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七章 暗棋
“香玉见过探花郎,给您贺喜,恭祝您后日金殿上冠袍玉带、荣宠加身……。”
“行了、行了,别再奉承啦,我这耳朵里都快装不下喽!”李丹开玩笑地说,然后上下打量:
“这么说,你就是香玉,桃娘的好姐妹?你给他擦的香水、开的后门,对不对?”
“香玉知罪,请探花郎酌情责罚。”
“哼,还酌情责罚?”李丹笑着摇头:“我若是将你送到翼龙卫,想必你也不会喊冤吧?”
“妾并无冤情,倒是有个不情之请,要求李探花帮忙上达天听。”
“天下竟有这样好事,你来给我下药,我还得帮你给大忙?”李丹脸色一沉:“我不过一个赶考的举子,你又如何能信我可以传递到皇上?
就凭我后日在金殿上可以再考一次,又或者皇上能当面勉励几句,我便拼了这功名出来帮你们说话?”
“好个举子,能带几千人在数万叛军中杀进杀出,能面对数以万计湖匪,独力保赣东安稳如常,能协助官军复夺抚州,连皇帝、皇太后乘坐的马车都是你造的;
一台煤炉让千家万户解决了冬天烧柴的问题,我听说如今在长江和鄱阳湖里还跑着一种带轮子的船,自走在水中其速如飞。敢问李三郎,自古而今哪有你这样的探花郎?”
“哟,看来你还是下了点功夫来研究我的?”李丹搓搓手:“好呀,那明人不说暗话,你把我暗地里了解了许多,可你没把自己的情形老实告诉我,这不公平!
任何交易的前提都是公平、公正,你如不想公平交易,那此事作罢,大门在那里,请便!”他说完,玩味地看向对方,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
香玉犹豫了下,终于开始讲述自家的经历。李丹见她开口,指张椅子让她坐下,然后自己也上前在她对面坐了。
“我明白了,也就是说,你家实际是仓促下随着前朝皇室逃亡草原,可没想到越走越远。那你曾祖父、祖父都葬在那边了?”李丹问。
“你知道天葬吗?”香玉皱着眉问。
“当然知道。”李丹点头:“在厄古人和吐蕃人来看这是当然的,如果是女直人,甚至可能还要火化哩。但他二位都是汉人,若在外不胡化,恐怕也难以立足。”
“是这样的!”香玉赶紧点头:“父亲来信中说,如今草原上已彻底没了中原服饰,全部改回厄古的习俗。
萨满和黄教重新成了国教,道教、耶教、穆教在克尔各是被禁止的。听说那边超八成的人已重新披袍子、背牛角弓了。”
“你家里是跟从哪位大汗的?”
听李丹这样问,香玉眼神便有些不同。她也见过一些招待口外商队的客人,总听他们这样问厄古人:“你是哪个大汗的人”,或者“你听谁的”。
李丹这种问法显然他对厄古部有了解,不像那些人一样傲慢和无知。“妾家里是克尔各部汉军左翼万户。”她微笑着回答。
….
估计桃娘已经把自己知道的和李丹说了个七七八八,倒还不如爽快些别多事,直截了当说清楚,后面如何就交给长生天了!
“在这边有专人负责管理你们吗?你应该不是唯一一个来中原的吧?”李丹接着问。
“其他人妾不大清楚,只知有四五人与妾往来。有个色目商人,每次都是他把大汗的指令带给妾的。
前几年一直没有人理睬,被丢在这里好像是给忘记了,直到去年才开始有消息带给妾。”香玉在李丹指给她的椅子上坐下:
“还好妾的父兄没忘记我,他们不知怎么打听到我在这里,于是找了个为驼队护标的武师,托他和他徒弟悄悄地给妾带信。要不是他们,妾连娘亲去世的消息都不知道……!”
李丹耐心地当只听话耳朵,听她把自己的事情说了两盏茶的功夫才算基本说完。
最后香玉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自嘲说:“您瞧,妾这些乌七八糟的事说了太久,没得脏了新科探花郎的耳朵。”
“没关系,只要你说的是实话,我花点时间听便是值得,最怕那种既耽误了别人功夫,而且还是造出来的谎话,那我才叫冤枉!”李丹呵呵一笑说。
“长生天在上,妾说的可都是实话!”
“是吗?”李丹注意地看她:“但是你在桃娘身上下了那么多功夫,总不可能只是为了让她来接近我,而后给你一个‘说实话’的机会吧?”说完他身体向前倾:
“这样大费周章,你到底想和我说些什么?想让我帮也必争取个亲王的待遇,还是说服陛下不要册封乞蔑儿,改为册封也必汗,避免双方间的战争?”
