相扣。那么,佩詹卿事后有所察觉,她为保全性命,只好搬出阜宅另住。如此一来,续上杨巡检所说的,一切就顺理成章了。”

    凌铛将拳头捏得直响,实在没忍住,一拳砸桌上,震翻一桌茶水,伴着茶具叮叮哐哐,她骂:“畜生!养条狗丢块骨头都知道摇尾巴!还不如畜生!”

    “说的对!”凌岑气得直撸袖子,“早知今日,当初就该一鞭子驱车上去碾碎他!碾个稀巴烂拿去喂狗!”

    凌铛此刻恨不得冲张高轩面前狠揍他一顿,这种人真是扔茅坑里喂蛆都嫌脏了粪,她气愤填膺,一时激动,忘了装呆笨老实,本性毕露,当场啐道:“呸!别糟蹋狗!狗不吃那腌臜玩意儿!”

    “好了。”凌淮拉凌铛坐下,难得见她如此愤慨鲜活的模样,他眉宇间萦着溺笑,“别气了,为个玩意儿动怒不值。”

    凌静掸裙摆,水渍溅了一身,各扫了凌铛和凌岑一眼,姐弟俩面对面指天骂地,骂得脸红脖子粗,活像乡野泼民,凌静一时真不知到底哪件事更令她生气。

    她无奈揉额,不让他们掺和进来实乃明智之选,瞧瞧,跟干仗一样,规矩礼仪全白教了。

    书房门扣响,钏婳婆子在外回话:“三姑娘,杨巡检登门求见。”

    “快有请。”凌静转回脸,“我托他帮忙查了当年事发,所有登记在册的口供者。”

    “咦,一家子都在呢。”杨甘现身门口,腰间佩刀,大步流星进屋,随手抓根凳子,直奔凌静身侧坐下。

    凌静替他倒茶,寒暄道:“刚放衙回来?”

    杨甘轻撂外袍,假模假样地捧起茶,噘着嘴嗦了一口,顿觉神清气爽,心里跟灌了一坛蜜似的甜滋滋。

    他津津有味地长吁一口气,说:“嗐,没呢。不过,我今日巡街,听说了一件大喜事。说是甘州城冒出个活菩萨,有粮有药,得了个治病奇方,能解瘟疫。城外流民一听到这消息,哪里还待的住,全收拾家伙往甘州城跑了。眼下城里太平,没什么大事,我溜个号,舍命陪三姑娘唠唠嗑。”

    “哎哎哎,”凌岑伸长手去他面前敲桌,“我们还在这儿呢,可不只有三姐姐一人。一嘴大门牙,别鬼扯胡说坏我姐姐清誉,安的哪门子鬼心思。”

    杨甘闻言脸皮子一僵,但架不住他脸皮子厚如城墙拐角,又立马恢复如初,佯装虎着脸说:“人小鬼大,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

    凌岑就看不惯他总对着三姐露出一副色迷心窍的癞蛤蟆样,尤其对他不客气,当即一个白眼撂过去,嗤鼻道:“你谁啊,我要你管。”

    “这孩子,平日在家怕是没少皮。”嘴真欠。杨甘不跟他小孩子一般见识,只对凌静笑呵呵地摆大气。

    凌静笑了一笑不作理会,开门见山道:“不知此前托杨巡检特意留意的事,眼下是何光景?”

    杨甘面上的郎当样顷刻散尽,沉声说:“阜家旧仆自张高轩接手阜家后,悉数遣散离城,不知所踪。而那奸夫,名叫盛保,绰号保赖,上赋城里出了名的泼皮无赖,欠一沟子陈年烂账赖着不还。赌鬼一只,不仅如此,但凡他兜里有一个子儿,搁他身上都不过夜,不是赌就是酗酒。去年寒冬腊月时节,他大半夜出门喝酒,喝得五迷三道地回家,口干舌燥,半路上找水喝,摸进一间破屋子,一头扎进大水缸里,淹死了。仵作隔天去验尸,他整颗脑袋嵌冰里,费了好大劲才弄出来,才得以留个全尸。”

    他停顿,啜着茶,接着说:“至于服侍佩詹卿的贴身婆子和丫鬟,当时佩詹卿下狱不久,还常见到她俩穿金戴银逛街游船,好不阔绰。可近来都没见到影儿,听说是在阜家替老东家守灵,三更半夜撞了邪,接连碰了柱子,死了。”

    说完,杨甘朝他们摊手。

    “鸟尽弓藏,”凌淮吃口茶,笑得意味不明,“兔死狗烹。”

    凌铛震惊,“最有利证人一个不留?!”

