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二十八章 二十人与候补们(十)
邹子此言一出,无异于平地起惊雷,好个震撼人心的开场白。
就好似四季无客至的春深幽山,一路落松花,云雾绕门窗,蓦然惊起笛声。
在座议事成员,都不是傻子,极为清楚,人间同时拥有三位十五境,与只有一位十五境存世,不啻天壤。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正襟危坐起来。连那毫不怯场、一直神色惫懒的杜山阴,都开始屏气凝神,竖耳倾听。
他们本以为三教祖师散道之后,未来千年之内,群雄并起,争渡的关键,在于仙人境的证道飞升,更在老飞升们的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合道十四境。
就像如今境界还不值一提的剑修杜山阴,便极为自信人间未来山巅,必有自己的一席之地。不说与那些宛若神龙变化的老十四们平起平坐,但是与新十四、或者至少与飞升境还是可以说上几句话的,他们也要认真听听看自己说了什么,到底有无道理。
不曾想短短三五百年之内,人间就有希望出现一位崭新十五境,不管是谁,不管出身何座天下,得此大道,相信此人都可以凭借一己之力,影响到五座天下的走势。
不愧是如今俨然金甲洲第一人的大剑仙,徐獬率先开口问道:“礼圣?”
当年邀请徐獬担任掣肘者之人,原来就是这个邹子,就算对方形貌有变,神态道气如一。
邹子摇摇头,“肯定不是礼圣。”
徐獬疑惑道:“为何?”
老道士张
脚帮忙解释道:“一来周密尚存,虽然他被三教祖师的道外身堵住了旧天庭遗址,但是以周密的心性和手段,肯定在人间留有后手,断然不会坐视礼圣得此大道,再者以礼圣自身的十四境合道方式,确实不适合更进一步。”
邹子补了一句,“哪怕如此,礼圣是否跻身十五境,不在于行不行,功德够不够,周密拦不拦阻,只在于礼圣自身愿不愿意。”
为此邹子还曾赶赴天外,早就与礼圣有过一番开诚布公的交心言语,当年邹子为礼圣展示过自己对未来世道的一番推衍。
就在天外。
世人至多知晓龙虎山上代大天师等数位先贤,在天外身死道消,于人间功德极大,却很少有人清楚,邹子与三山九侯先生,可谓是那场辅佐礼圣一起游狩远古神灵余孽的幕后主力。
一旦礼圣代替至圣先师,在儒家道统内部再上一个台阶,成为整座浩然天下的道主,那么礼圣的规矩,就会用一种极快的速度,道化浩然九洲,规矩无处不在,变得严丝合缝,滴水不漏。看似大道循环愈发无缺漏,可是在邹子眼中,世道却会在将来变得死水一潭,腐朽僵化。这就是个悖论,邹子将这种情况形容为“大道止步”,失去了所有的可能性。
洛衫对此倒是不如其他人那么倍感意外,只因为曾经有一次陪着萧愻巡视城头,碰到了老大剑仙,听他们偶然聊了几句题外
话。
起先是萧愻孩子心性,想要询问老大剑仙如今世道上边,老的,相对年轻的,有几个能打的,比如白玉京那位叫嚣着无敌的道老二,还有那个在浩然名气很大的白帝城郑居中。反正萧愻报了一连串的名字,大概她给出的这份榜单,要比各家山水邸报的评选,含金量更高。
老大剑仙没有顺着萧愻的言语做任何延伸,大概在陈清都看来,打架本事,杀力高低,就那样吧。
作为浩然蛮荒边界线所在的剑气长城,身为这座万年之城的主心骨,陈清都只是有两句类似盖棺定论的评价。
蛮荒有白泽,是妖族的不幸,是人间的大幸。人间出礼圣,是儒家的幸运,是余客的不幸。
当时萧愻坐在城头上,双手攥着俩羊角辫,直愣愣盯着老大剑仙,问了一句,“那你呢?”