“看来探花郎不是光顾着考试,而且这市井流言你也很注意呵?”香玉惊奇地说了句。
“就算我不想理睬,但翼龙卫的耳朵可灵着呐!”李丹冷笑。
“不过这件案子却和妾身无关。”
“哦?”李丹用手指敲敲小几的桌面:“道理上讲,就算这是谣言,也一定是厄古人散出来的才对,因为这个话只对也必汗有利!”
“对谁有利,谁的嫌疑最大。这样想并没错。然而这件事却和也必汗无关。”香玉说:
“大汗带给我们的命令,是尽可能了解南朝军队布防和调动的情况,同时了解草原南部各部的动作以及兵部职方司报到朝廷的消息内容。
你瞧,大汗对那个劳什子汗位或者亲王仪仗并无丝毫关心。”
“那是因为他送出命令的时候,还不知道陛下即将封赐乞蔑儿的事,他只关心南下道路是否畅通,天朝会否趁草原动乱出兵打他个措手不及,同时提防漠南各部与朝廷联手对付他。
甚至,他那时都还不知道乞蔑儿已经率队出发,并且这么快就到了商京。”李丹注意到香玉眼神里有一抹神色一掠而过。“怎么样,我说的对么?”他问。
….
“真不亏是带过兵的探花郎,比并不那班只懂之乎者也的老爷们可强多了!”香玉轻轻拊掌,艳媚地笑道:“我若不然引荐阁下给大汗,兴许他一高兴就把你赏给妾了呢?”
“拉倒!”李丹并未生气,他挥挥手嘁了声不屑地说:“就也必汗那人,你都看不上,还说什么给我引荐!”
“三郎这话……。你从哪里看出我对大汗不忠?”香玉惊愕莫名,不知道自己说错哪句,一下子懵了。她从对方神色、语气上,觉得李丹不像是在无中生有地诈自己。
“你自己说的,也必让你注意草原南部和朝廷动向。可你呢?你究竟在想什么,想做什么,要达到什么目的?难道这二者不矛盾么?”李丹似笑非笑。
“我……。”香玉咬咬嘴唇,心里突突地跳。片刻后她却释然了,冷笑着呷口茶:“我干嘛要忠于他?
香玉好歹是官宦人家清白的女儿,他把我送进这强颜欢笑的鬼地方,我还得感激他不成?岂有此理!”
等了等,见李丹还在微笑着不说话,她心一横,朝李丹便跪了下去:“罪人求李爵爷、探花郎伸手相助,帮我等流落北地的汉军逃出生天!”说完便重重地磕头下去。
李丹略略思索,轻声道:“姑娘不必如此,心意已领,小心破相。”一句话说得香玉便停下来。李丹虚扶下:
“姑娘请坐,有话慢慢说。在我面前除非已定罪之人,余者皆不必跪拜。不管你是厄古人还是汉人,我一视同仁。
现在,究竟你想对我说什么,请原原本本、不兜圈子地告诉我,否则我不能确定是否该帮你。”
他说话做事的方式与人甚是不同。如果是别人,要么做出怜香惜玉状,要么慷慨地大包大揽,要么冷言冷语挖苦讥讽,总之都不会这样直白地戳向人心深处。
这让香玉有些忌惮,觉得对方给自己很大的威压,倒忘了其实这位比自己还小几岁的事实。
背着手看着毛仔弟引领香玉离开花厅所在的小院去探视桃娘,李丹微微眯起眼,在心里暗自捋了下方才香玉话里的线索。
吴茂和审杰不出声地从后面出来站在他身后不远处,听他问:“人安排出去了?”
审杰叉手回答:“已经安排一个五人组跟着,另一组人分别在清溪路和酒仙桥租房子。这样余音阁三面都被置于监视下。”
李丹回身:“茂才兄,刚才的话你都听到了,说说你的看法。”
吴茂点头,拱手说:“我先抛砖引玉。这个香玉自述是汉官后代,却被也必汗自小丢进红楼里,以学艺为名潜伏在京师多年。这个话我看不假!
甚至有可能不止克尔各人这样干,其它各部恐怕多少都有这种现象,只是也必对我朝威胁最大、敌意最大,所以他布下的棋子是极有威胁的。
….
如果香玉能够倒向我们,这是个极好的反间机会!
但目前京师里有多少这种暗棋咱们不了解也不掌握,看来香玉所知也有限。我觉得还没到上报有司捉拿的时候,证据也远远不足。
像香玉这样对也先怀有恨意,期待得到朝廷援手和赦免,最终使父兄回归天朝的,在下建议观察和利用,如其果愿将功折罪,或许能有出其不意的功效。”
“嗯,我同意。”李丹点头,看向审杰:“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她的举动要在我们的监视之下!不仅外围有安排,而且要设法在余音阁里布棋子。
他也必布局,我们也可以,来而不往非礼也!对吧?