    凌岑嗤道:“好一个斩草除根。”

    杨甘摇摇头,“佩詹卿一案,要想翻供,难于登天。”

    凌静紧攥着手帕,“难道就这么算了?”

    “算了?”凌淮蓦地发出一声轻笑,食指摩挲着杯沿,慢条斯理道,“那可不能就这么算了。怎么,他张高轩能造假证冤枉人,我们就不能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岂不更有意思。”

    房中众人齐刷刷看向他。

    日头西沉,天幕仿如青壳蛋。

    杨甘踏出书房,裹挟一身冷汗,凌静亲送他到家门口,杨甘顿足门槛。

    “你那弟弟,”杨甘侧转身子,张口又止,但见凌静发间戴着的金簪,令他蓦然回想起上元灯节她以粹毒金簪威胁,溜出嘴边的“非善类”,又猛地咽回去,

    他惊觉眼前的小女子也不是什么善茬。

    门口似有一股冷风幽幽袭来,他汗湿的内衬紧贴着背脊,忽觉透心凉。

    于是他只好委婉转了声口,言不由衷地说:“能成大事。”

    凌静笑容婉约,“借你吉言。”

    杨甘几乎是飘回自家。

    杨母系着罩裙准备去厨房做饭,打眼一瞧,见长子杨甘坐院里石桌旁撑着双肘,捧着脑袋使劲搓揉,似有什么事焦头烂额。

    她撸着袖子上前,伸手取石桌上摘好的菜筲箕,顺手给了他一脑蹦子,说:“杵这儿薅虱子呢,今儿怎么这么早回来了?是又惹事还是偷懒啊?仔细撞你爹面上,拿你一顿好揍。”

    杨甘拉丧着脸,“娘啊,我怕是得打一辈子光棍了。”

    杨母有条不紊地忙活,嘴里不闲着,阴阳怪气道:“哟,今儿个太阳打西边出来的,奇了,难为你能认清自个儿到底是副什么臭德行。你自己瞅瞅邻里邻居,有哪个大老爷们二十出头还没成家立业的?嘿,你说你,长得倒是人模狗样,手长脚长,牛劲一箩筐,拉大街上一站,卖哪儿都值几两银。人是不孬,就是成天二五郎当不着调,今儿这帮子兄弟找去摸牌,明儿那伙子人请去喝酒,天天三更半夜不着家,一回来就蒙头睡个日上三竿不起,一堆懒骨头凑出个猪样,谁家要敢把姑娘嫁给你,不是眼瘸就是缺德卖女儿补家用。”

    “娘哎,求求您口下留情。”杨甘耳根子被念得直嗡嗡,忙不迭打千作揖,“我没您说的那么不堪,喜欢我的姑娘海了去了。我这不正担心要娶个利害媳妇回来,您日后可能会摆不起婆婆架子,到时候您憋屈,我媳妇委屈,我两头为难嘛。”

    知子莫若母,他憋着什么屁,杨母门清。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杨母一刀剁菜墩子上,别住刀,摔盆打碗没好气,“人家姑娘长得跟仙女似的,还持家有道,养子有教,待人接客礼仪周道,见谁都是姐姐婶子的唤得亲热,巷子里谁见了不喜欢?配皇亲国戚那都使得,亏你厚着脸皮也敢肖想人家心思。”

    杨母端出一盆水,径朝杨甘脚底下泼,嘴皮子不停:“你要真把隔壁三姑娘娶进门,下半辈子让我天天吃斋念佛,把她当菩萨供起来我都乐意!你媳妇就是我借人家里帮我养的亲闺女,让我拿你换,我还得倒贴银子,得了这么个好媳妇,我摆哪门子婆婆架子?你不怕天打五雷轰,我还怕遭报应。”

    杨甘躲开老远,冲厨房敞开的窗子口喊道:“我真是你亲儿子?”