洛衫当时就觉得气氛不对。
老大剑仙笑呵呵摸了摸萧愻的脑袋,“不要这么没大没小,对错功过如何,等我死了你还活着再说。”
陈清都的言外之意,倒也简单,确实不难猜,就两层意思。
这符合洛衫心中老大剑仙的一贯印象,说话从来直截了当,不用剑修们去揣度猜测。
在他还管着剑气长城的时候,你萧愻心里有委屈就憋着,在他死了之后,就管不着谁,你想骂就可以随便骂了。
但是这里边有个前提,你萧愻这个剑气长城的当代隐官,得活着才行,不能死在我前头。
或者说得直接点,是提醒萧愻不能死在他陈清都手上,不能以隐官身份做出不符合隐官的出格事情。
敲打,威胁,劝诫?其实都无所谓了。反正萧愻就只是咧嘴笑着,她轻轻伸手想要推开那只手,当时没能推开而已。
始终抬手按住羊角辫丫头片子脑袋的老大剑仙,遥遥望向十万大山的那个老邻居。
兴许在眼高于顶的老大剑仙看来,人间真正能打的,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如今天下的年轻人,只是自以为知道那个老瞎子很能打而已。
万年之前的登天一役,发生了很多当时不作任何文字记录、后世便不清楚的意外,其中一件事,就是之祠竟然打破神灵金身无数,单开一条登天道路。
如今落魄山的次席供奉谢狗,或者说白景,为何上次到了十万大山,在老瞎子这边,就比较规矩,表现得十分入乡随俗?
心高气傲的白景,她当然不是只因为之祠道友活得够久。
白景对于没有参加过登天之役的碧霄洞主,其实就不会如此收敛,打不过归打不过,但是老观主还不至于让白景内心……钦佩且敬畏。
她客气,更多是老观主与小陌关系好,哈,自家夫君为数不多的挚友,她得给面儿!
如今跟碧霄洞主关系处好了,以后万一她哪天跟小陌闹别扭了,小陌找人喝闷酒,碧霄洞主不得帮自己说几句好话?
哇哈哈,好计谋!当个次席供奉,果然绰绰
有余。
洛衫笑着以心声说道:“杜山阴,我们隐官邀请你师父什么时候得空了,去蛮荒找她喝酒,放心,就只是喝酒。”
杜山阴对那座外乡人扎堆的新避暑行宫观感一般,从不否认或者掩饰自己对陈平安的不待见,但是对老隐官一脉的剑修,却十分尊重,无奈解释道:“师父离开浩然之前,并没有留下任何山上手段,可以让师徒临时说上话。”
洛衫点点头,也不为难杜山阴,惋惜道:“隐官这些年心心念念白玉京的仙家酒酿,看来这个小算盘是要落空了。”
早年在剑气长城,萧愻的确经常偷摸去老聋儿管事的那座牢狱,主要就是找那个最不管事的刑官豪素一起喝酒。
杜山阴说道:“洛先生,将来只要有机会见着师父,我一定帮忙把话捎到。”
洛衫笑道:“洛先生?怪不怪,反正我听着别扭,跟谁学的,什么臭毛病。”
杜山阴哑然失笑。
洛衫对家乡晚辈出身的杜山阴,她自然是愿意亲近几分的。
何况杜山阴是为数不多在旧避暑行宫
甚至可以说杜山阴能够与同龄人幽郁,得到老大剑仙的授意,一起进入牢狱,分别担任豪素和甘棠的亲传弟子,都是早有伏笔的,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上代隐官一脉剑修的挑选眼光。比如最年轻一辈剑修当中,洛衫就选择了幽郁,剑仙竹庵则相中了杜山阴。再往上几代,亦是如此,都离不开避暑
行宫的暗中支持和资源倾斜。往往萧愻看到了合适的人选,便会在那部册子上边大手一挥,写下两个字,栽培!偶有例外,还会再加上“重点”两字。
只是有此殊荣待遇的,寥寥无几,例如愁苗,一般来说都是一代人,至多一人,甚至一个都没有。
这些剑修,几乎都是出身不好的。用萧愻的话说,就是那些投了个好胎,落在大门大户里头的,既然练剑不差钱,就不用避暑行宫去锦上添花了,要做就只做雪中送炭的好事。不过也有例外,比如家境不差的郭竹酒。
杜山阴犹豫了一下,好奇问道:“阿良和左右的去处,有没有定论?”