安全科(就是原来的情报科)的任务就是盯住外围看有谁和他们来往,把枝蔓都找出来,另外监视她本人的行为举止。
再一个就是继续深挖厄古人布的这些暗棋,别管哪个汗派来的,也别管他是否有恶意,统统记录在册,也包括乌拉部在内。
特别,是这些三教九流和从事贱业的人,他们是最容易被拉拢和利用的对象!”
他说完叹口气:“本以为京师繁华地,谁料却是满路荆棘。这才多久就遇到这种事了,你们看是不是比余干还要凶险?”
他苦笑,然后说:“和调来的弟兄们说好,暗战比战场搏杀更残酷和凶险,不愿意来的一定不可强求!”
“三郎放心,咱们的弟兄们有段日子没打仗都憋坏了,听说这边要人,都争着想来哩,没有孬种!”审杰坚定地说。
“还是按三郎说的办,他的话有道理,而且暗战不比明战,咱们平时还得像平民那样过生活,其实是很不易的。”吴茂说完,转个话题:
“至于香玉提到的想帮她父兄甚至所有愿意归来的汉军求得赦免这事,三郎怎么打算?这个咱们也没法答应或者不答应,权力还是在皇上和朝廷那里。”
“总不能我真地给她引见陛下?我不是高俅,她也不是李师师。”李丹摇头:
“她这个心是不是真的我们还要确认。我提出让她帮我们和克尔各那边建立个对话渠道,因为若这件事可以办成,那就说明她是真心。
当然,兹事体大,我会秘密征得皇上的同意。”李丹看着二人:
“若是能让汉军左右翼都顺利回归,那自然再好不过!但我想有乐意的就有不乐意的,这件事怕是没那么容易实现,只好徐徐图之。”
“还有三郎,如果这谣传不是厄古人传播的,那会是谁呢?”吴茂皱眉:“皇上特意派人来问这个事,可见他对此很,说不定还很恼火!”
“哼,这是要把陛下放在火上烤!”审杰冷笑:“架上去了,想下来都不行!”
“我也很想知道谁这么恶毒?”李丹眉头拧成一股:“难道皇上和他有深仇大恨,非要这样搞他才看着爽快?适
….
才香玉也说她曾托了高官向陛下进言,希望通过同时册封乞蔑儿和也必树立两雄争霸的局面。
她认为这样,就可以使也必调动汉军参战,给他们战场上反戈一击、弃暗投明的机会。我把她驳回去了,那只是短视之见。
从大局上看,草原不能乱,至少目前不行!
南方叛乱刚刚平息,元气受损,朝廷没做好准备。江南漕粮不能顺利转运,九边军粮不能按时到达,能守就不错何况进攻?
当然详细我并未讲很透,只是说乞蔑儿未完成漠南各部整合,无力对抗克尔各,真要刺激了也必,他倾注全力南下乌拉挡不住,所以没必要更多拱火。”
“我认为你说得对!”吴茂点头:“我看也必只是想是挤压各部,给克尔各人寻找避灾、减损的办法。他不这样做别人就不支持他做汗!
但如果立了两个亲王级的汗可就不同了,也必一定鼓噪部民不服乌拉,然后全力打压过去,乌拉被击垮,明年这个时候也必就是这草原上当之无愧的大汗!”
“可现在立一个汗他就不会开战吗?”审杰问。
“暂时不会,因为也必需要帮自家部民度过灾难,才有威望领导他们反抗乌拉,但朝廷若同时立他为亲王汗,那就等于帮他竖威,把灾难推到乞蔑儿的头上。
这样做朝廷不仅让乌拉失望,而且也会使克尔各人愈发骄横,对控制草原上的稳定局面没丝毫好处!
既然是没有好处的事情,是只对也必代表的克尔各有利的事情,那朝廷为什么要干呢,这不是一笔彻头彻尾亏本的买卖嘛!”
李丹说到这里停顿了下:“茂才帮我备礼,明日去乞蔑儿汗的王帐赴和他长子立下的约定。我很想了解下这对父子,要凑近了仔细瞧他们究竟成色如何。
看他们在明白克尔各野心和大军深入漠南情况下,到底有没有胆量与之抗衡?”
说完,他忽然喜滋滋地搓着手:“对了,曾先生已经给我赠了‘泽东’的字,以后咱们私下里仍喊我三郎,正规、公开场合下还是喊泽东比较好,拜托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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