    杨母头也不抬,回道:“问你爹去!上哪儿捡这么大坨肉瘤子,就会吃喝拉撒睡。好不容易看上个姑娘,还得使唤他老娘厚着张老脸替他牵线拉媒,不争气的东西还净气人。”

    院子里动静不小,年十二的杨小妹扒着门支出个脑袋瞧热闹,恰跟杨甘对上眼,她讨好一笑,唰地收回脑袋,谨防殃及鱼池。

    “今儿轮到我当值,不用留我的饭。”杨甘往外走,走到门口又趔回半个身子,对杨母说,“娘,隔壁那两位少爷你就别想人家心思了,劝你死了这条心吧。那都不是好相与的富家公子哥,一肚子花花肠子。咱妹子缺心眼,降不住,尤其是你最中意的五少爷,咱妹子被他卖了你都得乐呵呵替人数钱。”

    厨窗口撂出一根擀面杖,吓得杨甘一溜烟跑了,身后紧追着杨母的泼声大骂。

    四月天,暖阳挂穹庐,凌家院里的两棵树枝叶披了绿衣,经仔细甄别,识出来是一棵枣树,一棵柿子树,墙角还栽种了一丛竹。

    凌铛拿着炭棍,领着凌安比着竹影依样画葫芦,和风一阵,日头跟着慢慢走,画出来的竹影成了四不像。

    佩詹卿病已大好,闲不住,同家里婆子们挤厨房里忙活。

    章冬婆子单独盛出一碗汤,对佩詹卿解释说:“小少爷山药忌口,六少爷说吃多了会中毒,症状不一定只是风疹,还有可能是舌头尝不出味,败坏胃口,更甚至口歪眼斜失去神志。三姑娘以防万一,狠心绝了小少爷那一口吃的。”

    佩詹卿愣了下,“山药中毒?”

    “是啊。”章冬婆子将盛出来的小罐子放蒸笼里煨着,“四姑娘称其为食物过敏,还说什么家族遗传。佩夫人可还记得阜家有谁吃了山药犯病?”

    佩詹卿蓦地失手跌碎了碗,呆站在灶台,出气不匀。

    章冬婆子吓了一跳,“佩夫人?”

    凌铛听到声响跑过来问:“怎么了?”

    “我真傻……”佩詹卿望着一道跑厨房里的凌安泪流满面,“娘对不起你爹啊,我只知他病了,山药滋补,却从未想过是食物忌口,张高轩你害得我好苦啊……”

    在书房议事的凌静和凌淮,以及杨甘,听见佩詹卿的凄号匆忙跑出来,立在檐下看着她搂着凌安哭断肠,皆目露不忍。

    凌铛替她顺气,“那不是你的错。”

    谁又能想到阜家因美味佳肴而兴家业,到头来又全因食性相克将一切葬送。

    杨甘长叹,“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啊,关键是眼下,上哪儿去找个口齿伶俐又胆大心细的人引头?”

    凌铛闻言眉眼一横,“我去!”

    凌静:“不行!”

    凌淮:“不行。”

    杨甘也摇头,“先不论风险,单就长相,就没人会信你说的状词,更何况上赋城里,谁不认得你们凌家的几位兄弟姐妹?稍微一查,全暴露了。”

    “我有个绝佳人选!”凌岑拽着已能下地行走的李观棋冲到院子里,他俩人手捧着一个蛊罐子,“观棋!”

    “亏你想的出来!”杨甘眉心皱得能夹死蚊子,“哑巴上公堂?!人家妙语连珠,他一声不吭等着挨板子?你要真闲,玩你虫子去,别来裹乱。”

    岂料凌静和凌淮默默对视一眼,眼底同时闪过一道精光,当即一致开口道:“可行。”

    杨甘唰一下侧脸,“哈?!”

    凌淮神情莫测,“放长线,钓大鱼。”

    宁家已经咬钩了,一时半会还不着急拉线上岸,正好借此机会,拿来历不明的李观棋去投石炸鱼,看看宁家是个什么反应,顺道弄明白李观棋同宁家到底有什么渊源。

    去年抄家,宁家来过一次,很明显宁三不认识李观棋。

    但李观棋当时的反应却很奇怪,瞧那副神情,分明是认得宁三。他一见到宁三,立马低下头,藏起脸,眼里带着恨。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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