他腰间系挂着一只银丝编织袋子,透出丝丝缕缕的金光,在座皆是奇人异士,一眼便知是如今有价无市的金身碎片。
洛衫摇头道:“不知所踪,生死难料。好像很难说清楚。”
杜山阴是剑修,会羡慕阿良,也会由衷敬重左右。他们一个是圣人后裔,一个是圣人高足,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为人处世风格,一个处处自吹读书人,可在剑气长城做的每一件勾当都跟读书人不沾边。一个沉默寡言,生人勿进,却将治学一途看得比练剑更重。
杜山阴出身贫寒,年少穷苦,跟他们不是一类人。
而且双方差着辈分和年纪。
何况他们都打光棍啊。
所以对待陈平安,杜山阴就要更加纠结,兴许这就是嫉妒心作祟吧。
由于算是同龄人,难免就有了比较心。他们好像都是在无可依靠的臭水沟、烂泥潭里,于人生处境谷底奋然挣扎起身的路数,此后运道都不差,各有机缘造化。凭什么他陈平安就可以得到宁姚的青睐?凭什么他就可以连剑修都不是,却能够入主避暑行宫?凭什么他可以隔三岔五就去城头,得到左右的剑术指点,还能与老大剑仙说上话?凭什么我们所有的本土剑修,就要听从他的排兵布阵,决定我们的生死?
杜山阴去过战场杀妖很多次,还曾差点死在那边。
所以他一直对某个结论,始终难以释怀。觉得你陈平安去战场杀妖,是因为你明知自己不会死,是新隐官,老大剑仙就会出手救你。所以置身于战场,你永远没有后顾之忧。你跟我们所有说死就死的本土剑修,连同你那些浩然同乡剑修,都不一样。凭什么。
老道士从袖中摸出一只包浆铮亮的白皮酒葫芦,望向邹子,后者点头,算是认可了老道士的心中猜测。
张脚拔出酒塞,仰头灌了一口自酿酒水,遥想当年,尚未去往西方佛国,就曾与一位来自外乡的同道中人,联袂游历某州诸岛,他们也曾壮举二三,双方道心相契,和那吕姓真人,游戏人间,醉捋黑须,怒抽霜剑……收起思绪,张脚这才继续说道:“先前贫道看不真切,只能遥见蛮荒天下如一艘渡船,气势汹汹撞向你
们浩然天下,想必就是周密暗中布局的阴险手段,试图让两座天下镶嵌在一起,要让天时地利人和,搅和在一起,打成混沌一片,估计是想要让某些棋子好趁机浑水摸鱼。成了,既能拖延至圣先师的散道,又能让蛮荒新主的斐然渔翁得利,偷摸浩然天下这边分走一杯羹。不成,就凭此消磨礼圣的道行,让礼圣无法完全放开手脚,去蛮荒那边牵制道力与日俱增的白泽。那么蛮荒大妖们那般兴师动众,围困阿良和左右,就很好理解了,正是帮助更换蛮荒天下青道轨迹的一记关键手,好让两位十四境剑修的充沛剑气,作为驱使蛮荒这艘悬空之舟的强劲动力之一。”
陆虚满脸震惊道:“两舟相撞?这么大的动静,为何我辈毫无察觉?”
张脚伸手指了指天,笑道:“世人皆言一句谈地陆,可如果贫道没有记错的话,陆氏家族除了拥有一座司天台,可以跟负责测地的芝兰署配合,此外黄舆道友还是天台司辰师的话事人?”
老道士这就是明摆着在陆虚伤口上撒盐了,陆氏家族那座用以观测天象的司天台都塌了。
陆虚讪讪而笑,也不敢与这老道做半句口舌之争。
总不能因为今天在座十四境修士比较多,就不把十四境当回事。
尤其是陆虚还知晓一桩山巅密事,青冥天下那边的老十四,不比自家浩然的规规矩矩,常有出手拦人“跻
身同辈”的的举动,关于此事,白玉京不是次次都管的,就曾有一位已经半步踏入十四境、结果却一路跌到仙人的大修士,愤恨至极,不惜敲天鼓,与白玉京某位掌教告状,讨要一个公道,可惜结果就是没有结果。
负责掌管那一百年天下事务的陆沉,根本不管事。
田婉本想说几句雪上加霜的讥讽言语,却发现师兄看了自己一眼,她立即将到嘴边的话咽回肚子。
老道士抚须笑道:“陆神道友,确实当得起天资英发一说。”
多年之前,曾经见识过秘密以阴神姿态神游西方佛国的陆神。
道号“天边”的陆氏家主陆神,负责观天者这条家族最重要的道脉。
陆虚虽说顶着一个天台司辰师领袖的头衔,其实是没有什么实权的。
按照那位仙槎道友的说法,你道号黄舆,却名“陆虚”,天虚地实,名字没取好,得怨你爹娘生你那会儿就没翻字典。
看看那位道号“大矩”、同样寓意是大地的陆载,名字寓意地载万物,这就很好嘛,所以她掌管土地官一脉,名正言顺。
要不是看在顾清崧是陆沉不记名大弟子的份上,陆虚非要跟这厮好好掰扯一番。
临了,顾清崧还撂下一句,你这人气量不行,想必去祠堂烧香祭祖,不灵的,我那师尊肯定不愿意搭理你。
他们这一支陆氏的本族始祖,是儒教文庙六官之一的太卜,负责保存那部号称万经之祖的道
书。
此书相传是远古某位道士的修行心得。
凭此衍生出来的两部辅助经书,一部“天书”藏在文庙功德林的麟台,据说经生熹平便是此书的大道显化而生,所谓司职看管,就只是个幌子。而另外那部“地书”,便归陆氏芝兰署看管,经年累月,凭借一代代陆氏祖师苦心孤诣的推衍,又出演化出地镜篇,别开生面,宗旨异于邹子的五行相生相克学说。
相传陆沉年少时曾经看过一遍,合上书籍之际,便已不知不觉满脸泪水,有了有涯无涯之叹。
就像道士张脚在那莲花天下,曾见一位不谙修行炼气的寻常老僧,五十年间行脚万里山河,一路随缘利益众生,临终前返回小寺庙,与僧寥寥七八人,升座开示,最后老僧神色悲悯,环顾四周,老泪纵横,哽咽道出“众生皆苦”一语,便闭目坐化。
与狂狷之人乘车作穷途末路之哭,想来三者皆有相通之处。
俗子很难理解此等心情。
若以修道之人的每层破境,比喻为花开一瓣,那么人间未来万年之内,注定花开无数。
唯独最新十五境,这朵花落谁家,却是山上修士和凡俗夫子,所有有灵众生,无一例外,谁都绕不过去的。
毕竟这位存在的个人喜恶,就决定着天下格局。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雨龙宗鼻祖刘昼问道:“有没有可能是白玉京那位失踪多年的大掌教?”
大龙湫开山祖师宋泓笑道:
“也不算‘多年’吧。”
张脚点头道:“满打满算,都没有超过两百年。”
就像韦赦所说,现在的十四境,跟以前的飞升境,相差不大。
三教祖师选择散道,道法机缘如雨下。
只是“雨前”茶,味道就会更好。
邹子点头道:“只能说可能性很大,但是变数也不小。”
这趟青冥天下之行,就是尝试着追本溯源。
而之前去骊珠洞天那座小镇摆摊,邹子就是在静观其变。
谢石矶终于开口说话,问道:“是郑师侄?”
恐怕除了她自己,听到这个称呼,绝大部分议事成员都会觉得心情古怪。
就像那个穿一件粉色道袍招摇过市的柳道醇,总会招惹非议,何德何能,能够认陈清流当师父,喊郑居中一声师兄?
更何况郑居中还是谢石矶的师侄。
邹子说道:“不好说。”
既然至圣先师和道祖都曾到过白帝城,就算认可了郑居中选择的某条道路?
张脚以心声问道:“那个陆神能否合道?”
邹子答道:“只要我一年当中,有几天双脚行走在地上,他就注定无法合道。”
以陆神的资质,再出类拔萃,想要闭关成功,依旧不是一两年可以达成的。
好不容易抓住机会,等到谈天邹子“不着地”,陆神就要立即闭关,可等到邹子“落地”,就要被迫出关。
试过几次,陆神就不得不放弃了。好似认命,“不与天斗”。
简而言之,邹子不让道,早已飞升境
圆满的陆神就是在竹篮打水。
陆神就这么被拦在门外,驻足不前,境界停滞,足足耗费将近千年光阴了。
张脚问道:“是因为有大道之争,故意恶心他?”
邹子说道:“不至于,只是等他主动来找我谈天。”
“谈,一语双关。
张脚试探性问道:“邹先生是在觊觎那部初本初刻版的经书?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顺势打破‘天地本不全,万物皆有缺’的定理,好补缺大道,主动跻身一种前所未有的十四境圆满境地,既不必十五,却可以始终维持伪十五的玄妙境地?”
邹子摇头道:“一来志不在此,再者我必须保持旁观者的立足点。我若是进入十五境境地,有一半可能,会被强行拽向十五境,那种身不由己的恐怖,不足为外人道。”
问得直截了当,答得诚意十足。
张脚便换了个更轻松的话题,笑问道:“见过那个话痨几次了?”
邹子说道:“只有两次。浩然青冥各有一次。”
张脚说道:“此地光景,在贫道阵法遮蔽之下,开始直呼其名,瞒得过某些十四境,却未必瞒得过这位耳聪目明的陆掌教啊。”
那些一口一个陆沉、陆掌教的,显然都被这位老道士给坑了,姜还是老的辣。
邹子说道:“他和郑居中,就算听了去也无所谓。一个最怕麻烦,一个最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心无旁骛。”
陆沉那种举世无双独一份的逍遥游,
谁不羡慕。
贫道不给这个世界添麻烦,这个世界也不会来麻烦我。
从不自寻烦恼,为人处世得体,饮食起居有度,得法,故而是合道修士中最天地无拘的那个。
贫道做事讲究,做人不迁就。你只要不当面骂贫道,贫道就全当耳边风。你如果敢当面骂人,那就别怪贫道还嘴骂你。
至于郑居中,不招惹他就是了,他反正不屑针对谁。
可他如果刻意针对谁,就算邹子也会觉得十分棘手。
比如郑居中将白帝城清空,此刻悄然行走光阴长河,就是堵路去的,不让陆沉返回白玉京。
青冥天下之乱,已经不是什么风吹草动的迹象和苗头,而是已经明摆着乱象横生,白玉京内外人间道官都很清楚,乱世已至。
哪怕二掌教余斗坐镇白玉京,动用一座玉京山,跻身伪十五境,面对第二场联袂问道,余斗依旧只身一人,剑斩数位十四境。
这等壮举,确实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看似暂时压下了乱象,实则愈发暗流涌动。
大掌教寇名依旧未能三教合一,如果陆沉再被郑居中拦在光阴长河之中?
以余斗一贯雷厉风行的铁腕风格,白玉京与各州,只要起了任何冲突,就会没有半点回旋余地。
老道士心情复杂道:“说实话,时隔多年,贫道依旧怵他。”
已经离开青冥天下这么多年了,每每想起余斗,一位老十四竟然还是心有余悸,由此可见,余斗的积威深
重。
邹子说道:“光明磊落,无私心者,最有威严。”
老道士神色悲苦,喃喃道:“思来想去,总觉得自己没有错啊。”
若说自己捏着鼻子,不得不承认余斗恪守规矩行事,法不容情,那到底是什么地方出错了?
邹子给出两个比较玄乎的说法,“天心触地,自然而然就会生发变化。余斗默认所有人都是理性的。”
就像犹有某些人,相信所有人都是可以改过向善的。
邹子并不会刻意针对谁,但他会远远看着那些世道的岔路口。
陆虚试探性问道:“可是陆掌教?”
陆沉毕竟是自家祖师。
哪怕陆沉不太看得起他们这些徒子徒孙,不管陆氏祠堂年年岁岁如何祭祖敬香,历史上从无成功请神降真的例子,有几次苦不堪言的难关,都是陆氏家族自己熬过去的。可哪怕如此,墙里开花墙外香,有个在白玉京当掌教的老祖宗,终究不是坏事。就像某个狗日的所说,你们家族祠堂里边挂这么一副祖宗画像,哪怕不管用,但是最少好看啊。
那厮说得信誓旦旦,神色诚恳,“陆姑娘,话糙理不糙,对吧?”
当时陆载脸若冰霜,将那梁上君子抓了个正着,伸出手,说道:“这不是你把祖宗挂像换成你的理由,将旧挂像交出来!我要放回祠堂原位!”
这种不当人子的事情,也就他做得出来了。
那次偷偷造访陆氏家族,阿良是想要找在陆氏当清客的
剑术裴旻切磋切磋,否则外界总说他的胜绩,水分太大。
之所以翻墙而入,没有递帖子走正门,是免得陆氏对自己久仰大名,太好客,待客过于热情。至于陆氏祠堂,只是顺路走一遭。
邹子笑了笑,“陆掌教没有那么容易勘破心关、认清自己的。”
想要认清自己,就需要一面镜子,一个坐标。这就很难了。
洛衫笑问道:“是宁姚?”
她对杜山阴尚且亲近,何况是对宁姚,真心当自家晚辈看待的。
哪怕是对陈平安和新隐官一脉剑修,洛衫也发自肺腑觉得那些年轻人,做得很好,比他们这些老人,都要更优秀。
邹子没有说什么,只是摇头。
段青臣皱眉问道:“总不能是斐然吧?”
宁姚跟斐然,这两位年轻剑修,都是名实兼具的天下第一人。
照理说,他们确实很有机会,比任何人都有先天优势。
仙人葱蒨沉声问道:“剑修斐然成为蛮荒共主,是不是一种预兆?属于周密的一种长远布局?”
果真如此,今日我们是不是就该早作谋划了?
听说斐然是蛮荒妖族的异类,极为推崇礼圣学问。
邹子淡然说道:“我早就见过斐然,他没有改天换地的心思,至多只有缝补和完善的念头。”
韦赦却不愿意轻轻揭过此事,追问道:“毕竟时过境迁,境界不同,身份有变,斐然难道就不会改变心思吗?”
邹子好像答非所问,“你且放心,斐然肯定
不是周密的身外化身。否则斐然就无法与晷刻结为道侣。”
韦赦笑了笑,不再多说什么。
云杪听得心惊胆战,以前议事,好像也不聊这种事啊。
怎么听邹子几人的口气,好像只要斐然有此心,今天就会给出方案,明儿就要对斐然动手了?
韦赦说道:“要小心蛮荒的那个无名氏。”
邹子点头,“他确实深藏不露。白泽要不要喊醒此人,先前估计是有所犹豫的。”
杜山阴突然问道:“听说三教祖师游历别座天下,就像走门串户,会被别家的‘天意地气’压胜颇多,所以很大程度上必须入乡随俗,谨守主客有别的规矩,否则两位十五境哪怕没有见面,也会道气相激,被迫引发一场大道之争。唯独蛮荒天下是异类,大道根祇与三教皆不同,
那我是不是可以这么理解,一旦蛮荒有炼气士率先跻身十五境,人间几座天下,就该合并了?谁都挡不住?”
邹子点头道:“可以这么说。”
张脚抚须而笑,眯眼问道:“好大见识,谁家儿郎?”
韦赦笑着介绍道:“他是剑气长城上代刑官,剑修豪素的亲传弟子。”
张脚点头道:“豪素大名,贫道在西方佛国那边,都是有所耳闻的。”
三教祖师,合道各自天下,但是万年以来,几乎在自家都从不露面,自然更不串门。
就是为了避免道化天下。
比如道祖,好像就只公开行踪,以少年道童姿容骑青
牛,单单去过一次蛮荒天下。
在后世某些大修士眼中,道祖此举,是有点欺负人的。
正因为如此,儒释道三座天下才会相安无事,保持一种大体上邻里和睦的状态。
如果将四座天下看作四家门户,那么就是各有各的家风。
浩然天下这边尊崇儒家,文庙却没有罢黜百家,却也怕道路上皆是一个个自认无私心的腐儒道学家,占据要津,喜好处处事事以理杀人,问心无愧,刻薄天下。
就怕规矩过于死板,让所有人动弹不得,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礼圣是绝不会跨出那一步的,大概处境类似白泽。
难怪他们会是挚友。
青冥天下那边,因为讲究阴阳相济,故而站在山巅的女子大修士,相对数量最多。
道祖置身事外,选择让三位掌教弟子,轮流管事一百年,就是一种流水不腐户枢不蠹的选择。
人间曾有三个充满变量的天地劫数。
一是蛮荒大祖偷偷炼化其中一座飞升台为托月山,试图重新串联大地与天庭,循序渐进,勾连阴冥,帮助妖族练气士,和某些战死在登天一役中的英灵,将他们收入麾下,再造神灵,重塑天庭。
二是大妖初升开创英灵殿,为蛮荒天下指出一条更加极端、并且切实可行的道路,削弱天下众生而强健一小撮大妖。
最后一场劫难,当然便是失望至极的浩然贾生,变成蛮荒天下的文海周密。暗中吃掉了一众大妖,瘦天下
而肥自身。
既然未能一鼓作气吞并浩然,借助机会一吃再吃的周密,就只好登天离去,更换战场。
这就给蛮荒天下带来了一个巨大的隐患,如果不是白泽重返蛮荒,叫醒那拨沉睡万年的远古大妖,再加上白泽自身的古怪合道方式,让任何一位十四境修士都倍感忌惮。那么新蛮荒,顶尖战力的缺失,就会让浩然天下的反攻蛮荒,变得势如破竹,胜负毫无悬念。
第一场劫数,是被三位剑修摆平的。
第二场,道祖亲自出场,一手压下。
所以后世山上,难免感触不深。
第三场,就让两座天下都吃痛了。
遥想当年,三位剑修联袂离开剑气长城,赶赴托月山。
有人询问,“既然怨气这么大,为什么还肯跟上?”
有人回答,“我不是帮那帮儒生,甚至不是帮你陈清都,我是觉得那些个死了的老朋友,肯定不会愿意被迫给人当打手。”
至于那个一直沉默的剑修,在他可以遥遥看见托月山的那一刻,终于开口说话,自言自语道:“修道路上,一直被你们所有人保护,也该我保护人间一回了。好不容易有此人间,总不能重新走条老路。”
他们就是陈清都,龙君,观照。
各自本命飞剑,名为浮萍,大墟仙冢,光阴长河。
曾先生笑问道:“邹先生是不是遗漏了个人?”
在座众人,瞬间恍然大悟,一下子便气氛诡异起来。
邹子笑道:“我?”
他自
顾自摇头,自嘲道:“自诩为晒网补网之人,岂能同时是一条漏网之鱼。”
当初配合礼圣,一起远游天外,邹子便带了五袋子泥土,联手三山九侯先生的符箓,最终成功铺设出了五条道路漫长到无法计算的天路归途。
故而当邹子的五色泥土用完之际,就是那场追杀的道路尽头,礼圣他们必须就此转身返回。
只是在座也有人心思微动,网漏吞舟之鱼,若邹子就是,岂不更好?
就在“隔壁”,别有一座祖师堂,在座人物,都是候补,人数暂时还不到十五人。
其中就有流霞洲的邵本初,北俱芦洲的徐铉,正阳山茱萸峰的苏稼,中土神洲的怀潜,还有桐叶洲扶乩宗的那棵独苗等人。
有个曾经在倒悬山黄粱酒铺当店伙计的年轻修士,名叫许甲。
犹有几个来自别座天下的,比如一位身披大霜甲的中年男子,双手拄刀,打着瞌睡,家乡在扶摇洲,如今真身却在五彩天下,继续当皇帝。
有个道号正形的游方道士,正在跟一个喜好钓鱼的南婆娑洲修士闲聊。
本来是各说各话,但是很快因为某个话题,就让所有人都参与其中,各抒己见。
有人说只是两个剑修,就能肆意深入蛮荒腹地,切割天下。妖族如此不济事,如今这场仗还怎么打,早点投降算了。
那许甲就听到这个说法,立即就不乐意了,说他们又不是普通的飞升境剑修。
虽说阿良还欠
了自家铺子很多钱,又辜负了自家小姐的一片痴心,可在这种事情,许甲还是要为那家伙说几句公道话的。
很快便有人附和许甲的观点,还补充了一句,说重回蛮荒的某位,他和那拨远古大妖,好像都没有参加那场围剿。
名叫王屋的年轻道士,跟着笑言一句,说如果小道没有算错的话,他们身陷重围期间,大概都跻身了十四境。
双手拄刀、身披大霜宝甲的男人睁开眼,问道:“如此一来,那拨蛮荒畜生,还怎么打?受伤惨重?算不算出,死了几个?”
道士王屋喟叹一声,说道:“不知为何,参加围剿的蛮荒妖族,连同叛出剑气长城的剑仙张禄在内,总之就是一个都没死。”
另外那边,张脚说道:“现在开始谈第二件事,有谁愿意介入青冥这场乱局?”
韦赦好似对此毫不意外,笑道:“总得让人选一边吧?”
邹子说道:“当然,两边都可以选。”
桐叶洲,鱼鳞渡,素月流光。
那艘渡船桐荫上边,一张酒桌,家乡各异却聚在一起。
陈平安只是喝酒微醺,冯雪涛却被崔东山一直劝酒,明显喝得有点高了,说话就开始不把门了,说刘聚宝和韦赦就是俩废物,都抢不来一个北字。陈平安面带微笑,绝不搭话。裴钱神情古怪,毕竟这桩两洲的私人恩怨,涉及某位北俱芦洲黑白两道的扛把子,而这位老真人恰好又与自家落魄山很有渊
源,崔东山可不管这些,打着酒嗝,作义愤填膺状,说是啊是啊,就该由艺高人胆大的青秘前辈来带头牵线,尤其要与北俱芦洲那座趴地峰讨要一个说法……
就在此时,冯雪涛只觉得背后有点凉飕飕,很快就有一只手掌按住自己的脑袋,笑呵呵道:“尽说些傻话,什么抢不抢的,这话说得伤和气了。贫道道行微末,人轻言微,走路上瞧见了刘财神和韦赦,向来是屁都不敢放一个。来来来,贫道给你道个歉赔个不是,自罚几杯酒……”
冯雪涛缩了缩脖子,噤若寒蝉。
崔东山见机不妙,就要溜之大吉,结果才起身就僵在原地。
老真人捻须微笑道:“想跑?拉屎不擦屁股的吗?”
除了按住冯雪涛的脑袋、再对崔东山施展定身法的火龙真人,此刻现身渡船的,还有一个风神潇洒的长髯背剑道士。
正是纯阳吕喦。
陈平安立即心领神会,站起身,与道士吕喦走往别处,后者以心声笑道:“贫道已经选好砥砺道心的地方了,马上就会动身,你不着急,等哪天真正得闲,再去那边帮忙护道,有劳费心了。”
陈平安好奇问道:“何处?”
吕喦说道:“人间唯二之一,洞天福地衔接。”
如今五座天下,除了莲花洞天与藕花福地,是洞天福地相衔接,此外其实还有一处。(注,320章,《井口边的老道人》)
陈平安点点头,这个选择,确实
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吕喦犹豫了一下,提醒道:“那边规矩重,陈山主可能需要与贫道一般,暂时忘却前身。”
陈平安笑道:“这没什么好为难的,入乡随俗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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